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理是家丑不外扬的,但我家姑娘素来待人淡淡的,只怕对琏二爷的事儿也没有对二爷的上心呢。
且二爷待我家姑娘如何,我也是亲眼见着的,这事儿便也不瞒你了。
今儿二爷也看得清楚,三姑娘原是位神道(有能耐、了不起),我家姑娘也不好比。
可如今连四姑娘手里都存下钱了,偏生我家的王奶奶还把姑娘的钱把得紧紧的。
除了月例、节例、年例,连着老爷、太太们给的压岁银也全都在那儿,每月却只给姑娘留下几百钱赏人。
但我家姑娘年纪虽是最大,性子却是最糯...最柔的,连一句话都不肯和王奶奶去说的,连我要去说,也被她死死拦着,真真叫人无法可想了。
故而二爷给姑娘的银子我也不敢跟姑娘说明,生怕又被人占了去,还烦二爷也帮姑娘带些日用东西罢。
如今外头的买办也越发过分起来,姑娘们本来每月二两的分例‘五香’(香件、香粉、香油、香黛、香膏),从没一个准日子不说,买来的也全不是正经货,一点也用不得的!
王奶奶让王住儿去买的那些倒也能用,可原先姑娘连着我和绣桔一齐,都足足能用上一月的分例,如今却将将只够姑娘一个人的。
等我去问,她却又只说没钱了。
呵,真把旁人都当傻子了,王住儿媳妇身上如今可都有谢馥春的香味了...”
这司棋许是有些添油加醋,但就原著而言,她所说的该也大差不差。
随着少爷姑娘们日渐长大,这奶娘和贴身大丫鬟之间也就越发水火不容起来。
要么如宝玉院里那样,奶娘告老解事,丫鬟当家做主;
要么就如二姐姐屋里这般,奶娘作威作福,丫鬟忍气吞声。
她也算能说会道,泼辣刚强,可偏遇上了二姐姐这个‘二木头’,直把她急得青春痘都发作起来也是有力无处使...倒也难为她了。
更难得的是,她对二姐姐确还有几分忠心...
唔,在她恋爱脑发作之前应该都是可用的。
章望着眼前嘴皮翻飞的丰美少女,略瞧了瞧她青春姣好的面容上那零星几点粉刺,一时倒也能理解她对那王奶奶的恼怒。
又看她满脸义愤填膺,胸前波涛汹涌,显在气头之上,却仍能为迎春考虑,他不觉更生出些好感来。
许是因为一气说了好些话,心中的怨气一下排解了许多,司棋脆亮的声音便渐渐低了下来,锐利的眉眼悄然柔伏,可两腮却也不觉微微泛红。
原是因少女生得高大丰壮,完全异于时人纤巧玲珑的审美,若非家中原还有几分体面,加上给姑娘挑大丫鬟的时候她也还未长成,大约也是不能被挑进来的。
所以她自小便对旁人打量的目光分外敏感,自然也就察觉到了眼前这二爷在自己最...最难看的两处多瞧了一眼。
若换作是府上的丫鬟、小厮,她早掐着腰骂起人来了。
可眼前二爷既是主子,又是官身,待自家姑娘又好...
而且自己恍惚还听到了大太太那边有人说,二爷和自家姑娘原是有婚约的,他这次上来原也是为了此事。
虽说自己定是讨恩典求着放出去的,可...可万一大太太不应,自己便也只得陪着姑娘嫁过去了...
少女思绪千回百转,一时又恼又羞,可又不好发作。
她只得一面打定了主意,等晚间回去就再加一条绸子,一面背身过去,伸手去解腰间的荷包,口中却不觉声轻近柔:
“二爷上次给姑娘和我的银子都还在的,便请二爷帮姑娘多带些‘五香’罢。
唔,香件(香囊、香珠、香扳指等)且还够使,太妃娘娘今儿还赏了姑娘香珠,
香膏(面脂)、香黛(口脂)也可不用了,史姑娘、薛姑娘日前才送了姑娘好些;
还有...我听说那劳什子‘紫草霜’能治这...痘的,还烦二爷帮我顺嘴问问。
这些银子若是不够,回来我再给二爷添上。”
【缘+33缕】
咦,我还一句未说呢,只是当个树洞听了这一通话,竟比上次赏她银子得的【缘】更多些?
