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治黄历来不是小事,尤其是改道,天大的事,需要谨慎处理,必须做好实地勘测、规划讨论、施工部署等周全的准备。
偏偏神宗哲宗这对父子,手艺不高,但胆子特别大,相信人定胜天。
几次大兴土木试图让黄河改道,想彻底驯服它,结果被狠狠地收拾了,改一次大决一次,上千里的良田屋舍荡然无存,终于老实安分了。
殿下你也想来一回?
朱翊钧坦然道:“潘师傅,没错,孤想让黄河回归北道。”
潘季驯和朱衡脸色一变,正要出言进谏,朱翊钧摆了摆手,“潘师傅,朱尚书,请听孤说完。”
“孤知道,治黄不是一件小事。其实孤一直认为,治黄在中下游入手,是治标不治本之举。”
潘季驯一愣:“殿下,何出此言?”
“黄河易决口泛滥,根源是什么?”
“泥沙过多!”潘季驯和朱衡异口同声地答道。
没错,黄河最大的问题就是泥沙过多,长年累月下来泥沙沉积在河道上,迅速抬高河床,久而久之,有的地方河床比两岸的地面还要高。
雨季一到,洪水一发,不决口都不行。
“对,两位先生深知河情。是啊,泥沙不除,在中下游修再高的堤坝,也挡不住它终究决口的一天。
所以孤认为,治河先治沙,要治黄必须从上游入手。”
潘季驯和朱衡眼睛一亮,饶有兴趣地继续听着。
“孤请曹公出任陕甘总督,一边总督三镇军务,一边执行建设西北的大计。这是部分细则,请两位先生过目。”
祁言把两份文书递给两人。
两人匆匆看完,面露惊喜。
“植被保土、退耕还牧、退牧还林。殿下,这需要大魄力才能定此大计啊!”
“土地不能无穷尽地索取。要量土养人。这片土地能出产多少,能养活多少人,要心里有数。
贫瘠苦旱,与其死磕,不如迁民其它富庶之地。
大明陆海两军,南征北战,四下探索,遍寻天下肥沃之地,就是用来安置供养大明万民。
孤对曹公和徐贞明说,西北之地,留下适当的人口就好了,其余的全部迁出来,孤有的是富庶之地安置。
不够,不够再去打就是了!天下之大,土地之广,有德者居之!”
朱翊钧大声说道,神采飞扬。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人一退,十年,二十年,天地自会道法自然。植被茂盛,水土不失,自然黄河泥沙减少。
此乃治黄治本之法。
在这十年,二十年间,我们也不停着。钦天监用玻璃柱加水银,研制出一种气压测高仪,以海平面为基准,可测试各地相对高度,孤叫它海平高度,误差很小,极为精准。
我们可遍遣测绘队,测绘河南、山东、直隶、两淮各地的海平高度。水往低处流,我们以这些高度数据为准,精准规划新河道,施工挖掘开凿,准备引黄归北。”
朱翊钧转向朱衡说道,“朱先生,嘉靖四十五年你开掘新河道,避黄通漕。期间新河道决口过两次,你一直坚持,还总结出新河决口的重要原因在于‘以一堤捍群流’,于是开四条支河分流以减少洪水对新河堤岸的冲击。”
朱衡连忙说道:“臣性子刚直执拗,幸蒙殿下向先皇进言,坚持让臣继续开掘,不至于半途而废。”
朱翊钧笑着说道:“我朝做事,稍有差池波折,就惊天动地。尤其是那些御史会跳出来多加指摘,喊打喊杀,却不知道任何事情,想成功都是一波三折,需要坚持不懈。
孤觉得黄河北道也可以延续此思路。
趁着黄河还在南道,我们花三到五年时间测绘各处的海平高度,再花五年时间沿着地势低洼处一路开凿河道。自河南以下,多开河道,雨季时可泄突如其来的洪水,平时可分流灌溉各地。
现在大明研制出水泥,届时可在山东、直隶等地开设水泥厂和钢铁厂,以钢筋混泥土浇筑河堤,坚固远胜现在的河堤。
再在河道上多开闸门,在低洼处预留泄洪区,一旦洪水泛滥,可开闸分流,也可开闸泄洪,保各地安全.
因地制宜行种种良法,相信在我们手里,可以看到黄河变成我们真正的母亲河,一改暴虐脾性,温柔慈爱!”
潘季驯和朱衡看着舆图上那条黄河,想着这十几年来治黄的风雨艰辛,回味着朱翊钧的话,不由心情澎湃。
让黄河变成大明真正的母亲河!
这是每一位治黄人的终极理想。
黄河治好,除了北方会多数百万亩良田之外,淮河水患,还有漕运都会迎刃而解,功在千秋,名存青史!
潘季驯与朱衡点点头,双目赤红,对朱翊钧说道:“殿下,只要能治好黄河,十年,二十年,臣都愿意一直奔走大河南北,风雨无阻,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如果老臣撑不到那一天,让臣的子孙门生们继续治黄!”
朱翊钧看着这两位常年奔走在野外治水的大臣,他们肌肤黝黑粗糙,与李春芳、高拱、张居正等清贵出身的文官们截然不同。
他郑重地点点头:“孤愿与两位先生同行,以此生治黄,造福千秋万代!”
第466章 朴实无华的新时代来临一刻
首辅李春芳坐在阁房里,全神贯注地看着朱翊钧的批红,神情凝重。
这是朱翊钧对内阁票拟的《隆庆三年大明中枢地方官制条例》的朱批,与其说是朱批,不如说是重要的补充。
李春芳看着上面的朱红色字,大部分都是非常有朱翊钧特色的白话文。
“要让大明官吏全心全意报效朝廷,为民造福,新官制必须做到两点,一是确保各级官吏衣食无忧。
民以食为天,饭都吃不饱,如何任事?
