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忙完这些,她方才悄悄舒了口气,又抬手抚了抚脸颊,那莫名的热意此时才缓缓消退了下去。
虽说自己这处卧房原就在穿堂边上,外头人来人往的并不清净,奶奶、小姐们也常进来说话,连宝玉有时候见了自己或琥珀在屋里,也会进来说笑顽闹。
但今儿贵客如云,府内上下都忙,自己和琥珀原也没时间在房里多呆,自不会预备着旁人进来坐坐。
加之早起匆忙,自己只随意收拾了一下,琥珀更是连被子也没叠了,偏自己方才一时竟未想到这节,也不知二爷方才瞧去了几分...
若是宝玉倒也还好,偏这二爷虽跟宝玉一样都是好性的,但到底有些不同的。
一者他初来乍到,与通共不过说了几句话,自然比宝玉生分许多;
二者他年纪虽和宝玉相仿,都比自己要小上不少,但瞧着却跟自己差不多大了,尤其是那个头...
也不知怎的,自己只是个家生丫头,爹娘和哥哥也都只是寻常个头,远不像史家的侯爷、公子们那般高壮。
可到了自己身上,却足足窜到了五尺五寸(171),除了云姑娘日后许是要比自己还高些,还有司棋跟自己也差不离外,竟比旁的女孩儿足足要高出了两三寸来,就连府上男子中比自己高的也不多,可真真恼死个人了。
若非老太太年轻时也是这般高挑,反因此更疼自己几分,自己实也难有今日的体面,但往后总有要离开老太太的一日,还不知要怎么样呢...
如今这半大孩子的个头竟比初见时长高了好些,眼瞅着便快追上自己了,而他又是个男孩儿,往后定然还要再长的,该是不会嫌...
呸,而他又是官身,还是这般老成言行,自己可哪好再把他看成孩子的,少不得要比对宝玉更避讳些才是...
鸳鸯也不知自己今儿怎么老爱出神,不由暗暗啐了自己一口,又因好半日都未听到章的动静,只得扭身去瞧,却见少年仍捧着托盘背身立在屋外。
她顿知他定是瞧见了里头情状才特意等在门外,心中既觉体贴,也有些羞涩,当下又不好再提,只佯作未觉,掩口笑道:
“二爷倒真和宝二爷是像亲兄弟一般了,如何有屋子不进偏爱在外头吃风?”
章这才转身,见她俏生生地立在桌旁,身后帐帘低垂,密不透风,想来已是收拾好了,便也就大方地抬步进来,先将掌中托盘放下,而后摆手而笑:
“这话且先不提,姐姐原该先与我道歉才是。”
鸳鸯笑意不改,语带纳罕:
“这却是奇了,我好心请二爷避风,如何就有了不是?”
一面说着,她一面上前将门上帘栊垂下。
屋内清新甜美的少女气息似乎渐渐温暖起来,少女身上那若有若无的脂粉香油气也悄然浓郁了几分,却又不带半分腻鼻,只为她凭添了一抹娇俏动人。
“我虽才只认得鸳鸯姐姐几日的工夫,却也知道姐姐忠心耿耿又才干高明,老祖宗最是倚赖不过的。
我若因一时看不明白姐姐的行事便妄自疑心,岂不是既看轻了姐姐,也误认了老祖宗昏庸?
而姐姐方才那句解释,岂不是也把我当成了呆子一般?难道不该与我道歉吗?”
呼吸间便有暖暖幽香萦鼻,章一面随口笑回,一面微觉惊奇:
虽说少女爱美本是天性,倒也不必为谁而容。
但鸳鸯这般高洁不屈的性情,清醒透彻的头脑,又因早看透了与权贵为妾并未是个好出路,才在素日里常带着怪丑的花领子,原著中更是果决地铰发明志,似乎不该如此才对...
“这个二爷倒恶人先告状起来,若不是他笑得那般古怪,我又哪会解释那许多。
不过他既如此说了,虽不知他到底因何而笑,但他该真是从未误会我了...
只是他这般细腻的心思,伶俐的言辞,又哪里像是个孩子呢?
如此也难怪晴雯那日去时还撅着小嘴不乐意,昨儿见了却又是那般神采奕奕、与有荣焉,张口闭口都是我家二爷了...”
