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老太太也觉得与甄府攀亲是门好事,这却让我更加难以推拒...
不过既然事已至此,便也只能“从善如流”了。
章心内暗叹,却仍敛衣下拜,长揖到地:
“弟章见过甄家大姐姐;
弟章见过甄家二姐姐。”
却是他方才已瞧出了甄家姊妹之间,妹妹位分虽尊,却俨然是以姐姐为主。
再者既已是家礼拜见,尊从长幼之序便该无甚错处,礼数稍恭敬些自也更是讨喜。
“家礼原比国礼随意,平辈间半揖也可,全揖也可,这孩子偏又选了全揖...
哈,老太妃若知晓了,不知要气成何等模样呢!”
甄瑜见他如此恭敬,心中十分受用,与眸光微讶的甄相视一眼后,竟浅笑盈盈地离座虚扶:
“弟弟快请起罢,今日权且定了称呼,来日回禀了家中父母,总要大家见上一见才好呢。”
【缘+101缕】
许是因二人今日同服白色,许是因少年那修眉凤目与自家三妹妹神似,又许是因他这般作为替自己悄悄出了口气。
向来不重虚礼的甄见他执礼甚恭,心中也很是欢喜,油然生出些亲近之意,却并不觉他有丝毫谄媚。
只因方才老太妃面前这孩子都敢秉礼直言,甚至还以书中台词相戏,颇有些轻王侯、慢公卿的风流气度。
偏生挑得还是《水浒》,若非姐姐曾偷偷读过,只怕当场并无人知道的,如此又足见他聪敏明慧。
刻下他这般恭敬,自不会是贪慕权势,而该是因感念自己姊妹二人礼遇才投桃报李。
如此一来,王爷的嘱咐、姐姐的心病自也都好说了...
思及此处,甄也早不觉梨涡轻陷,声柔如水:
“弟弟不必多礼,等哪日王爷得闲,还请过府一叙,到时弟弟勿要推辞才好。”
【缘+212缕】
这两人竟给了这许多缘?便是临昌伯夫人那份也和老太太初见时仿佛了...
莫非是因她们也算红楼女儿,且又叠加了超品诰命的缘故?
不过如此也能见得这两人的确心怀善意了。
但正如凤姐所说,两家于同安、金陵毗邻而居,此身近十年记忆中却从未见过甄家之人,可见其中情分之淡薄。
虽说章家背负“汉贼”之名,也不好埋怨旁人势利,更怪不得她姊妹二人,还有我那素未谋面的表姐。
但这般亲戚大约也只能共共富贵,远比不得贾府数十年守信如一来得可贵,见与不见实则并无区别。
还有那北静郡王,只希望他一直没时间罢...
章心内暗叹,面上笑盈,顺势拜谢起身。
早有一个身材高挑、蜂腰削背的丫鬟悄然捧过两碗香茗,用的还都是一色的官窑脱胎青瓷盖碗,足见少女心思细腻。
少女那梳得齐整的乌油头发,那俏丽干净的鸭蛋脸面,还有颐腮上那几点青春可爱的淡淡雀斑,此处除了鸳鸯,也再难有旁人了。
只是今儿她换过一身簇新的蛋青袄裙,或是因在诰命们面前,不好戴那源自伪清风俗的花领子(注:原著中只有鸳鸯一个人戴了花领子,又借宝玉之眼写她的脖颈白腻芳香,故而鸳鸯该是天生一副延颈秀项),刻下便露出了一截白腻晃眼的纤长颈项来。
正是女儿家娇俏爱美的年纪,偏她反要细心遮掩自己的美好,真不愧是清醒透彻、誓不为妾的金鸳鸯。
章一时心中悄赞,笑望着那双澄澈清眸,颔首致谢后方才一一双手接过,又奉于临昌伯夫人与北静王妃面前。
这便是改口茶了吗?