章心中微觉纳罕,只是也不好问得,又见少女已转过身形,正抿着唇儿探出手来。
圆润的腕上那细条条、浑浊浊的玉镯已悄然换成了南安太妃赠下的那串茄楠香珠。
白皙的掌中轻托着三枚银丸,还有几钱的碎银,该是她不短时间的积蓄了。
第175章 宝卿巧安群芳座 阿颦暗窥金玉缘
今日贾府宴客,除世交老亲外,远近族人内那些家中尚可过得的、心思热切活络的,也都具礼登门而贺,其中又不乏携儿带女的。
未加冠的贾门男子都在宁府,由贾蓉、贾蔷等人招待,薛蟠也被请去作陪,一应饮食消遣不在话下。
未出阁的贾门女儿便在荣府,由宝玉、三春应接,宝钗、黛玉、湘云相陪。
而在王夫人、凤姐有意照顾之下,给她们消遣的餐后小戏便被安排在了梨香院中。
梨香院小小巧巧,却也有十余间房屋,前厅后舍俱全,分成两进院落,均以游廊相连。
因有一门通向后街,故而薛姨妈和宝钗如今所住上房原在南进,而待客大厅薛蟠所住书房及都在北进。
下人们也按男外女内,分住在两处院落的倒座房内。
又因今儿薛家男仆都被打发出去了,因此便在北进院中搭起了一座家常小巧戏台。
刻下昆弋两腔此起彼伏,抑扬顿挫,正唱着一出热闹的《西游记》。
院中冷风渐渐起,戏台正面廊檐下,早早搭好的罩棚之内,席上二十来个俱是妙龄罗衣的女孩儿却兴致不减,一面看着在家中难得一见的小戏,一面喈喈呱呱,笑语不绝:
“这孙行者扮相可真有意思呢,尖嘴猴腮的好像个猴子。”
“是呢是呢,年岁瞧着也不大,可不正像个猴子。”
“嘁,你们这岂不就是没见识的话了。
人家本来就是猴儿精,不是猴子还能是什么呢?
薛家姐姐,他唱得可真好,我能拿这钱赏他吗?”
宝钗从戏台上收回目光,杏眸盈盈地瞧向了问话的女孩儿。
场中女孩儿虽多,但眼前这个形容越出余者,说话行事也与众不同。
所以宝钗便也认出了她是宝玉一个远房的姊妹,名唤喜鸾的。
听说她母亲今儿也在前头的小厅里列席,想来也是贾门中有些体面的奶奶。
宝钗也不好怠慢,只微笑着抬手,指了指席边的炕桌上那黄澄澄的钱堆:
“这原就是给姊妹们放赏的,自然是无碍的,妹妹只管自便就是。”
喜鸾听了便喜,忙又甜声道谢:“谢谢薛家姐姐~”
早有薛家的媳妇撮了一簸箩散钱,拎着侯在了那喜鸾的席边,等听到她一个喜滋滋的“赏”字,便走出去向戏台说:
“府上姑娘赏行者买果子吃的。”
说着就向台上一撒,登时便听得“豁啷啷”的满台钱响,台上的小戏子们忙不迭地打躬谢赏。
罩棚下的贾府庶支的姑娘们少见这般形景,早掩着口儿笑得花枝乱颤,一时更是欢乐。
那喜鸾见了却恨恨咬唇:
明明是自己从薛家那儿讨来的体面,却让这些小蹄子们一并受用了。
她心下便不太乐意,但又不好越出众人来受谢。
正暗暗着恼之际,她忽地心头一动,望向了上首空下来的席间那位穿金戴玉的俊朗公子,嘻嘻地笑着问道:
“二哥哥,宝哥哥...史家姐姐、林家姐姐和二姐姐,三姐姐,四妹妹呢,她们怎么都不看戏了?”