正转回桌旁的鸳鸯听了这话,心中也觉熨帖,又想到晴雯前后截然不同的模样,早不觉弯了眉眼,一面抬手摸了摸桌上茶壶,又掀盖瞧了瞧,一面好笑道:
“我原不敢说我没有这般想,但到底也是好意,偏二爷能言善辩,倒让我不好意思起来。
二爷既要我道歉,那我便赔个不是,还请二爷用了这杯温茶,原谅了我这遭罢。”
说话间她已倒了钟茶奉过,一面又笑着解释道:
“方才我们送老太妃出门,琥珀因要收拾屋子便就没去,这茶定是她方才忙完了回来沏的,偏里头还是满满当当,茶杯也都十分干净,想来是她也没来及喝。
这会子贵客们都还在呢,想来二爷也呆不到盏茶的工夫,便也不好再沏新茶了,还望二爷勿怪才好。”
“鸳鸯姐姐明白我的意思就好,我又哪敢真劳姐姐道歉。
不过我今儿还真渴了半日,这茶便不客气了,还请姐姐替我谢一声琥珀姐姐。”
章见鸳鸯落落大方,既无拘谨,也不讨好,反还催着自己离开,话里话外跟晴雯仿佛。
而相较于晴雯好似暧昧期的恋人般娇蛮可爱,鸳鸯却更像自信开朗的同学朋友,既亲切又随意。
他心中便也觉喜欢(程甲本后四十回用法,偏“高兴”意),当下笑着双手接过,低头之际却不由动作一滞。
在他目光落处,少女素手如玉,十指纤纤,形如高脚杯的青花白地高足茶钟在她手中格外小巧。
可见她非但身高颈长,就连双手也比寻常女儿大出一圈,比自己的稍显瘦削,却更显纤长,只怕也能将小妮子的小手包进去的。
不过这原也没什么奇怪的,毕竟少女虽是长裙罩体,却也蜂腰高束,难掩双腿修长,而以他前世经验,手指长度又与腿长成正比的。
只是她纤白的手腕上那对绿白相间、抛光圆润的翠玉镯,可比那爱美的司棋姑娘那枚细条浑浊的玉镯要好看许多,自然也珍贵许多。
举杯间他的目光又悄然转过少女结成垂鬟分肖髻的乌油发间那枚蓝金交织的精美簪子。
虽不知是镀金还是纯金,但簪首处那细巧别致的小小花篮绝非寻常匠人之作,自也价值不菲。
还有她晶莹耳畔垂落的那副水晶耳坠,虽是有些突兀的紫色,但也精美...别致。
只这三样,便将一身老气蛋青色袄裙的少女点缀得越发美丽灵动,却又丝毫不显贵气艳俗,且并无半点逾越之处。
眼前少女这爱美的天性,细腻的心思,沉稳的性情,看似矛盾却又统一,可真个叫人琢磨不透呢。
或许这才是活生生、真切切的鸳鸯罢...
章先前的疑惑似乎有了答案,心中正觉豁然,便瞥见少女素手微动,轻垂翠袖,悄悄笼住了那对玉镯,自然也将那双凝雪皓腕一并遮得严实。
似乎如此尚嫌不够,她还偷偷地背手身后...
“这...方才她还是爽朗大方,如何只瞧一眼镯子就不乐意了?
纵有原著为凭,女儿家的心思还是十分复杂难明啊...”
他心内笑叹,面上无觉,擎杯满饮不提。
“老话说,长颈贪吃多舌,长手持家不俭...
这二爷别的都好,偏爱瞧人家的短处。
方才在堂里头便是这样,现在又盯着我的手看,可真真烦人,下次再不给他奉茶了!”
鸳鸯正笼袖微恼,一时薄唇轻咬,明眸含嗔,又见眼前少年一口便饮尽一钟,还如在酒桌上赔客般倾杯露底,还带着孩童般的得意,便不觉轻哼道:
“一盏茶可都吃完了,二爷也该走了才是。”
章微觉愕然,又摸出钻表一瞧,而后故作不满道:
“这...一盏茶不是指吃一碗热茶的时间吗?少则10分,多则一刻。
这才五分不到,鸳鸯姐姐如何就赶人了?”
“噗嗤~”
鸳鸯见他非但不怒,反而凑趣说笑,当真和平儿她们所言一般,便也放下心来,又听他说得新奇有趣,不由便被逗得一乐。
见章抬眉看来,她忙抿去了唇角笑意,板着脸道:
“我这屋里头可没钟表,若有客来了,何时吃完他何时就该走人了,便是琏二奶奶也不例外的。
谁让二爷你自己一口吃得精光呢?”
