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大明宫内。
帝后二人向被珠帘遮掩的殿宇深处叩首。
按理说,皇帝向自己的父母请安这种事,在非正式场合下,不必去行跪拜礼。
但姬长给世人打造的人设是孝子,更是推行孝治天下,是以,每每向上皇与太后请安时,必行跪拜大礼。
此举,也是想让上皇心安。
“父皇,儿臣回来了。”
皇帝声音凄然,像是在外游子归家时向父母表达思念。
偌大一座宫殿里,却仅有三四名内侍与婢女伺候着。
平日里,若非无事,上皇也极厌有人来打扰自己的清修。
这时的上皇,正盘腿坐在一座三足两耳的青铜丹炉前闭目凝神。
在听到姬长的声音后,眼睛也并未睁开,只是淡淡的回应道:
“吾儿初次亲征便获此大胜,当真威风。”
说话间,似是丹炉的火候已成,有寥寥青烟自炉中冒出,逐渐弥漫在整座大殿时,犹如仙气氤氲。
姬长受不了这种丹药味,用宽松的衣袍遮住口鼻,强忍住咳嗽的感觉,恭敬道:
“若无父皇遣使去瓦剌,儿臣万不会轻易取得大胜。”
上皇依旧闭着双眼,“你能看到朕的用意,也不枉费朕对你的悉心教导。”
姬长道:“父皇,儿臣亲征时,倒是也遇到一些难关,日夜困扰儿臣心绪...”
闻言,上皇这才睁开双眼,脸色浮现出一丝变化,问道:“是何难关,说来听听。”
姬长如实道:“儿臣调兵遣将时,边卒、各亲军卫所,制度不一,过于分散,难以合兵御敌,且各卫之间互生间隙,险些被贼寇离间。”
上皇沉默。
顿了顿,姬长内心忽然生出几分紧张感,继续道:
“儿臣认为,关外鞑靼、瓦剌之所以贼心不死,是因为我大周军制太散,各卫所不知统筹配合,易被敌军逐一击破。”
上皇嘴角微微上扬,似是猜到了姬长的内心想法,问道:“你想如何做?”
姬长一咬牙,如实道:“儿臣想将在京兵力编制为三大营,此举意在统一练兵,作为将来南征北讨之主力,仍旧受兵部与五军都督府管辖。”
这是还未将鞑靼赶出阴山时,他便在心里萌生的一个想法。
他认为,如今,好不容易通过亲征积攒下来一些威望,使得朝中某些臣子忌惮,若不善加利用这次机会,就太可惜了。
成立三大营,看似仍旧受五军都督府节制,实则是将上皇手里的兵权逐步分化。
听到这里,上皇才真正动容,眉头微皱,缓缓起身,赤足走出珠帘幔帐,来到姬长跟前。
上皇身着一身紫色道袍,满头白发肆意的散落下来,躬着腰,就像一位闭关多年的老道儿一般,用着一种意味深长的眼神看向姬长,
“哪三大营,说来听听。”
见上皇走出,姬长与皇后都是将头埋得很低,不敢抬起。
“回父皇,所谓三大营,是指神机营、万骑营与五军营。”
“神机营专掌火器弓弩,儿臣认为,此营兵力约五千众足矣。”
“五军营,主要是由五军都督府管辖的在京各卫组成,因其人数众多,为三营主力。”
“至于万骑营...儿臣想从各卫中挑选七千轻骑与三千精锐重骑组成。”
“由此,三营分别训练,则能极大发挥各卫、各营战力,待到战时,不至于沦为一盘散沙。”
说到这里的时候,姬长整个身躯都在颤抖,不知是激动还是惶恐。
看似五军营仍是由上皇管辖,与原先五军都督府管辖的各卫权力不变。
实际上,在京的五十万兵力里,骑兵与执掌火器的军队并无多少。
大多都来源于装备优良的侍卫亲军。
如此,姬长掌握神机营与万骑营的同时,还能将侍卫亲军的部分兵力渗透进五军营里。
长久以往,五军营便很难再有上皇说了算。
乍一看,是姬长吃了亏,实则,组成三大营的同时,仍旧维持侍卫亲军的编制不变。
这是姬长想了许久,唯一想出的,既能有利于家国,又能助自己破局的方法。
所谓子知父、父知子。
姬长心里很清楚,只要是真正有利于大周的事情,他的父皇,都不会拒绝。
只因上皇心里一直存在着一条底线,那就是无论朝堂上有多少贪官污吏,存在多少党争派系。
只要他们还是在为大周做事,不会影响到国家社稷的稳定,那一切就随他们去了。
可一旦突破这个底线,无论是谁,都必须死。
曾经九子夺嫡中,上皇连自己的亲弟弟义忠亲王老千岁都给杀了,还有谁是不能杀的?
