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打断了话声的吴名抬眼迎上了吴名戟那张黑脸,还有那通红双眼,虽仍咕咕唧唧地不大痛快,却不觉悄悄往后挪了挪步子。
连这些郡王都畏他如此,看来二舅所言还真是不假!
章心生凛然,却仍旧冷下脸来,沉声怒道:
“陛下宽仁慈厚,简拔下官入仕。
殿下平易近人,恩赏不绝。
诸王爷大方豪爽,千金一掷。
为何单王爷高贵如此,竟口出此等污言,将天下臣工视若贱役?!”
街上默然一寂,只余风幡作响。
这个小章总旗当真好大的胆子,莫非方才那贾工部竟未和他说明情状?
几个郡王想笑却又不敢,一时面面相觑。
这小子如何又横生枝节,老老实实送走那煞星不成吗?!
贾珍急得就要上去讨饶,却被贾政以目止之。
宝玉、冯紫英等心中早已不耻这戟郡王咄咄逼人,闻言险些喝彩。
暧,我这便宜弟弟既被政伯拉去说了,就该知道内情了才是,如何还去撩拨那吴名戟。
万一惹他发癫,可就难以收拾了...
牛继宗苦恼地摸了摸着脑袋,还是挪着步子往前靠了一靠。
持弓而立的章余光瞥见,心中微生感激,但瞧着那僵在原地,侧身不语的吴名戟,看着他将那五尺强弓松松握握,也不觉将左手黑弓悄然握紧一些,右手也自然垂落了囊之旁,心中已作好了最坏打算:
不管这吴名戟真疯假疯,只要他敢如传言中那般抬弓相向,在这十步之内,自己足以在他转身之前断其弓弦。
如此虽得罪了这罪王之后,但以自己锦衣卫的身份,这点“小事”多不过是交给南镇抚司议处。
不说英夷之事未了,自己于道正帝尚有用处,只就此事而言,道正帝只怕也是喜闻乐见,于圣眷反是有益。
至于那太上皇,翻译国书之事原就已恶了他,想来也不多这件不痛不痒的事儿了。
“这天下臣工原该都是本殿家仆,这些势利王叔、废物兄弟,也要在本殿之前俯首称臣!
如今这区区七品总旗,一个幸进小官,竟也敢本殿面前这般强项,真真该死!该死啊!”
而吴名戟此时只觉血气上涌,心中早已恨极,只是他也知道今时不同往日,并不敢将这等怨言当众道出。
当年仗着父王和皇祖父疼爱,他“误杀”这些低级武官也不过罚俸而已,如今若敢再试,爵位只怕不保。
宗人府里那几个老不死的说不得还要讨好那人,让自己去跪奉先殿。
只为了这该死的小子,却是远远不值...
不如眼下且放他一马,日后再寻法子来慢慢炮制!
可当吴名戟凝目眺望百步外那盔甲人形,对那诛心之言恍若未闻,只缓缓吐出一口长气,便要抬弓搭箭时,却又听到那烦人的声音道:
“王爷若不定下胜负标准,为免殿下误以为下官徇私,请恕下官不敢再应。”
该死,该死!王爷都已大度到毫不计较了,为何偏你多事?!陪他射上一箭就是了啊!
贾珍瞧着那面沉如水、持弓缓退的少年,心中又急又气,忙上前笑着阻止:
“哥儿可不敢如此,且等你射中了...”
“罢了,让他说!”
吴名戟缓缓转身,望着那殊无惧意的少年,胸中怒气更甚,声音含沙似哑:
“说说罢,你到底想要何标准?”
二舅说他年幼时就曾射死过他府上教习,一名六品百户,后来也时有伤人之举。
京中都传说他有疯疾,一旦过喜过怒便会发病,如今这几年虽好了些,但郡王府内还常常往外拉人。
但现在瞧来,还是“妆疯”居多!
章见这吴名戟血丝充目仍理智尚存,心中反去些了忌惮,当下也不客气,便将自己要求说出。
吴名戟深深盯了章一眼,还是慢慢点头道:
“好,箭镞入肉,深者为赢!贾将军,你去办。”
贾珍连忙应了,打发着小厮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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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国府中,东楼二层。
飞檐翘角,锦绣低垂,帘间空隙处,一只黄铜千里镜悄悄探出。
镜后,北静王妃美眸忽闪,目光微转,将宁府之前那一众郡王、许多勋贵悄然打量清楚,中间有识得的,也有不识的,都一一尽力记了,最后又落在了那长身玉立的少年身上,一时心中微有思量:
王爷如今只想早日入都督府承了祖职,但阁老们几次会推,都以年轻为由不允,因此日日忧烦。
近来他又常叹,南北战事胜负难料,朝中形势波云诡谲,可他却只得闲居府中,无以替君父分忧,反不如一小儿受陛下信重。
但也可见陛下是最不以年纪取人的。
可王爷又碍于身份,不好与宗室深交,如今连三王八公府上都不敢常来,自然也不好与哥儿这般天子近臣相交的。
所幸他还是个孩子,我又原和他确有亲戚情分,倒能替王爷好好笼络他,若能在陛前为王爷说上一两句好话,便也就值得了。
不过这孩子确是生得极好,脸上还跟新剥的鸡蛋一般干净光滑...