一面说着,她一面悄悄探手,将腰间垂落的一条串珠线穗偷偷解下,就要往手内曳去。
线穗主体是绿色织带,上绣“出门见喜”四字,下有粉色碧玺,系饭块珠和流苏为饰。
而在那绿色流苏之中,一把精致小巧的黄铜钥匙正若隐若现。
原著中凤姐协理宁国府的时候,可是说得分明,“素日跟我的人,随身自有钟表”,如何老太太跟前的大丫头反没有了?
章正瞧着少女轻轻抿起的唇角暗自狐疑,余光便瞥见了她那细微的动静。
少女不动则罢,他原也不好去细瞧她腰间的挂饰。
但她这般欲盖弥彰,反让眼尖的他一下便见了那抹若隐若现的澄黄。
第169章 上弦钥匙 金银头面(加到了4300)
那似乎...是把钥匙,如此精致小巧,偏还郑重其事地用这漂亮的串珠线穗配它,莫非是管着老太太哪个“保险箱”的?
可她却又突然在此时摆弄起来...
而且这种形制,总觉有些眼熟啊。
章凝眉想了数息,直到那钥匙将要被少女握入手内,方才恍然忆起,忙又从隐兜取出了银白底子竹叶纹的绸缎表袋,并顺手将金链拉出。
当下便见得金链上端靠近衣扣处,也正有一枚类似十分相似的小小金钥。
如此想来,鸳鸯那把该和他的一样,也都是用来给钟表上弦的。
现在的西洋钟表与他记忆中的还不太一样,好像尚未出现表冠上弦的技术,因此都需要在防尘盖或表面上开有锁孔,然后用这种特制的钥匙上弦。
但这种设计便有两个弊端,一者灰尘容易进入机芯,常用表袋套着倒是能好些;
二者上弦钥匙十分小巧,稍不留神就容易散失,故而大家常常将其系在表链另一端,但收放时需小心着别与表面摩擦。
于是有些人便用织带系着挂在腰间,与钟表分开放置。
且在懂行的人眼中,这般挂饰价值全不下于玉佩等物,却又不会逾越了《大吴集礼冠服篇》的限制,因此常为商贾、豪奴等人所用。
毕竟他们多舍不得将怀表挂在胸前晃荡,又想时时炫耀自身地位、财力,这一枚小小的钥匙便正能合其心意。
而进口怀表动辄几十两,多则数百两,若像章的钻表那种贡品,只怕数千两也有人愿意出得。
便是宫内御用监下属造钟处出品的“国产”怀表,一日能差上三五分的那种,少少也得十来两银子,还得求爷爷告奶奶地寻些门路才可。
不过章迄今所见商贾中,只薛姨妈有这般实力,却又毫无这般必要;
而府上体面的丫鬟、媳妇们虽大约都是这般系法,但他也不会无端往人家腰间去瞧;
至于在自家院里,除了他的钻表外便只有一架自鸣钟报时,青岚、晴雯、红玉三人都是没有随身钟表的。
故而他竟险些被少女哄了过去。
待章正要“兴师问罪”,鸳鸯瞧见他也摸出了上弦钥匙,情知是瞒不过了,自己反先憋不住了,早抿嘴乐个不停。
又见章佯嗔作怒,她便也把自己方才的话儿抛在脑后,仍为章倒了满钟温茶奉过,一面自青缎子背心的内口袋里摸出一只罗马文表盘、画珐琅表背的镀金表来看了,而后掩口笑道:
“刻下已是午正二刻了,我便是真个送了茶盘,再有三五分也得回去了。
二爷吃了这杯茶可真要走了,若不然饿坏了身子,在老太太和你那两位姐姐跟前,我可吃不住罪的。”
【缘+32缕】
这鸳鸯心里已有些亲近,面上却仍保持着距离,偏又做得自然而然...
章心内一乐,目光略过少女手内那只明显是进口的怀表,便又满饮了一杯,而后一指桌上托盘笑道:
“我原是要以些俗物来感谢鸳鸯姐姐方才奉茶之恩,如今见识了姐姐的身家,倒有些拿不出手来了。
不过还请姐姐看在我心诚的份上,少少挑上几件,也勉强收了罢。”
换作旁的丫鬟,听了这般含捧带激的言语,大约或是诚惶诚恐,或是受宠若惊。
偏鸳鸯只大大方方地抚着金簪,翠袖低垂间又现出了腕上玉镯,一面蹙眉轻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