嘿,没想到在受妾室茶前反先认了个弟弟。
甄瑜心中很是有些新奇,款步回身端坐,噙着笑儿受了。
甄抬手止住了待要出班的宫女,又柔声唤过章上前两步,欠身接过后掩盖微微抿了一口便递于宫女手内。
而后两女又学着南安太妃,问了些年纪、学业、武艺之类。
章虽除了骑射,余者皆是平平,而两女大约连他说的“骑射小有所成”也不如何深信,但仍是连声夸赞,并将各色礼物赐下。
章谦让不得,只得又托了个满怀。
一众诰命见此,不论心中如何作想,都连忙笑着恭喜,堂中一时其乐融融。
鸳鸯早退回了角落里,正静静打望着中堂之前,众人目光汇聚处,那二爷不卑不亢,言笑晏晏,竟似比宝玉方才更加从容得体,也似乎更受王妃娘娘的看重。
只那些礼物便要多出四五倍来,更别说他还被娘娘姊妹二人认了亲戚。
说来也是,他生得本就不比宝玉稍差,言谈举止也全是公子作派,浑不似旁的亲戚们那般委琐,如此也难怪能得了皇上、公主和王妃娘娘、临昌伯夫人的喜欢。
就连我们这些人里头,平儿、袭人、司棋也都在说他的好儿。
不过家里主子们眼下虽多是在笑,但老太太、二太太最疼的还是宝玉,只怕已有些不悦呢。
倒是大太太很乐意见得宝玉被人比下去,就数她笑得最开心了。
不过新来的姨太太先前还有些坐立难安呢,现在见了二爷倒也高兴地抿笑了起来,却与二太太不同的。
而几位奶奶里头,珠大奶奶、小蓉大奶奶都是菩萨般的善德人,只可惜没有诰命,只得远远地站在后头,不过看着也都还高兴。
听银蝶说,二爷右手上那枚犀角便是珍大奶奶送的,可得值个几百两的银子,平儿也说她家奶奶与二爷很是投缘,我冷眼瞧着也数这两位奶奶和二爷相善。
可为何现在珍大奶奶看着有些闷闷的,琏二奶奶更是横眉立目的...
这可真是奇哉怪也了。
非止鸳鸯纳罕,又被甄家姊妹真如家中长姐般问长问短,直到问出他刚从宫中回来,而后便被催去用饭的章当即告罪一圈便要离去,却发现凤姐冷眉冷眼的竟远比方才路上他说错话时还要生气,而尤氏也是眉眼含颦,笑意清浅,顿时也觉十分纳罕:
凤姐莫非在为我打抱不平?抑或是怒我不争?
可甄家原就不是什么实在亲戚,面上过得去也就是了,倒也不值得她如此啊...
至于尤氏,温婉柔美又素来随和宽容的她竟也这般含嗔带恼,倒是少见得紧,却不知是谁惹到了她?
章虽是好奇,却也不好多留,只寻上那双讶异微漾的澄澈清眸悄悄递过一个眼神,便一径退出了屋去。
鸳鸯微微一怔,抬眼看了看并不因章离去而稍减半分热闹的荣庆堂,又见老太太与诸贵人转而说起了都中的新闻,议论着西郊外摩诃庵传出的观音遗迹是真是假,不知怎地还辩起了经文来。
她看大家都极有兴头,情知一时半会儿不会散席,略作踟蹰之后,还是掩口与身旁琥珀耳语了几句,便抱着怀中茶盘也悄悄出了后门。
后院里头或是相识、或是面生的侍女来来往往,她都含笑招呼。
路上有伶俐的小丫头想要替她跑腿,将茶盘送去茶房,却都被她摆手笑拒,只说出来透透气。
但她眸光悄转间却始终未发现那道颀长挺秀的身影,又不好开口相问,只得一路抱着茶盘真个往东边去了。
直到将出院门时,别家的丫鬟媳妇再不见一个,她才在那东西穿堂的门口瞧见了那人。
过堂风中白衣猎猎,飒飒作响,暗沉天色下,少年面如冠玉,灿若朝光,正朝着自己挥手致意。
这二爷偏挑着风口站着,莫非也跟宝玉一样是个呆的?
不过他就这般随意,皮肤却比我的还好,方才屋里便见到他脸上无斑无痣,干净极了,现在瞧着更是玉光致致的。
比琏二爷和宝玉都要强出好些,只怕比琏二奶奶、小蓉大奶奶都不差了,却也不知他用了哪家的面脂?
,不成想我如今竟连男子也比不过了...
鸳鸯心头微生艳羡,又不觉有些好笑,忙抿了抿唇角,紧赶几步上前,万福之后刚要张口,便不妨吸了一口凉风,顿时好生一顿咳嗽。
章也不好帮忙,便顺手接过少女手中茶盘,然后挪着身子挡在了风口,方才歉意笑道:
“这却是我连累了鸳鸯姐姐,我们且寻个避风的地方罢?”
