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就是万历帝 第343节

  李春芳脸色一沉,“叔大此言何意?”

  “子实兄,你我都知道,殿下心里自有他的道理。只是这个道理,时到如今,我们也不过管中窥豹,看到很少一部分。却足以惊世骇俗,惹人非议。”

  李春芳沉默许久,幽幽地问道:“殿下是从哪里学到这些道理的?难道真得是生而知之,故而无惑?”

  张居正笑了,“子实兄,殿下曾经说过的那些话,有时候让我真得相信,上苍垂怜大明,天生圣君。”

  李春芳嘴角泛起一丝苦笑:“是啊,我也曾经这么相信过。可是到后来,我越发地心惊胆战。你的恩师少湖公告老还乡前,与我交接时,我俩促膝深谈过。”

  张居正眼睛一亮,“子实与恩师深谈过?”

  “我们主要谈及殿下之事。殿下心计深沉,许多识浅之人认为他生性顽劣,搞不好是第二个武宗皇帝。

  呵呵,武宗皇帝要是有殿下一半本事和心计,何至于殿下所图者甚大。此前我们只是看到他抓兵权,收财源,步步为营,紧握权柄,却没有看到他暗中布的那些棋子。

  现在李贽为首的新学已成气候,偏偏此学遗祸不浅。

  阳明心学,还披了儒学一张皮。新学却是把儒学仅剩的那张皮都给扒了。

  而后殿下又以利诱之,大兴奇技淫巧。

  数学、机械、化学、物理,成了诸多勋贵、文武百官和巨贾们,行工商实业发财赚钱的重要伎俩,堂而皇之陈于公学和学院之中,并于钦天监、太仆寺其间。

  叔大,目睹诸类种种,你不心急焦虑吗?

  长此以往,大明还有圣教容身之所吗?”

  听到李春芳终于说出心中最大的焦虑,张居正也不由长叹一口气。

  其实满朝文官,包括诸位阁老里,心里都有这个焦虑。

  太子殿下重新学轻旧学,重实而轻虚,重利益而轻义理,儒教未来走向如何,大家心里都没底。

  但身居高位者,尤其能入阁者,都是心思通明之人。

  儒学、心学,又或者其它学问,正如徐阶所言,只是他们入仕做官、报国效君的台阶。

  宦海浮沉数十年,处理过不知多少政事国事,也见识过不知多少人情世故,圣人经义能不能解决大明国疲民困?能不能救万民于水火?

  这些人心里跟明镜似的!

  只是几十年一直学习信仰的东西,现在摇摇欲坠,可能一朝间就要崩塌,心里肯定彷徨焦虑。

  徐阶老奸巨猾,早就看开,爱塌不塌的,只要不砸到老夫头上,死去!

  现在他身娇肉贵,一大家子要养,早就不敢做意气之争了!

  太子殿下的心思,其他阁老大臣们心里也都有数,可是为什么要说出来,为什么要对着干呢?

  现在太子殿下的权势,大家暗地里评估过,略低于成祖。

  一旦即位,可能立即超过成祖。

  御极五年,再灭数国,定会超过太祖。

  如此威势,就算是孔圣人再世,也要游说殿下,卖弄一番治国理念,以求重用。

  再说了,太子殿下肯定不会抛弃儒学这张皮,只不过是进行彻底改造而已。

  这些饱读经义的阁老大臣都清楚,孔圣人的经义,从两汉到唐宋,再到程朱理学和阳明心学,早就改得面目全非,不知加了多少帝王和大儒的私货进去。

  国朝初立时,理学要不是及时变换身段,轻孟子,重三纲五常,让太祖皇帝满意,它能成为显学?

  然后为科试内容二百年,进而成为正统儒学,成为圣教。

  太子殿下不需要明诏天下,只需要把科试内容加以改变。

  学新学,重实学就能中科试,入仕途,那天下学子会纷纷转学新学,弃虚求实。

  儒生拜得是至圣先师牌位,但真正能给大家带来荣华富贵的却是西苑坐着的那位。

  李春芳看着张居正,继续追问道:“叔大,你真得坐视不管吗?”

  张居正默然一会,开口说道:“子实兄,西苑西安门,你教了三四年就转入六部,忙起政事,张某却一直伴读殿下。

  期间殿下与我时时就某些弊政争论不已,殿下总是能说出一些匪夷所思,却引人深思的话来。

  后来我巡按辽东等边镇,又巡抚山东,目睹许多弊政,感触颇深。尤其是那一次在青岛港,卢北山邀请张某登上最新的世子大帆船,扬帆出海。

  在海上,我见到了大帆船灭国摧城之威,也经历过迎风破浪,更见识了万里大海的浩瀚无边。

  在海上,我被猛地推开一扇门,见到了一个新世界,圣人经义里没有提及,历代史书隐约可见的一个新世界。

  在海上,我突然想起殿下某天在西苑西安门说的一番话。

  ‘我们举着儒学火把,为中国寻找了两三千年的光明道路,却一直在打转。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而今西夷坐着大海船,从万里之外扬帆而来,泊船架炮到了大明门口。天下正值千年之大变局,我们却还执作于从过去的故纸堆里寻找未来的希望。

  该取下蒙在眼睛上的布条,放眼天下,不要再拉着磨重复过去的路,该走一条新路。’

  在那一刻,我张某就像一道光从天灵盖灌下去。是啊,为什么不取下布条,试一试新的路呢?”

  李春芳死死地盯着张居正,过了许久才森然问道:“叔大,你真是这么想的?”