二是迁黜清晰,前途明朗,才会激励官吏勇于任事,尽心尽责”
确保衣食无忧不说了,牛马都要喂饱草料。
重要的是打通上升通道。
没错,升迁道路很艰辛,需要上面有贵人,下面有羽翼,上拉下推才能一步步往上走。
可是你要把这条上升通道亮在那里,让官吏们明白什么做不得,必须避免,否则仕途堪忧;知道做什么,怎么做可以青云直上。
让大家看到方向,有奔头。
李春芳宦海浮沉多年,又做过数年的吏部尚书,朱翊钧补充的那些条款细则,细细一琢磨,他就品出味来。
在朱翊钧补充的新官制里,以前那套靠治学问、刷道德、养名望完全行不通了,甚至你光靠拍上面的马屁,收聚同僚们的支持也不行,那些都只是你升迁的部分条件,最关键是你有拿得出手的“政绩”!
唯政绩论?
这不是要了那些清流们的老命吗?
这些人只会动嘴皮子,站在道德制高点上指摘别人,聚集人气名望好升官发财。
做事我不行,找茬我第一!
他们五谷不分,四肢不勤,外放出去当个会试主考官都觉得十分委屈了,指望他们能搞出什么政绩来?
偏偏这样的文官在此前大明官场占据很大一部分,越是精通经义的大儒名士,越是这样的文官。
执行殿下的新官制,这些官员很快就会被淘汰得无影无踪!
李春芳再想到几日前张居正呈上的《官吏考成法》,脸色更加难看。
新官制是筐,先把大明官吏装在里面,让他们动弹不得。
而考成法是皮鞭,肆意鞭挞,驱使做事。
李春芳猛地站起身来,心情郁结。
他是状元公出身,属于传统儒生。
在他心里,君用臣,当以德在先,再论其才。
而才是什么?
最重要的才是对圣人经义道理的学习和领悟。明白了圣人道理,就可以进一步学习圣人治民理政的学问,提高处理实事的能力。
不过有一点李春芳比其他大儒清流要强。
那些人觉得只需要把圣人经义学精,再遵循祖制、教化万民、施以仁政,天下自然大定!
学其它都是“杂学”,是大逆不道,舍本逐末的异端。
李春芳诚心笃行,渊学宏才,认为德为本,圣人经义是基础,修身治德之外,还需要关心民事,勇于任事,才能治平天下。
李春芳曾经就肃藩朱缙袭封之事上过《请酌议藩封》奏章,指出宗族蕃衍、民不堪命的事实,痛陈朝廷必须修改宗藩制度。
嘉靖四十一年(1562年)十月,时任礼部侍郎的李春芳借着林润等人,引起朝野轰动,嘉靖帝重视的上奏,屡次会同宗人府并府部各堂上官、科道等官,按照“通融节省、裁有余以补不足”的原则,对林润原奏及各王府条陈详加审议,参照历年恩例议定六十七条制度,编成《请刊行宗藩条例》上疏给嘉靖帝。
核心思想是“合无所生嫡子许封王爵,其次嫡庶子止许照例封本等官职。”
嘉靖帝阅后大为赞许,朱批准允,着内阁颂布天下,立即照行。
这也是李春芳自以为得意的“政绩”,没想到隆庆三年朱翊钧借着辽藩一事,召集诸藩宗室,大刀阔斧地大行宗藩分封改制。
六藩被除国废藩,数十位亲王郡王被圈禁,上千宗室被贬为庶民。
雷厉风行,手段狠辣到李春芳觉得心惊肉跳。
李春芳觉得当时自己上《请酌议藩封》,定《请刊行宗藩条例》,是极有勇气,在行断鳌立极之壮举。
可是等到隆庆三年,再看殿下的《隆庆三年宗室藩封条例》和实行情况,李春芳觉得自己真是胆小如鼠,保守到了极点。
现在再看桌子上殿下朱批的《官职条例》,李春芳如坐针毡。
别人改革都是缝缝补补,最激烈的程度也不过是刮骨疗伤。
殿下改革是抡着斧子一顿猛砍,不要说刮骨,直接连骨头都敲碎了。
李春芳在阁房了转了十几圈,终于按捺不住,正了正官服官帽,匆匆出了阁房,穿过午门前面的空地,进到司礼监,找到了入值的冯保。
“李老先生,你有事找咱家?”冯保有些诧异地问道。
这位首辅没有前首辅徐阶那么老奸巨猾,性情温和,做事斯文有条理,很少这么火急火燎地找上门来。
“冯公公,老夫想拜见殿下。”
“拜见殿下?真是不巧了,殿下刚出了西苑。”
李春芳脱口问道:“殿下去了哪里?”
话一说出口,他就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
“失礼,老夫有失臣礼。殿下的去向岂是臣能胡乱打听的。只是老夫有急事,想拜见殿下。”
“国事上的急事?”
李春芳是内阁首辅,他说有急事,冯保也不敢耽误。
太子殿下以国事为重的秉性,他最清楚不过。
“是国事。”
“非常着急?十万火急?”
李春芳迟疑一下,他的性子让他不愿意打马虎眼,开口说道:“是要事,但并不急迫,只是老夫心里着急。”
哦,不是火烧眉毛、急需殿下定夺的大事!
冯保长舒了一口气。
“老先生,殿下出去,可能下午就回来。等殿下回来,咱家马上禀告,再请老先生过来,如此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