“咳,咳...”
鸳鸯微侧着头,又掩帕轻咳了几声,方才渐渐止住,听了章的话连忙摆手笑道:
“原是我自己一时没防备,哪里就与二爷相干了。
只是不知二爷寻我,可是有什么吩咐呢?”
一面说着话,她一面打量过四周。
面前穿堂内外通风,又不好随意关的,旁边的廊前檐下,也都是无处遮风,一时还真不好寻个避风的地儿。
第168章 少女心思(加到了4250)
这...是要给我赏赐吗?大概是因为方才递茶的事儿?
鸳鸯回眸望向了眼前少年,见他含笑托了托手中托盘,又环顾了一圈院角只零星几个或在看门、或在打水的婆子,却不再言语,心中便知其意。
但一来两位贵人的赏赐里只随意一件便比得上府中给她们的年例了,可她并不觉得自己头里所为能值上这些;
二来她一向有意和府中小爷们远着些,便连素来大方的宝玉的许多赏赐她也是一概谢绝的。
故而她正一面接回茶盘,一面就要婉言回拒,却忽然发现方才拂面如割的冷风竟悄然而止,但手一动却仍觉冰冷刺骨,这...
大约是因为二爷不够胖?
鸳鸯将茶盘抱回了怀里才觉手背稍稍暖和,又抿唇瞧了一会眼前虽被风吹得鬓角碎发乱舞却仍挺立如松,将她遮挡得很是严实的二爷,一时却也再不好说出村人的硬话来。
她只得转眸瞥了眼那些看似忙忙碌碌,实则都在不住偷瞧自己这儿的老婆子们,随口笑唤道:
“张妈妈,听说昨夜您老人家可是连吃了三大海碗,这会子还没到你的班呢,怎么就起来了?
李妈妈,前儿您福星高照,足足赢了十一吊三百钱...”
几个老婆子再装不下去,忙碎步围了过来,低声讨饶道:
“暧哟,鸳鸯姑奶奶可别说了,您有事只管去忙,今儿若有半句闲话叫人听去了,老太太跟前随您说去。
可若是再没有旁人知道,鸳鸯姑娘可要帮我们遮掩遮掩才好咧。”
“呸!二爷寻我问几句话罢了,妈妈们可在混些什么,真真越老越不正经了!”
鸳鸯双颊微烫但面上不显,反拧眉啐了回去,而后又摆手哼道:
“你们那些事儿老太太不问我自也不会说的,老太太若问了我也不敢欺瞒,你们自己且尽职些罢,别让旁人说了嘴去。”
几位老婆子听了都喜,连忙笑着应是,远远地散了开去,再不敢往这多瞧一眼。
章微微抬眉,看着眼前言行利落大方的高挑少女,不禁心中惊叹:
原著里这些老婆子个个说三道四,偏又倚老卖老,连凤姐都要头疼,不成想却被鸳鸯拿捏得死死的...
大约是这些老婆子的体面就来自贾母尊老的规矩,而这些奸猾的婆子又如何不知鸳鸯正是贾母的代言人呢。
不过鸳鸯的消息之灵通却也非比寻常,连几碗酒、几吊钱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不干锦衣卫真是可惜了啊...
“总觉得二爷这笑好生古怪,是在笑话我在和那些妈妈同流合污?”
鸳鸯羽睫微微,秀眉轻颦,明眸忽闪着瞧了会面前少年,只随口丢下句“二爷随我来罢”,便骤然转身往穿堂北边。
那边仍有一排五间屋子,比贾母正房稍矮,瞧着也很精致,正是四合院里的后罩房,一般人家用作女儿闺房,而在贾母院里则只是丫鬟、媳妇们住的地方。
等少年抬步跟了上来,她脚下更快三分,数息便到了房前,又咬着唇儿沉默了半晌,还是低声解释道:
“老太太原都知道她们的事儿,只是不大爱管这些,我便也不好常提的。”
一面说着,她已到了最东边也是采光最好的那间屋子,解下腰间那把单单系着的铜钥,轻轻落锁开门,一径越过屋中小桌,趁便将手内茶盘放下。
而后她又去把墙边两张红木四柱床上的帐钩都放了,垂落了一晴蓝、一水红的两床花帐,掩住了或还算齐整、或乱糟糟的床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