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瞧着二爷年纪虽小，却最是个明白人，如何却来促狭人了？
倚着老太太慈悲，主子们的恩德，我也不敢说我这几年攒下的体己连这里头的一二件都置办不起，只是我们这般丫鬟便是有钱也不舍得，便是舍得也万万不敢的。”
说着她又抬手指着托盘上整齐排满的各色饰件，认真道：
“王妃娘娘和临昌伯夫人爱重二爷，赐下了这许多珍物。
我瞧着里头最便宜的银戒指，也得要五两银子往上，足与我们往年的年例一样多了。
我原就是丫鬟，端茶倒水也只是本份的，可当不得二爷这份赏赐呢。”
章在外头原就瞧出她的推辞不受之意，故进屋之后并不开门见山，而是先说笑凑趣拉近了些关系，才又故意拿话架着。
如此一来，但凡弱气一些的女子便也不好推拒了。
不成想鸳鸯果是与众不同的，不卑不亢，自信大方，一番话解释得明明白白，直如一面明镜，将他的淡淡优越、小小心机都照个了透彻，却又让人生不出半点气来。
章望着眼前明眸灼灼、神态认真的高挑少女，便也敛容拱手，恳切回道：
“这话确是我说差了，我原只是想让姐姐受下这份谢意，却不意姐姐竟这般坦率真诚，真真叫我汗颜。
不过方才两位甄家姐姐若只是一时兴起，实则并不愿吃那改口茶，姐姐岂不平白恶了她们？
如今她们虽是极好的，但我既因姐姐之举得了好处，又怎能不感念姐姐替我担的险呢？
而这些又岂是几两碎银能比拟的？还请姐姐勿要再推辞才好。”
鸳鸯原就并未生气，只是她如今慢慢替老太太管起了东西来，腰间悬的钥匙也渐渐多了，素日里得的赏赐也比其余七个要多出几分来，本就有许多人眼红着在，自不肯行差踏错的。
故而她非但不收下面人的东西，就连主子们的赏赐也不好平白受得。
尤其是府上的老爷、少爷们，还另多了一重忌讳，自然是要慎之又慎，免得让人会错了意，日后闹得没个开交，到时候只怕连在老太太跟前伺候都是不能了。
但眼下听了章的话，似乎她收下这份谢礼也无可厚非，若是不收反倒显得不近人情起来。
而且这二爷方才总瞧自己的短处，虽未见他有丝毫厌嫌，但他身边原就有了青岚，晴雯那丫头更是个好颜色的，听说他昨儿还从姨太太那讨了个漂亮的丫头子过去，想来是该瞧不上自己的罢...
鸳鸯秀眉微颦，明眸忽闪，盯着那双湛然凤目瞧了半晌，直把章看得心中纳闷，方才轻舒眉眼，抿唇悄笑：
“二爷都这般说了，我不收反倒没个体统了，只是有一桩事我须得跟你说明了才好的。”
一面说着，她一面轻步到了帘栊后头，细细听了一会，方才回来悄声道：
“我方才原只是为了府上的规矩，可没想帮你讨好两位贵人呢。
而且老太太待客、访客的时候我原就陪着在的，早见过了两位甄家贵人，也和两家的丫鬟们说过话的，往日还曾听过老太太和太太们闲谈，故而还知道些她们的性情。
王妃娘娘身份虽尊，却最是温和宽容不过的，临昌伯夫人虽是骄傲严厉了些，但也并不随意打骂人的。
所以我刚刚也远没你想得那般担险...
唔，二爷若是后悔了...”
鸳鸯话未说完，章早摆手轻笑道：
“多谢姐姐有意提点，两位甄家姐姐跟前我也会小心为上。
我已深知姐姐性情高洁，行事磊落，并不指望能以这些俗物讨好了你去，可你再是推功辞谢，我的感念却也不会少上半分。
但请姐姐快些收下，我也好回去用饭。”
这个二爷分明才不过与我说了几句话，却好似很是知道我的性情...难道是晴雯与他说的？
这小蹄子才分了院几天，就这么向着她那二爷了，如今竟连我也敢拿来在背后说嘴，好让他家二爷想法子讨好我不成？
虽说那丫头从不背后说人好话，可即便都是些好话，又哪好与旁人说的。
但是这二爷话里话外又总赞我高洁，而晴雯没读过书，连话本也不爱看，哪里知道这个词呢？
且这个词在话本里原都是用来称赞清流名士，又或是颂扬那些贞洁烈女。
我纵是不争功贪赏，又哪里当得了这等夸赞。
这个道理我都懂得，他这种读过书的又怎会不知呢？
暧，真是个奇怪的二爷...