唔,又极有风骨胆魄,连在那“疯王”跟前也不卑不亢,原也配作我和大姐姐的弟弟。
一面想着,她纤手匆匆一动,忙将千里镜从那张冷俊专注的青涩面容上转至了荣府之前,而后不由微微一怔,纳罕道:
“他们这是在做什么?”
一旁,凤姐虽未有千里镜,却也将府前街上的动静瞧得分明,心中不觉一动,闻言忙笑回道:
“才刚说是要比百步透甲,想来是要让人在罩甲下面塞满猪肉,才好让大家瞧清楚输赢。”
甄若有所思地轻轻颔首。
甄瑜丽眸微亮,拉过凤姐问道:
“莫非弟弟还有法子能赢?不然何必要为此和戟王爷争执?”
贾母虽只想着让章早早陪那王爷比完,好再不用担惊受怕,但见北静王妃竟对自家外孙儿如此上心,还要稍稍违礼,登楼来看他的比试,此时便也不好多言。
而凤姐偷眼瞧了瞧老太太的神色,见她不似先前那般愠怒,便也稍稍放心,抿笑回道:
“我虽想不出四力弓有什么法子能穿甲而过,但兄弟素来聪慧,该是有几分把握才是。”
甄瑜柳眉轻蹙,正咬着唇儿将信将疑,便听人轻呼道:
“戟郡王挽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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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这个恶人好大的力气啊!”
西路院后楼二层,正也拿着千里镜的湘云不觉惊呼出声,引得薛姨妈等人都含忧远望。
却只能隐约见得那道高大身影已将那人高的金色大弓拉成满月一般,但又转瞬即逝,恍惚间似有一道朦胧黑影于空中闪过。
湘云小手一动,连忙偏镜望去,不由跺脚气道:
“暧呀!这个恶人竟然射中了!”
黛玉、探春同时急声问道:“那穿甲了吗?”
薛姨妈悄悄握紧了宝钗的手,李纨和秦可卿携手并肩,美目含愁,迎春轻轻将惜春揽在怀里。
青岚、晴雯、红玉、香菱更是眸光颤颤,分外焦心。
湘云忙旋了旋镜筒,盯着那银白罩甲上的颤巍巍的羽箭瞧个不停,半晌方道:
“那箭还没掉下去呢,该是穿进去了不少,可真真气死人了!”
众人听了都觉失望,又问章的情况。
湘云复又移目回去,将那白衣少年套入了镜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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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朝五尺一步,百步即为五十丈。
能于百步之外,中的穿甲,如此能为只怕已超过现今国朝火器之威了啊!
足见这个吴名戟非止膂力惊人,箭术熟练度甚至还稍胜于我。
若是量化下来,大约得有10年苦功,对一个郡王来说已是实属难得。
只可惜...这下再没有平局的可能了。
而且他虽亲口认下了“入肉深者为赢”,却也不知等下会不会耍赖...
章蹙眉盯着远处那明显一颤的盔甲人形,仍能勉力瞧清其上那枚尾羽仍颤动不休的箭矢,心中微微有些担忧。
藏在荣府石狮子后的小厮跑到盔甲前一瞧,连忙高呼道:
“中的!没甲半尺余!”
众人不论心中如何作想,此时都不觉惊叹出声:
“这可真真是神力、神射啊!军中能比拟者也是寥寥!”
“听南边来的人说,连英夷的鸟枪百步之外也难破甲的,何况入甲半尺余?!
若我军中士卒人人如此,想来早把那英夷赶下海去了!”
“难难难,似王爷这等人物,万里也难挑一的。
这哥儿若再年长十岁,大约还能比上一比,如今,只怕是不能咯。”
......
吴名戟听着耳边这般赞颂,这才慢吐长气,收弓而立,而后又将巨弓抛给一旁的卫士,转眼盯向了章,嘴角微微上扬:
“章总旗,到你了。”
“还请王爷稍待。”
章瞥他一眼,便在囊中取出一枚羽箭来,直让吴名戟怔了一怔:
“大(pī)箭?!”
不同于锐长矛型箭头的梅箭极善穿甲,菱形箭簇的箭针对的却是无甲目标。
但一旦射中,入肉极深,因此多用来射猎。
而大箭更是用来射虎、熊、牡鹿等大型猎物,且在那格外宽大的箭翼上更加有倒钩、血槽,一发就足以让猎物去了半条性命。
章弃梅箭而用大箭,除了它入肉更深外,还因为大箭重心靠前,落地之时角度更大。
若从未戴头盔的颈部空洞贯入,会更晚碰到后背甲胄。
如此才更适合自己的需求。
至于怎么一发抛射,就命中那在百步外只比芝麻粒稍大的颈部空洞,那便只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