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春芳想了想,也只能如此。
拱手向冯保致谢,转身悻悻地离开司礼监,回去内阁。
朱翊钧去了钦天监。
钦天监现在成了“大明皇家科学院”,这里聚集着这些年少府监、太常寺、太府寺收罗招募的“能人异士”。
有什么精细零件都能打造出来的巧匠;有擅长一锅乱炖,然后狂冒各色气体的道家炼丹师;有夜观天象,掐指算出星宿位置的观星师;还有熟读算经,能进行各种复杂数学运算的“精算师”.
各个是人才,说话又好听,一见面就恭敬地行礼喊道:“臣等拜见太子殿下。”
钦天监现在分设天文、机械、数学、化学、物理等研究所,这些收罗来的人才,分门别类进行钻研。
他们先认真学习朱翊钧编撰的《数学》、《物理》、《化学》和《机械结构和加工》等“不世绝学”。
资深公务员朱翊钧大学是学机械制造的,在某大型机械厂工作了两年,考公上岸,然后遇到精兵简政,稀里糊涂从机械工业厅调到宗教局,深耕十几年。
属于能文能武,能工能理,跨时空全面型人才,领导大明开启第一次工业革命,绰绰有余。
“黄道林,孤的蒸汽机呢?”
朱翊钧迫不及待地问道。
黄道林四十多岁,是六代世传的首饰工匠,擅长加工各种金属精细器件。
发明了擒纵调速器和精密游丝,制造出航海测量经度所需的高精度航海时钟,被授予大良造,赐正五品奉议大夫,现在是机械所所正。
朱翊钧今天匆匆赶来,就是听到黄道林的禀告,他梦寐以求的蒸汽机有了结果。
“殿下,请跟臣来。”
黄道林带着朱翊钧出了大堂,往室外走去。
钦天监原本跟太医院挤在一起,后来太医院挪去了柏林寺,钦天监也搬到了南城永定门北的天坛。
钦天监观测天象,在天坛附近办公,合情合理。
天坛足够大,比紫禁城还要大。
天坛的主建筑,大享殿、皇穹宇、斋宫,钦天监不敢占用。它占据了神乐观,地盘比苦逼的六部衙门合在一起还要大,足以让他们在这里使劲地浪了。
更妙的是他们出门转左,出了永定门就是一望无际的南苑,大明第一个热气球和第一个降落伞就是在那里做的试验。
到了一个院子里,朱翊钧看到他心心念的蒸汽机。看到第一眼,心里冒出的第一句话就是好丑!
真他娘的丑!
六米多高的长圆桶,立在地面上,头上还有两根长长烟囱,很像放大的光头强脑袋,上面树了两根天线宝宝的天线。
“殿下,这台蒸汽机后面是一口水井。这口水井是一口水泥管,埋到地面以下六十米。上面有抽水机,蒸汽机连着抽水机。
臣等演示蒸汽机,就是演示它驱动抽水机,把井水从深六十米的管井里抽出来。”
朱翊钧点点头。
没毛病,历史上第一台商用化的蒸汽机就是用来抽水的,广泛应用在煤、铁矿井里。
大阴帝国的某部电视纪录片里,展示过他们本土煤矿,有几台瓦特时代的蒸汽机,说是世界上第一批商用蒸汽机,有近十米高,可以把煤矿一两百米深的积水抽出来。
朱翊钧以前一直认为密封是蒸汽机的软肋,起着密封作用的橡胶是最关键的材料之一。
黄道林等人用翻砂铸造出大配件、手工搓出小零件,搭建出一台原始版的蒸汽机,朱翊钧见到第一眼后,顿时大彻大悟。
这样粗大傻的机器,要个毛线的密封,它只需要大力出奇迹。
围观群众除了朱翊钧和随从内侍,还有白塔学院数十位过来“实习”的天文、数学和机械科的学子,他们都是第一次见到蒸汽机。
看着这高大丑陋的钢铁怪物,心生畏惧。
朱翊钧和大家一起站得远远的,黄道林指挥几位“锅炉工”往炉膛里铲煤,开始烧锅炉。
天线宝宝的天线突突地冒黑烟。
等了十来分钟,粗大傻开始呲呲地冒蒸汽。
蒸汽机的锅炉特殊改造过,六根铜棒一头在炉子里,被大火加热。其余五分之四伸进锅炉里,被水包围着。
由于铜棒的良好导热性,锅炉里的水被迅速均匀加热,蒸汽越来越大,呼呼往外冒,发出刺耳的声音。
操作工拧开阀门开关,打开导气管,蒸汽机的活塞被缓缓推动,连杆带动着抽水机,一下又一下,突然间,抽水机的排水管噗噗地往外喷水,哗哗地溅落在地上。
朱翊钧猛地站起来,热烈地鼓掌。
众人不由自主地跟着站起,傻傻地跟着鼓掌。
操作工一激动,拉动开关,蒸汽冲进汽笛里,发出呜呜的尖锐声响。
会冒烟的钢铁怪物发怒了!
周围的人吓得惊慌失措,有的抱着头蹲在地上,有的脸色发白双腿直哆嗦,有的干脆哭爹喊娘。
听着刺耳的汽笛声,闻着飘过来的煤烟味,朱翊钧觉得无比舒畅。
工业革命就是这个味!
世界上第一台商用蒸汽机诞生了,自此,人类文明进入到蒸汽时代。
他又看了看被吓得慌成一团的白塔学院学子,以及那些内侍们,心里感叹。
这么重要的历史时刻,场面过于朴实无华了。
在天坛北面,紫禁城左顺门的内阁里,此时已经走回来的首辅李春芳坐在座椅上沉思许久,然后又找到了张居正。
“子实兄,快请坐!”
