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者老太太原也十分喜欢自己的,娘亲在东府大奶奶和琏二奶奶跟前也很有体面,那林家姑娘瞧着怯弱,还不姓贾,未必就敢发作的。
是故她借着桌案遮掩,悄悄一拉待要起身的四姐儿,只将一双丽眸忽闪,轻轻咬着粉唇,微带茫然地抬眉瞧向了宝玉:
“宝哥哥有什么事吗?”
“你...你们...”
宝玉迎着那双水润润的眸子,心头又早已软了,一时欲言又止,可余光中游廊尽头已有人影转出。
“罢,罢,你们且坐着罢。”
他心中更是急迫,却仍说不出硬话,只得一拍大腿,便忙忙起身离席,迎向了游廊尽头。
袭人只来得及与宝钗告罪一声,便也急急追了上去。
游廊尽头众女携手而来,湘云身高腿长,又急着回来看戏,自然走在最先。
待瞧见了宝玉这般急切赶来,她心中虽是欢喜,却不由好笑问道:
“宝哥哥如何这般殷勤,莫非也有事儿要拜托我们不成?”
宝玉心头一喜,连忙接过话题:
“云妹妹这般说来,却不知二哥方才拜托了你们何事?”
打耳洞的事儿原也不算什么,只是也不好闹得沸沸扬扬,惹得旁人说哥哥/弟弟不务正业。
湘云和众姊妹路上才刚商议了这事,此刻相视一笑,只都摆手不语。
宝玉顿觉心中拈酸,却也不好再问,只佯作随意道:
“这风也渐渐大了,林妹妹身子又弱,不如我们且回屋去玩罢,赶赶围棋也是好的。”
宝哥哥有时虽有些口无遮拦,却也还是跟哥哥一样十分关心我呢。
黛玉听了一时只觉心头暖暖,但又不好因她一人之故扰了大家兴致,故而只是糯声谢过,并未立刻答应下来。
袭人正也赶上来与众人见了礼,虽有些好奇为何司棋、紫鹃等人不在,一时也顾不上相问,只顺着宝玉的话头含笑劝道:
“这天感了风寒可当真不是玩的,我家二爷身子原也不是顶好,四姑娘年纪也小,还有二爷的御猫也是个未断奶的,还是回屋里暖和暖和才好呢。”
这一番话却比宝玉说得要更加周全体贴,还不会让黛玉、惜春觉得为难。
众女略一商议便也就答应下来,就连湘云也忍痛放弃了看戏。
只是宝钗和族中姊妹都在前头,须得过去告罪一声,再者她们若有愿意同去的也得邀上才是。
众女便仍往罩棚那边去,急得宝玉忙说不用,只催着袭人回去代为说上一声。
探春虽不知自家哥哥为何有些失态,但见袭人领命欲走,还是笑着唤道:
“袭人姐姐不急,哥哥还要请宝姐姐过去一趟,到时此间便无主人了,须得我们再多陪上一陪才不至于失礼。”
宝玉这下无话可答,只得挪着步子陪着众女过去。
罩棚里,宝钗早已含笑起身相迎,贾族女儿中有站的,也有不站的,众女也都不以为意,稍稍见礼便罢。
宝玉本还提心吊胆地跟在后面,却诧异地发现喜鸾、四姐儿两人此时竟与宝钗同席,正笑盈盈地朝自己望来。
是了,这定是宝姐姐为我解困了!
他心中登时大喜,只朝两女含糊地一点头便忙忙看向了宝钗。
却见她翠眉如月,杏眸似水,刻下淡抿唇瓣,微绽梨窝,正也轻轻颔首,笑望而来,竟比林妹妹另具一种妩媚风流。
宝玉不觉就呆了原地,心内不知怎地便想起昨儿薛姨妈说的那金锁的故事:
若是宝姐姐真将那八个字錾上了金锁,那岂不就和我的玉正是一对儿了吗?
却也不知那神仙似的和尚给宝姐姐留了哪八个字呢...
