“陛下...”
卫皇后听着道正帝这般体贴言语,一抬眉又猛然瞧见他鬓边那丝丝霜色,心中只觉微微一抽,不禁想要抬手抚去,却又滞在半空,眸光轻颤,半晌无言。
道正帝反握过那只细腻柔嫩一如当年的玉手,轻轻按在自己鬓旁,随口笑道:
“朕如今也到了这般年纪,原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卫皇后瞥了眼纷纷垂首的太监、宫女,又瞧了瞧捂着小脸的自家女儿,见她五指悄悄张开,指缝后一双大眼睛正滴溜溜地转个不停,不觉两腮悄赧,夺手嗔道:
“陛下~”
道正帝摇头失笑,却也不强求,又坐着说了一会子话,方才起身问道:
“明珠可要随朕一齐回去?”
隋珠公主见自家母后微有失落,原想要留下来的,但又想起一事,纠结了好一会儿,还是点头答应了。
及至到了道正帝銮驾之前,隋珠公主回头瞧了瞧送出宫门的母后,才探手拉了拉道正帝道:
“父皇,父皇,你矮一点嘛,我有话儿想跟你说呢。”
道正帝闻言,稍稍弯了弯腰,让自家女儿凑到耳边说起了悄悄话来,一时听得心中泛酸,不由微微蹙眉。
但回头瞧着自家女儿满是期待的眼神,他稍稍思忖之后,便也笑着唤过魏承恩道:
“告诉牛继宗,把章那一旗人调去营房轮训,准他一小旗随扈。”
隋珠公主见魏承恩满口应了,现打发着人去了,也忙谢了自家父皇,然后才摆手笑着,只说自己先不回了。
道正帝笑着揉了揉她的脑袋,抬步登上步舆,一径沿着御道去了。
卫皇后看着哒哒哒跑回自己身旁的女儿,一时好气又好笑,伸手帮她稍稍理了理发髻,一齐目送了銮驾远去,方才被众人围随着回宫。
路上她随口问道:“明珠喜欢你周家姨娘吗?”
隋珠公主想了一想,还是点了点头:
“喜欢呀,周姨娘虽不大爱笑,却也是个好人呢,而且她也可喜欢猫啦。
唔,玉狮、玉虎也喜欢她的,定不是像旁人那般假装喜欢的。”
卫皇后翠眉轻舒,丹唇微启:
“金尚寝,着人把景仁宫收拾出来,择吉日请周贵妃移宫罢。”
东西六宫沿着紫禁城中轴线分布,将帝后居所拱卫当中,非得妃位以上才可为六宫之主,已是尊贵之极,但其中又有“以东为上,内比外高”的说法。
以东为尊自不必多言,而这个“内比外高”却是以距乾清宫远近为标准的。
周贵妃现住的钟粹宫位于东北,虽离御花园很近,且挨着皇子皇女居所,离乾清宫较远,并非很好的住处。
而景仁宫位于东南,与乾清宫只一墙之隔,且墙后的皇帝书房--昭仁殿为应急所用,还开有一扇宫门--龙光门,直通着两宫之间的宽阔大路。
若从此处行走,便与坤宁宫到乾清宫的路程仿佛了。
因此这景仁宫历来都是皇贵妃所居,如今自然还空着在那的,收拾出来倒也并不麻烦。
可皇后娘娘这般意味...却着实非同寻常。
人群之中,一位中年女官微微惊愕之后,连忙出班应是,而后领命去了。
不在话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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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国府,凤姐院。
灯明烛耀,倩影婀娜。
凤姐与平儿盈立阶上,目送着章携着青岚告辞而去。还当着两人的面呢,便将她手中书包接过挎在了肩上,又将少女的手儿牵过握了。
直酸得凤姐牙倒,轻轻啐了一声,便摔帘子进去了。
章听到动静,回头看了眼杏眸弯弯,掩口而笑的平儿,又瞧了瞧那晃荡不住的帘子,心中早已明白,却仍故意高声笑道:
“还请平儿姐姐提醒着凤姐姐,早日打发人下去江南一趟,我家香菱的幸福可全倚仗她了!”
平儿刚笑着摇头,果听到屋内“啪”的一声响动,而后便是凤姐气呼呼地娇斥:
“呸!这是哪门子的弟弟?自家姐姐劳累担忧了一整日,没句体贴话话不说,还要来烦这烦那的!
什么大如州、府前街的,我统统都不记得了!
平儿,人家既不让你相送,你还不进来伺候我卸妆宽衣?”
章迎着平儿那含嗔带恼的无奈目光,讪笑着拱了拱手,拉起尴尬掩面的青岚,一径急步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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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房之内,暖炕之上。
凤姐斜倚炕桌侧身跽坐,身形如新月半弯,宫绸睡裙贴身柔伏,宛若莲瓣层叠,花绽处隐约露出那并拢的足尖。
似因乍暖还寒,玉趾不觉轻轻蜷缩,细细圆圆好似琼钩。
饶是如此,她却连近在手边的衾被也懒待去拿,只往外唤了一声,复又曲睫低垂,抿唇悄笑。
她一面打量着今儿那格外那简洁明了的收支事项,一面纤指连动,带起清音激荡。
随着檀珠走盘,各色账目于她心中渐渐清晰,唇角笑意也缓缓洇开,似朱砂晕于白宣,愈绽愈艳。
少时,平儿挑帘进来,将熏暖的罗袜于她换了,又见自家奶奶这般粲然模样,不由笑问道:
“奶奶不生二爷的气了?”
“我哪里就不生气了?!
凤姐正合上了账目,闻言又不觉银牙暗咬,挑眉骂道:
“本来正月里府上事情就多,他又给府上惹来好些事儿,如今他自己还有许多事。
要替他养马,要帮他请太医,要劝老太太点头,让姑娘们搬家…
如今还要派人去替他的丫鬟找亲娘去...