对于姬长来说,难得不是从自己父皇手里夺权,而是要用怎样的方式,在不影响江山社稷的情况下夺权。
不然,自己的父皇疯起来,连亲儿子,亲弟弟都能舍弃,还有什么不能舍的?
让姬长没有想到的是,上皇并未急于答应他组建三大营的请求,而是问起了另外一件事,
“朕听闻,你亲征之时,颇为看重一个叫做嬴渊的将领,他今年多大了?”
第48章 上皇召见嬴渊
对于上皇突然提起嬴渊,姬长心中并不感到意外。
毕竟,如今朝野内外都在传,他很重视嬴渊,这种事,瞒是瞒不住,他也不想瞒。
“回父皇,待过了今年,嬴渊便近弱冠了。”
“此人乃儿臣在军中发现的猛将,每战必先,有万军中取上将首级的本事。”
姬长如实说道。
上皇故作忧心道:“朕老了,等你再过几年,便到了不惑,你重用年轻武将,还是需谨慎。”
姬长直言道:“在儿臣心中,父皇从未老过,也请父皇放心,嬴渊对儿臣、对大周,都极为忠心。”
“这人呐,都是会变的。”上皇负手而立,笑呵呵道:
“朕听说,他领兴武卫时,搞了一套练兵法颇为不错,是也不是?”
他们父子二人相谈,皆落入皇后二人,使得她心中不安。
组建三大营,表面上的目的是练兵。
皇帝好不容易挖掘出一些人才,可以去重用然后培植自己的党羽,用来抗衡上皇。
然而,在上皇三言两语中,就为皇帝与嬴渊这对君臣埋下生隙的种子。
如此也就罢了,可上皇又借嬴渊练兵之事,暗指出皇帝组建三大营的私心。
这才是最为致命的地方。
姬长心知,自己出征在外,关于军中动静,自己的父皇定是了若指掌。
所以,问出嬴渊练兵法一事,也在情理之中。
“回父皇,正是此子的练兵法,才让儿臣有了组建三大营的念头。”
“若是三大营成立,将各卫兵卒统一训练,可谓百利而无一弊。”
总之,明面上,姬长不能表现出有任何私心的理由。
不然,上皇就有理由可以拒绝他的请求。
仍旧跪在地上不敢言语也不能言语的皇后,在听到皇帝的声音后,心中更为叹服。
上皇明明将组建三大营的话题给撇去了。
然而,皇帝又借上皇设下的陷阱转到三大营一事上。
这对父子,当真是妙不可言。
皇后心里的想法还只是停留在表面而已,因为她从未真正了解过自己的丈夫与公公。
就拿上皇来说。
他的确已经老了,寻仙问道炼丹,有精神上的寄托,希望自己可以长寿一些。
但他毕竟有些力不从心了。
宗室子弟里,除了姬长之外,再无能够接班的恰当人选。
倘若姬长能够让这个国家变得更好,能让姬家的江山更为稳固,他没有理由不去答应姬长一些事。
父子争权,说到底,是上皇还有些不服老,他不希望,就这样放手了。
“那个嬴渊,随你进宫了吧?”
上皇又问道。
皇帝点头道:“回父皇,此子如今正在太和殿中。”
上皇想了想,沉声道:“将此子唤来,朕要见他。”
上皇清楚自家孩子的秉性,一旦决定重用谁,那就一定会重用到底。
比如王子腾。
更比如还没有登上大周政治舞台中心的贾雨村。
试想,就连贾雨村这种媚上欺下,左右逢源的人,姬长都敢重用,而且一用到底,火速提拔。
还有什么人,姬长是不能用的?
尽管,后来,贾雨村所作所为,让姬长彻底失望,将其革职查办,但那毕竟是后来的事情了。
上皇不知未来之事,更不知这世上有个叫做贾雨村的人,但他毕竟是姬长的父亲,他知道姬长用人的性格。
王子腾这个人,上皇是知道的,能做些实事,用也就用了。
至于嬴渊...以不到弱冠之龄就被自己的儿子重用,待自己老去,怕是有望成为军方一把手。
是以,上皇想着,趁自己还有些气力,想亲自考察一下将来姬长的辅政班底究竟能不能稳住姬家的江山。
话说,姬长重用贾雨村,升其为‘大司马’时,上皇恐已不在人世或权力被姬长尽数夺去。
一听上皇要见嬴渊,姬长顿时有些不太淡定,“此子甲胄着身,又刚凯旋,一身戎气,唯恐冲撞了父皇这潜修圣地。”
上皇不以为然,拍了拍姬长的肩膀,“朕年轻时,也曾御驾亲征。”
说罢,便就返回丹炉前继续盘腿而坐。
见状,姬长与皇后只好缓缓起身。
同时,大明宫掌宫太监,也前往太和殿宣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