宝钗见他怔了,自己倒不好意思的,忙不着痕迹地转开目光,招呼着众人落座说话。
待听到姊妹们说章正要与她作辞,她便也趁便告罪离席,留着莺儿在席上伺候,只领着文杏往后头去了。
等路过宝玉跟前时,她余光中仍能瞧见他那呆呆的神情,虽因他生得外貌极好而未有委琐之意,心中仍不觉暗生羞恼,一时桃腮绯染,脚下更快三分。
黛玉位置原就在宝钗、宝玉之间,早就将这幕瞧得分明,正一面磕着瓜子儿,一面抿着嘴儿偷笑,不知怎么心中竟觉喜欢起来。
但她只微一细想便不禁两颊悄热,连忙拂去了这些念头,就要再嗑些瓜子儿缓上一缓。
只是她小手抬在半空,正要将瓜子壳放到了托盘里,忽地便是一愣:
这盛壳的托盘原被我放在了案角的,怎么好好地竟挪到了中间呢?
若说是下人们打扫了,缘何这些壳竟比先前还多些似的?
黛玉蛾眉微蹙,星眸微凝,也不理那对正笑意盈盈、高居上首的贾族女儿,只狐疑地瞧了瞧仍在发怔的宝玉,又想起他方才在游廊时那十分古怪的举动,心中登时便有了些猜测。
只是姊妹们方才也都不在,宝姐姐又刚刚才走,而宝哥哥肯定还遮遮掩掩的不说实话。
其他人等更都不好问的,只除了...
黛玉一面仍磕着瓜子儿,一面悄悄打量过众人,最后将目光落在了莺儿身上。
不提黛玉在破案寻源,却说宝钗一路上连碰入画、翠缕、待书、紫鹃,最后又在连接两进院子的门口处瞧见了正在一行轻轻拨弄着院中梨树探到檐下的枝条,一行不时回望的香菱,不由好奇笑问道:
“梨花可得到三月里才能开的,菱姐姐这般早儿就候在这了吗?”
第176章 烈司棋外悍内怯 慧宝钗偶遇迷津(加到了4300)
“咦,姑娘也来啦~
嘿嘿,我就想瞧瞧,这黑乎乎的树枝怎么偏能生出那雪一样的梨花来呢?
而且不单是梨树呢,桃树呀、杏树呀,没开花的时候也都是丑丑的模样,可一到花期又真真美不胜收了。”
香菱欢喜抬眸,一面笑嘻嘻地回了话,一面忙忙拍了拍手,上前敛衣见礼。
“姐姐不必多礼,不过这问题且得容我想想了...”
宝钗笑着拉起她来,在她腕间银镯上略略一顿,便携手进了后院。
她一路上打量着游廊左右两列梨树那些其貌不扬的银枝枯条,稍稍思索之后,便沉吟着回道:
“天生万物皆是有灵的...这等花树大约也知道素日须得藏拙守愚,方能有艳冠群芳之时的道理罢。”
香菱偏头想了一想,顿觉十分有理,不由欢喜道:
“是了,若它们连树干枝条也是美的,或许便早被大家伐木去枝了,那自然也就不能开花啦,它们也跟姑娘一样聪明呢。”
只是未过几息,香菱又抿着唇儿疑惑道:
“可是姑娘...它们为何又有白的、红的、粉的、黄的这许许多多的颜色呢?”
“想来...是它们都有争奇斗艳之心?
兄弟来了,菱姐姐你快过去罢。”
宝钗一时也拿之不准,又见前廊下那白衣少年正也抬步迎来,便悄悄松开了香菱,轻笑着将她推了一推,心中暗暗舒了口气:
香菱这丫头着实有几分慧根,总能问出常人难以想到的问题,如今更渐渐连我也难回答了。
哈,且让她去烦兄弟去罢,谁让他偏爱这丫头呢,这才一日工夫便赏下了镯子,瞧着似乎还是内造的手艺...