鸳鸯终究还是少女心性，听着章的话，心中百转千回也想不明白，但那字字句句又几乎撞在心坎上，叫她也不由心生亲近，一时眉眼弯弯。
可等听到后半句，她又被气得薄唇轻咬，明眸圆睁，挑眉瞪向了那笑吟吟的可恶少年，佯怒道：
“刚刚明明是二爷转弯抹角地不说正事，又拿话激人，这会子倒恶人先告状起来了，我偏要慢慢地挑上几件才好！”
一面如此说着，她便也不客气地拉过了托盘，双眸晶亮地打量了起来。
楠木盘上正整齐地摆放着五套镶珠嵌宝金银头面，几乎把盘子盛满。
一套里头又有镶宝石银戒指、银手镯各一对、镀金点翠嵌珠宝荷叶耳坠一副，银鎏金点翠镶珠蝴蝶簪一只，另配鎏金点翠鲤鱼跃龙门耳挖簪一只，通共乃是八件。
里头虽没有顶簪、鬓钗、挑心、分心、掩鬓、压发、花钿、小钗啄针这些繁复物件，点翠的颜色也非最上等的翠蓝和雪青，材质最多也只是镀金的，远比不得太太、奶奶们二三十件一套的赤金头面来得华美珍贵。
但这八件都是眼下时兴的样式，手艺也远非市面上常见的那些可比，一套算下来总要七八十两才够。
对合府上下的丫鬟们来说，这样一套头面更只能是梦里头才敢想一想的了。
一来府里自有规矩，丫鬟们头上最多也不过簪钗耳挖，外加一朵时鲜花卉，并不好再戴其他东西，这八件一套的头面已是正好。
二来，丫鬟们除了攒够了银钱，自己狠狠心去添置上一套，便只有想法子当上姨娘，才会被赏下成套的头面。
年前刚被大老爷纳入房内的那个姊妹便是如此了。
鸳鸯虽不羡慕她，且每年除了衣履簪环外，还能攒下二三十两的银子，一般的寒门小姐也比不得她的豪富，但瞧着这些金辉玉丽、珠晶翠艳的精美首饰心中也觉十分喜欢。
这一套里头戒指是最便宜的，一对该在10两上下，只是素日里我做事的时候却带不了它，而且也不和我这翠玉镯子般配。
做女红的时候用来作顶针倒也还行，只是太浪费了些，上头那松石只怕也没有云姑娘送的绛纹石戒指好用。
这镯子...唔，不如我的玉镯好看，还是罢了。
这簪上的蝴蝶虽美，却有些艳了，还是我的花篮好些。
倒是这那点翠嵌珠的荷叶耳坠既漂亮又不打眼，也比我眼下这紫水晶耳坠更配簪镯，只是又比戒指要贵不少。
还有那鲤鱼跃龙门的耳挖子，瞧着也十分可爱，我也正缺这个，不过它该是这副头面里最贵的那个了。
这么大的一条“小鲤鱼”，可不知要用多少翠鸟的羽毛呢...