宝玉被连唤两声才回过神来,一面仍紧蹙着眉心望着那未见人影的游廊尽头,一面随口答道:
“她们都去后头了,似是二哥要寻她们说说话儿。”
二哥?听娘说,三姑奶奶的儿子最近来投亲了,想来正该是他了罢?
可他竟和这里的姐妹们玩得这般好,只派了个丫头传话,便将她们都唤去了?
不过她们去了倒也正好...
喜鸾心内思绪微微,水眸悄然一转,探手拉过身边的一个女孩儿,柔柔地含笑问道:
“二哥哥,那我和四姐儿能往日一样再往前坐坐吗?上头看戏可要真切不少呢。
等姐姐们回来了我们便让她们的,你说好不好呢?”
“这...”
宝玉听得一怔,不禁微微生恼,待要去看是哪家女儿,但等转眼瞧清了下首两个女孩儿,却不由一时语滞。
只见这两女一个伶俐娇俏,一个文静秀美,俱都生得不俗。
虽比家中姊妹,还有宝姐姐、林妹妹、史妹妹她们稍差,但也都是山川日月精秀所钟之上等女孩儿,远非那起俗蠢拙物可比,所以宝玉也早就认得了她们。
那个伶俐些的名唤喜鸾,是贾(bīn)之妹,文静些叫四姐儿,是贾琼之妹,俱是常随各自母亲来府上走动的,也比远近族亲中其余近百的同龄姊妹们更讨老太太喜欢。
他心中实也十分喜欢,还因自来未曾在她们前尽心而引以为憾。
因此刻下他被喜鸾软语一求,又见两女面露期盼,方才那些微的恼意早就烟消云散,口中更说不出一个“不”字来。
又想着家中姊妹是好性的,云妹妹是个大方的,她们只别坐了林妹妹的位置就好,是以他也就满口应下了。
只是他刚要再稍加解释,喜鸾却早就满脸喜色地盈盈起身,在一众族中姊妹们羡慕的目光中,拉着四姐儿往上席去了,还径直挑了个离宝玉最近的空席坐了。
“这...这...”
宝玉一时瞠目,但迎着两女的脉脉眸光,他支吾了半天,终究还是作罢。
这...座次既已排定,又哪好随意更改的?
一旁,宝钗杏眸微转便将几人动静瞧得分明,心下不觉暗暗摇头,面上却仍只言笑如常。
毕竟她初至贾府,又是寄人篱下,自也不好多管的,免得惹恼了这许多贾府远亲,反误了姨妈和表姐的心意。
只是以她心思细腻,虽才一日工夫,却已对府上兄弟姊妹们的性情有了五六分的了解,心中不禁便生出些担忧来:
这宝兄弟似乎偏爱以品貌待人,并不如何分贵贱亲疏。
这原也不错...只是人心隔肚皮,品格难分明,此法终难避开以貌取人的窠臼。
故而宝兄弟对好看的女儿家就难免弱气了些。
可诸姊妹虽和善好性,却未必肯如他一般迁就她们的。
尤其是林妹妹性子本就有些清冷,且又与她们不熟,难保不有口角之争呢...
宝钗正暗自为难,游廊尽头便有脆柔的笑声隐约传来:
“你们且走快些呀,说不得还能赶上那一折子戏呢。”
云妹妹?真真苦也!
我还待赶在她们回来之前就寻个由头过去,趁便散了这场,自然也就无事了。
只是这一出戏还未完呢,她们如何就回来了?
本就存着警惕的宝玉心下便是一惊,连忙看向了喜鸾、四姐儿两人:
“两位妹妹,你们...”
喜鸾原也听得分明,只是她才刚落座便要相让,下席那些小蹄子指不定要怎么言三语四,暗相讥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