  张居正正色答道:“张某少小立志,怀公诚之心,发刚大之气,担当天下安危,扶危定倾,经世济民。

  为此,张某毁誉俱所不计,一切福国利民之事,挺然为之。”

  李春芳有些明白了,“叔大对儒学失望了,对祖制失望了?”

  “子实兄,张某锐意改革,二十年来遍寻种种良方,现在对陈腐如一潭死水的理学和祖制失望了,想再寻一条经世济民,利国益民的新路。”

  李春芳失魂落魄地坐在椅子上,长叹一口气,黯然伤神,“真是没有想到,殿下潜移默化,居然影响了这么多人。

  叔大,从来忧国之士,俱为千古伤心之人。旧路都不好走,新路更难走呀。”

  张居正笑了笑答道:“如飞蛾之赴火,岂焚身之可吝。”

  皇城南边的天坛钦天监。

  蒸汽机试车结束,朱翊钧看着这台粗大傻的钢铁怪物,满意地点点头。

  “黄道林!”

  “臣在!”

  “蒸汽机,这么好的东西用来抽水,有点大材小用了。”

  黄道林眼珠子一转,“臣还请殿下明示。”

  “把它卧倒放平,安上轮子,让它跑起来。”

  黄道林想了想,“殿下,可是可以,只是这机器太重了,一般的路面它跑不起来啊。”

  朱翊钧笑了,“你傻啊,一般的路面跑不起来,你把它放到特殊的路上跑,比如港口常用的轨道上。”

  黄道林眼睛猛然睁大,他身为机械大良造,港口的那些轨道车设计和实用,他都有参与。

  朱翊钧一点拨,他猛然领悟到,蒸汽机为动力的车子,最适合在轨道上跑起来。

  它比牛马力气大,可以拉十几节车厢。

  还不会累,只要有足够的煤和水,它可以沿着轨道从早跑到晚。

  殿下早几年就坚持铺设这些被某些人嗤笑为无用的“畜力轨道运输”,难道就是为蒸汽机打伏笔?

  “殿下英明!”

  黄道林由衷赞叹道!

  “少拍马屁,继续努力,尽快让这喷着气的大家伙,在大明大江南北跑起来。办好了,孤封你爵位,世袭罔替!”

  黄道林激动地跪下:“臣谢殿下,臣一定殚精竭力!”

第468章 吓了一跳的胡宗宪

  六艘吴淞大帆船斜着风,缓缓地向大沽港口行驶着。

  胡宗宪、潘应龙等人站在船头,心情激荡。

  京师,我们又回来了。

  远远地看到岸边旌旗招展,隐隐地听到锣鼓宣天,喧嚷鼎沸,热闹非凡。

  怎么回事?

  朝廷循例迎接不是在通州吗?怎么移到大沽了?

  这实在太隆重了。

  潘应龙等幕僚看着胡宗宪的背影,满目崇拜,又心生激荡。

  跟着胡公走,喝汤又吃肉!

  幕僚中间还有一位二十来岁的男子,一身生员衣装,相貌清秀,目光在胡宗宪和潘应龙身上打转,透出的崇拜之火最为灼热。

  他就是冯保夫人栾凤儿的亲弟弟栾永芳。

  胡宗宪接到冯保的私信,立即叫人在两广官衙翻找架阁库文档,很快找到嘉靖朝被流放到两广的罪官家眷目录,一一排查,找到了栾永芳。

  胡宗宪移文广东按察司,寻了个借口征辟栾永芳入幕,然后把他交给潘应龙,这次回京也带了回来。

  胡宗宪放下望远镜,呵呵一笑:“我们都会错意了。今日大沽欢送东征将士,我们赶上了。”

  “欢送东征将士?”栾永芳是新丁,好奇地问道。

  “自太子秉政,大明海陆将士们出征,都会组织热闹的欢送大会。当年胡公带我们南征时,殿下亲送出朝阳门。

  督理处督理戎政送至通州。兵部曹公送至大沽。也是如此锣鼓喧天,旌旗漫天。”

  潘应龙接过胡宗宪递过来的望远镜,随口解释道。

  以前的大明也有欢送和凯旋迎接仪式,只不过一味地遵循故礼,古板虚浮,没有这样接地气。

  按照朱翊钧的说法,大俗即大雅。

  等幕僚们看清楚后,胡宗宪语重深长地说道:“《隆庆三年国朝官制条例》正式颂布,即日遵行。

  自此无论京官外臣,无论官阶几品,都不得私聘幕友护卫。幕友入官制,护卫用翊卫。诸位这些年,跟随老夫东南、山西和南海,劳苦功高。

  老夫已经把诸位功绩细叙,保举上去。西苑批红,交吏部优叙,按功授勋,以能任职。回京后,我们不再是主友关系,而是同僚了。”

  潘应龙等人连忙拱手道:“吾等谢过胡公举荐之恩。”

  这无疑是公开宣称,大家一定会牢记胡宗宪提携举荐之恩,以后他是大家的恩主,大家是他的故吏。

  胡宗宪乘坐的大船缓缓靠岸,看到一艘艘吴淞大帆船停靠在码头泊位上。

  远处还有十几艘世子帆船,看吨位和形状,应该是护卫舰和巡航舰。

  这两年,葫芦港船厂和吴淞船厂,每年各造出上百艘大小世子帆船,其中武装商船、护卫舰和巡航舰居多,国之重器的战列舰每年总数还是保持在十二到十五艘之间。

  岸上围着数千人,在不停地欢呼。周围插满了旌旗,挂着不少横幅。

  “欢送大明东征将士!”

  “除暴安良,永安藩属!”

  “靖清四海,天下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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