鸳鸯眸光熠熠，思绪微微，一时也难以取舍。
不过她素来果决，只纠结了三五息，便抬手取过了那副荷叶耳坠，抿着笑儿瞧了眼章，见他含笑点头，方转到镜台之前开了妆奁，一面小心地将其用绸布包好放了进去，一面笑盈盈地道：
“东西我已收了，二爷也快去用饭罢。”
可是半晌没人回话，反有一阵冷风拂过脖颈。
鸳鸯心头一动，连忙回身去瞧，却见帘栊正微微晃荡，桌旁已空无一人，只在桌上摆着剩余的六件首饰。
等她急步赶到门前，掀开帘栊去看，却见章早已蹑步到了穿堂前头，正连连摆手示意，那唇边的难掩的笑意就像是一只偷了鸡的小狐狸。
说好的随我挑几件，这个二爷如何还跟个孩子一样赖皮？
鸳鸯拧眉瞪了他一眼，心中只觉好气又好笑，但又不好追出去拉扯，只得摔帘子回了卧房，自去收拾不提。
【缘+17缕】
这缘虽然不多，但可见她也该不是生气...果然女儿家心口不一的特点两世皆是一般的。
章瞥了眼面板，心内不觉失笑，当下便也捧着托盘急步赶回了自家院里。
一刻钟后，耳房之内。
章盘坐炕上，正在大快朵颐，忽觉身后冷风微微，不觉回头去望，果见帘栊又被挑起，那梳着双鬟髻的小丫头正在探头探脑。
见章回头望来，小丫头忙怯生生地道：“晴大姐姐让二爷要吃慢些呢。”
小丫头眉眼未开，肤黄无光，脸蛋也是小小，似乎营养不大充足，刻下小脸上却满是严肃，全把晴雯随口的吩咐当成了一件了不得大事。
章笑着招手道：“你晴大姐姐又不在，你别和她说就是了。
你也别坐在外头了，进来再吃上一些？”
“我中午吃得可饱呢~”
小丫头想起中午比家里好上许多，竟还有荤腥的饭食，便不由展颜待笑，却又想到眼前二爷还在，忙抿着嘴儿摆摆小手，一径缩回了身去，又细心地探出小手将晃荡的帘栊扶稳了下来。
第170章 春燕 四儿 （加到了4200）
也不知晴雯怎么管教她们的，她随口一句嘱咐竟比我的话还要好使了...
章摇头失笑，自己探身盛了大半碗饭，又将炕桌上余温尚存的剩菜一并倒了进去。
因着堂内无人，他便也不太在意形象，不过三五分钟便已吃得干净，体内暖流又复充盈，四肢百骸如浸温泉，正在缓慢但稳定地增强。
虽说是肉眼难见的“缓慢”，但几日下来，却已是普通人数月乃至数年持之以恒地锻炼、食补才能固化下来的成果。
不过章稍稍舒展身躯，细心感受一番，不觉微微咂了咂嘴，心内有些不满：
今儿投入的【缘】很是不少，但营养反倒拖了后腿，远不及初来此世时迅速变强来得畅快，可见饭菜到底不如药材补益。
也不知凤姐今儿能不能得闲，还得央她找个太医来，给香菱瞧瞧身子开几副补药才好。
然后我也混在里头吃上一些，想来该能遮掩过去罢？
章一面打着偷吃香菱补药的主意，一面趿上棉鞋下炕，就往外头行去。
门口的小丫头听见里间脚步响，连忙起身挑帘，瘦小的胳膊伸得长长。
章忙钻了出来，驻足瞧她，在她那身不大合身的半旧袄裙上微微一顿，便含笑问道：
“我记得你晴大姐姐方才叫你小燕？这是你的本名不是？”
刚放下帘栊的小丫头早被看低了头，因自己瞥见指缝里还有难洗干净的泥渍，原要管弄衣角的小手也忙缩到了袖里，听着了问话忙忙点头，却不言语。
章见她这般紧张，便不好多瞧，一面抬步往堂外去，一面随意笑道：
“你瘦瘦小小的，确也身轻如燕，原也正相配的，只是往后还是多吃些才好。
堂里这会子没人了，你也出去顽罢，趁便唤人去收拾了桌子。”
“回二爷，我现在每次都吃好多呢，再多就吃不下了。”
小燕忙忙回了话，又跟着章后头往外面去，口内迭声解释道：
“大姐姐们原不让我们随意进去的，我这就去找晴大姐姐和林大姐姐。”
难怪先前我怎么叫她都不敢进去，原以为她是害羞，不料却是晴雯她们的命令...大约也是府内丫鬟里头本有的规矩罢？
原著中怡红院里便是如此，端茶倒水、拿东拿西这些主子眼见的事情，向来是轮不到小丫头的。
虽说自己出来了，她们进去已是无妨，但这话儿自己却不好说的，免得三个大的疑心。
章思忖间便已出了堂屋，廊下也早有个小丫头挑帘迎了他出来。
这丫头瞧着和小燕年纪相仿，却已能看出几分秀丽，身上也是半旧的袄裙，领、袖、腰身等处却有些改动的痕迹。
针脚虽是散乱，改得也倒还服帖，乍一看便比小燕干净伶俐不少。
章瞧了眼她那吹得微皴的脸颊，还有泛红的小手，心中倒有些过意不去。
又见小燕钻了出来，正和那丫头一齐仰着头，忽闪着大眼睛，巴巴地望向自己，他便摆手笑道：
“既如此，我正要过去找她们，顺口说了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