张居正对李春芳的造访很意外。
两人是同科,李春芳是状元,不过他那年已经三十七岁。
张居正中二甲第九名,那年才二十三岁。
李春芳忧心忡忡地坐下来,看着张居正说道:“叔大啊,我们身为殿下老师,要尽心尽责。”
“怎么了子实兄?”
“唉,殿下喜法家之言,肆意逾越祖制,又好格物实学,不治仁德之政,长此以往,非大明之福啊。你我是殿下的老师唉,老夫如何有脸去见大明二祖列宗啊。”
第467章 故纸堆里找不到未来的光
张居正眉头一皱,反问一句:“子实兄,你何出此言?”
李春芳把朱翊钧朱批的那份《官制条例》,从袖子里拿了出来,递给张居正。
张居正郑重地双手接过,低头观看,看到后来双手微微发抖。
殿下,臣以为自己是大明改革激进派,可是看完你的朱批,臣发现自己是保守派。
李春芳盯着张居正问道:“叔大,看出什么来?”
“太子殿下雄才伟略,洞悉实务,乃大明之福。”
李春芳脸色一扳,“张叔大,不要给我打马虎眼,说这些客套话!”
张居正正色说道:“殿下朱批,超出我的预料。很多举措,张某想都不敢想。”
李春芳感叹道:“叔大啊,你想都不敢想的,殿下却敢做。”
张居正答道:“殿下英姿天纵,高瞻远瞩,又坚毅果敢,有圣君之姿。”
李春芳看着张居正,突然笑了:“叔大,还记得在西苑西安门教殿下的时日吗?”
张居正眼睛微微一眯,像是想起什么,嘴角也挂起一丝笑意。
“当时接到先皇旨意,我还觉得十分委屈。自己好歹是庶吉士、翰林院翰林,却要去教授一位五六岁的孩童。”
李春芳笑弯着嘴,眯着眼睛,在灿烂的阳光里追忆着。
“我接到先皇旨意还在你前面呢!你是庶吉士,我还是状元公呢!你说我委不委屈?”
张居正哈哈大笑:“委屈,子实兄和我都委屈!”
李春芳靠在座椅上,阳光从阁房里的玻璃窗上投下来,照在他的脸上,斑斓耀眼。
“叔大,你以后前途远大,定会青史留名。而我,能在青史留下一笔,不是我中过状元,做过阁老,而是曾经有幸做过殿下的启蒙老师。”
张居正默然无语。
李春芳继续说道:“殿下真的聪慧,是每一位老师梦寐以求的好学生。实际上却十分任性,是每一位老师都不喜欢的不良之徒。
喜欢的文章,倒背如流。不喜欢的,连看都不看一眼。
我教他《大学》,他却看《贞观政要》;我教他《中庸》,他却看《齐民要术》.还跟我振振有词,说人生须臾,不过百年,要学的东西太多。
先生教的这些,让那些大儒名士们去学好了,我学治国道理就行了.”
李春芳苦笑一下:“现在想来,殿下那时就知道先皇会传位于当今陛下,再传位于他。仿佛他降于此世,就是要御极天下,中兴大明。
这份气度,有时候真的让李某折服啊。”
张居正深有同感,“子实兄所言,张某也深有同感。那时张某给殿下讲《论语》,殿下有几分兴趣,说什么要了解真儒学,《论语》是第一要读的书。
然后时不时提些问题,说出一些匪夷所思的话,让张某不知如何对答。
张某印象最深的一次,殿下对我说,圣人经义传了上千年,世道好,你们就说是君明臣贤,遵循经义,德治仁政;世道不好,你们就说是君庸臣佞,背弃经义,倒行逆施。
好话坏话都让你们说完了,可也没找出一条切实可行的治国正道。总觉得你们以儒学探索治国济民的道理,就像蒙着眼睛的驴,拉着一口磨,在不停地打转。”
李春芳一愣,反问道:“殿下真这么说?”
“真就这么说!”张居正苦笑道,“要是其他学生,张某戒尺都打断了。偏偏是殿下,不仅不敢惩戒,还不敢向外说。
今日子实兄说起,我猛然想到,这才有感说起此事。”
李春芳点点头。
当时陛下是裕王,宫外还有位景王,两位皇子都在,储位不定。虽然大家都知道陛下是皇三子,年纪稍长,机会更大。
但当时严嵩一党恶了裕王,一门心思想推景王。
当时严党权势熏天,立储之事还真说不好。
清流以及正直文臣们都站在裕王这边。
当时殿下以裕王世子身份入西苑,深得先皇宠爱,清流正臣们纷纷抓住这个机会,以世子与先皇的祖孙之情,固裕王储君之位。
因此张居正把殿下这些惊世骇俗的话,都藏在肚子里,不敢说出来。
身为殿下老师的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
只是那些话说出来又无大碍,五六岁的孩童,童言无忌,满朝文武谁会放在心上呢?
是啊,谁都不会放在心上的话,眼看着一步步要被殿下践行,李春芳心急如焚,坐立不安。
李春芳转向窗户,看着窗外。
窗户正对着朱墙黄瓦,巍峨的紫禁城像一座山,一座高不可及的山。
“叔大,不瞒你说,我现在很是后悔,当初为何不多用些心,多教授一些圣人道理给殿下呢?”
张居正看着李春芳,淡然地说道:“子实兄,你其实心里很清楚,你这话只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
你我,还有满天下的大才,就算是阳明先生再世,都教不了殿下圣人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