这一桩桩,一件件,可真真烦死人了!
就这,他还非要当面来撩拨人...
呸!只当谁还没有青梅竹马吗?”
平儿瞧着自家奶奶那咬牙切齿的模样虽不似作假,但这般如数家珍,分明是把二爷的事情放在了心上,便也笑着附和道:
“二爷这也太过欺负人了,全把奶奶当成自家姐姐来使唤了。
我这便取了那些银票给他还了回去...”
“哼,我偏不还他!但凡换个人,要烦我这些事情,没有三千两银子,那是想都别想的,如今他竟倒还赚了呢!”
凤姐口中虽还骂着,唇边复又绽出梨涡,一时笑道:
“不说今儿我那弓让他如虎添翼,只说这当弟弟的孝敬姐姐也是理所应当的!
再说了,蓉哥儿还没把我的银子取来,万一商行就要交股本,我也好先应个景,免得被姑娘们笑话了。”
第192章 权谋暗涌赖家计 身契纷争丫鬟情
平儿见凤姐如此,再不见先前刚回来时见着了冷冷清清的屋子,那既累又恼的伤心模样,心中也觉欢喜,又陪着说笑了几句,便劝凤姐早些休息。
凤姐今儿着实累了一场,刚刚又欢喜了一阵,正也很有些困意,便答应着往卧房里去了。
及至上床之时,见了那孤伶伶的一个衾枕,她不觉又咬唇暗恨,因冷声向平儿道:
“那娼妇既是赖家的人,明儿你就去把赖家的媳妇唤进来,叫她领了出去发落。
只告诉着她,别让我再瞧见那娼妇,也别让我听见些有的没的,不然我只找她说话!”
平儿听了反松了口气,一面笑着应了,一面帮凤姐解发宽衣,伏侍着她上了床,将柔顺发丝轻轻拢好,又将香软的被子盖了服帖。
见凤姐倦眼朦胧,渐渐合目,十分安静温柔,她不觉抿嘴悄笑,又轻轻放下了绸帐,再将灯烛拨暗,稍稍移远。
只是她蹑步欲走时,忽听到帐中作响,玉镯叮当,正是自家奶奶在辗转翻覆。
她便抿着唇儿候在原地,半晌才听到一句轻柔叹息:
“平儿,明儿去请你家二爷回来罢。”
平儿微微一惊,不觉愁上眉头,却又说不出口,只得照常应了,自去苦恼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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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北院内,书房之中。
东西两侧书橱虽仍是空空荡荡,正北面的书柜上却也妆点了几排线书,正是方才贾政所赠的四书
摆着笔墨纸砚等各色文具的楠木案前,原先的榻床、花尊等都已撤去,摆上了一张纸不太合宜的八仙桌。
四面烛台高照,桌上一盏明灯,桌旁四张坐褥厚薄不一的玫瑰椅上,青岚、晴雯、香菱、红玉四女正在伏案书写,俱是抿唇凝眉,十分专注认真。
章一一打量过几女身姿,见她们肩松背直,肘平腕悬,既不伤脊,也不损腕,既不显僵硬,也不露慵懒,一切都是正好,心中才觉满意。
他又不时握过几女或瓷腻、或软绵的小手,俯在少女肩侧,带着她们运笔行墨。
怀中少女梨涡浅浅,笑语微微,不时抬眸相对,便晕出一抹轻霞。
但哪怕是晴雯也只咬着唇儿瞪他一眼,却也并不挣开,余者青岚大大方方,红玉磨磨蹭蹭,香菱乖乖巧巧,动人之处各不相同。
只是正当章诲人不倦之时,帘外四儿来回:
“二爷,耐奶奶来啦~”
四儿家里许也是来自楚吴故地,故而声音虽轻柔婉转,却也难分前后鼻音。
所幸屋内除了晴雯、红玉之外,其余几个都是南边生人,尤其章两世都是如此,一下便知道是管家赖大的媳妇来了,一面回了四儿道:
“去将耐...赖奶奶请到上房吃茶,我这边马上就去。”
一面拉起微微恍然又生纳罕的的晴雯便往外去。
这大晚上的那赖大娘过来作甚?
还有娘才刚好好地打发了人来,让我明儿请假回去,却又不说是何事,莫非也是与这有关吗?
等章挑帘出去了,红玉肩头便是一松,懒懒地撑起下巴往窗外瞧着,一面不觉轻轻咬着笔头,心中正十分好奇,就听到香菱糯软的声音响起:
“红玉姐姐,二爷说不能啃笔头的,牙齿会歪掉哦,也不能趴在桌上的,不然会驼背呢!”
“呃...”
红玉身子登时一直,忙用手擦了擦笔管上的晶莹口水,一面无奈地转眸看向了对面坐姿端正,满脸认真的香菱,叹气道:
“早知道学字也这般辛苦,我今儿就不来了,反正我也会写自己的名字了。”
口中虽如此说着,她又提笔蘸墨,苦恼地咬着唇儿,照着帖上的字描摹了起来。
香菱抿嘴悄悄一笑,便又去一笔一画写起了自己的名字来,点滴的欢喜渐渐溢满心头。
红玉姐姐虽是伶俐,但二爷一不在她就懒懒的,我也不好多说的,偏香菱能劝住她,这可真真是一物降一物了。
北坐上,青岚抬眉瞧瞧两人,不觉摇头失笑,复又垂眸去记算起账目来。
灯油“哔剥”轻爆,带起光影微微,鼠毫掠过纸面,生出沙沙轻响,伴着少女的细细呼吸,书房之内分外静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