章刚和司棋说完了话,将少女积攒下的几两碎银认真收好了,又摸出一锭五两小元宝,只说是给二姐姐的孝心,让她悄悄收下。
司棋瞧着这笔足比得上自己的年例的赏赐,自是替自家姑娘感到欢喜,但一想到婚约之事,却又不好再轻易代迎春收得。
她正自推辞之间,便见章将她右手拉过,径直把小元宝塞了进来,而后便转身去迎薛姑娘了,直让记事之后便从未与男子牵过手的她不觉就手背作烧,两颊发烫,一时竟没了言语。
而章这几日因在家中与大丫鬟们牵惯了手的,方才见本该爽利的司棋不知何故竟扭捏起来,又听到宝钗、香菱说话的声音,便随意牵过少女肉感微微仍不失纤美的手来,将那银锭放下便转身而去。
司棋偷眼瞧见他做得这般自然而然,一时觉着他唐突,一时又觉他亲近,心中反倒没了主意,只得咬着唇儿将那五两元宝放到荷包中收好了,又忙追着他一齐迎了上去。
刚刚感受到司棋那不同于家中丫鬟们的手感时,章便已反应过来,又想起她最是个泼辣大胆的,心中不禁便有些担心。
所幸司棋的泼辣大约只在对待与她同阶层乃至不如她体面的下人时才表现出来,对在下人中地位稍高的奶娘就没了办法,等失势后被周瑞家的发燥斥责更是不敢则声了。
她的大胆似乎也只是在恋爱脑发作时才有,那时候她冒着闹出来之后便死在一处的风险与潘又安私定了终身。
可等被鸳鸯撞破之后,她竟被吓得忧虑成疾,险些一命呜呼...
如此说来,这丫头竟是个纸老虎不成?
瞧着身高体丰,自信要强,她内里却原是跟香菱差不多的软乎性子。
不过她的手握起来确实软乎得紧,比红玉的小手上肉还多些,软绵绵得只比薛姨妈稍差了。
且她又是青春正好,若单论手背细腻温滑反还胜过薛姨妈一些...
章听到身后的动静,才悄悄松了口气,又不觉遐想微微。
及至看到宝钗含笑望来,他连忙拂去了绮念急步上前。
众人各自稍稍见礼,司棋便告罪一声,径自去寻迎春。
方才这司棋像是在藏银子,想来该是兄弟给她的,却似乎是有意背着二姐姐。
以兄弟待姊妹们之心,自不会存着歹意,那许是...他在解囊相助?
论理,以贾府之富贵荣华,二姐姐纵是庶女,也不该如此窘迫才对...
宝钗目送司棋那高挑丰美的身形匆匆消失在院口处,心中微微有些猜测,面上却不显露,只笑望着正与香菱说话的章,听他认真解释道:
“这世间之花之所以有五颜六色,各有浓淡芬芳,却非为愉人,而是为了吸引蝴蝶、蜜蜂这些虫类传粉授粉。
如此这些花草方能硕果累累,籽实遍地,一年更比一年繁盛。”
“原来蜜蜂竟和蝴蝶一样是好虫子吗?可它的针扎人可痛了。”
香菱一面悄悄捂住了手背,一面又忽闪着大眼睛好奇问道:
“二爷,传粉授粉是什么呀?”
宝钗听了,也不由眸光微澜,掩口轻讶:
“兄弟的意思是,蝴蝶、蜜蜂这类虫儿竟能让果树丰收,花草繁茂不成?
可蜜蜂酿蜜原不是求之于花,损之于花吗?如何竟还能补益于草木之属?”
???
蜜蜂授粉不是最基本的常识吗?
纵是此世之人尚不知植物传粉授粉的过程,也该发现了蜜蜂与植物果实产量之间的关系才对。
香菱不知倒情有可原,可博学广闻的宝姐姐竟反比香菱更加诧异....
这却是作何道理?
章怔了一怔,看着眼前的宝钗、香菱,还有那瞧着和香菱似乎并不亲近、名唤文杏的小丫头,俱是一副好奇的模样,心中一时也想不明白究竟。
他却不知前世的传粉生物学形成于于18世纪末,直到19世纪末才传入中国后,中国人才对蜜蜂授粉与植物结果关系有了科学认知。
且直到20世纪中晚期中国学者才真正通过试验加以验证,并开始广泛推广蜜蜂授粉。
而在此之前,中国几千年的传统农业社会里,蜜蜂的授粉作用都处于自然授粉阶段。
即便有人能模糊认识到了蜜蜂与植物开花的关系,也不会是“读书明理”,被儒道两家“损益思想”熏陶过的文人士大夫,乃至宝钗这般有见识的贵族阶层。
毕竟在他们看来,蜜蜂既从花中得蜜,则花必有所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