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年的日子有着落了,后年再说后年的。
于是也先下定了决心,便扭头向太上皇请示。
此时朱祁镇的心态也变了,或者说已经绝了短时间内回京的念头了。自己的弟弟做事实在太坚决了:文臣里,王直、胡、商辂、彭时被彻底赶走。
勋贵里,驸马都尉焦敬、成国公朱仪、恭顺侯吴瑾、成安侯郭晟、怕城伯赵荣、建平伯高远,这一长串儿,全部被送出了京师。再加上本来就被朱祁镇自己派到南方的宁阳侯陈懋、安远侯柳溥、靖远伯王骥。
最后再算上在土木堡被朱祁镇亲自葬送掉的一大群勋贵们,现在拥戴朱祁镇的北京勋贵集团已经被彻底瓦解了,几乎可以说是不复存在了。
到了如今,朱祁镇总算想明白了,为什么自己的弟弟执意要连于谦都调走。因为于谦好歹是被先帝提拔起来的,还知道念着先帝的感情,在战场上不至于朝自己下死手。
而剩下的这些人,尤其是离瓦剌军最近的这座大营里的骁骑营、天策卫、营州卫,可不管这一套。要是打着打着,自己这位太上皇被炮火弩箭‘误伤’,一命呜呼,那可就大大的不划算了。
所以在已经注定无法进城的情况下,朱祁镇很明智地选择了跑路。
见伯颜帖木儿和太上皇,都没有了意见,也先便开始安抚诸将道:“咱们剩下的人再坚持几天吧,这几天咱们也不认真打了,就学学城里那位新君,来个连连示弱,迷惑敌人。
过上个七八天,咱们就佯装撤退,待明军追击时,再设下埋伏,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这次咱们尽力活捉明军,然后再用俘虏向新君要赎金,让他把剩下的四十万两给我们补足。”
众将闻言,连声叫好。按照也先的这套部署,将士们不用和明军的刺猬大阵硬拼了,自然是非常的高兴。
而先撤退,再设伏,然后击溃明军,这和在山西的三场大战如出一辙,将士们操作起来,已经轻车熟路了。
最重要的是,大明新君已经开了向阿剌知院重金赎回俘虏的先例,这让也先太师的计划看上去非常的有可行性。
就在议事看上去快要结束的时候,喜宁附在也先耳边,轻声嘀咕了几句。
也先竟然因此转变了态度,向朱祁镇说道:“太上皇,在山西的时候,就有宣府总兵等人,说您是假冒的,拒绝开城迎接您。
如今在北京城下这么多天,您也从来没有在大明将士、百姓眼前公开露过面,如此一来,大明朝廷又有理由说您是假冒的了。
我们倒是无所谓,但是如果以后大明朝廷一直强调有人假冒太上皇,那岂不是于您大大的不利。”
朱祁镇连忙问道:“那太师的意思是?”
也先回道:“请陛下在走之前,去城下露个脸,让大明的文臣武将、士卒百姓见一见您的真容,这样再也没人能说您是假冒的了,可以永除后患。”
朱祁镇见也先的言辞非常的坚定,不容拒绝,便也不好自取其辱,只得答应下来。
于是众人散去,分头行事。
伯颜帖木儿早已命部下收拾好了行装,如今也先同意撤退,只要再备下五天的口粮草料,就可以上路了。
伯颜帖木儿在做最后的准备,而朱祁镇则上了辇车,摆开皇帝仪仗,在也先手下一万铁骑的簇拥下,大摇大摆地开到了城下。
不论是已经列阵的十万明军,还是大营中的将士,见到天子仪仗,都没敢上前阻拦,更不敢发动进攻。
若是光天化日之下,一个不好,炮轰了太上皇,那算谁的呢。这诛九族的罪名,可没人想扛。
就这样,朱祁镇的辇车一路畅行无阻地来到了西直门外方才停下,当太上皇走出辇车,向头上看去时,正好与自己的弟弟,新君朱祁钰遥遥相对。
朱祁钰没料到也先来这么一招,心中不由大为感激,连忙命亲卫去击鼓敲锣,号召百姓登城观战。又让另外的亲卫赶紧去通知练纲,快带着画师们十万火急地赶过来。
机会千载难逢,却稍纵即逝,朱祁钰敏锐地预判到,自己的好哥哥竟然要在北京城下叫门了。
为了争取时间,朱祁钰站在城头,向城下的朱祁镇喊道:“城下可是大兄?请近前说话。”
朱祁镇把话听到了,却不敢真的近前,有人突施冷箭怎么办,无比惜命的太上皇帝不敢冒险。
见太上皇踌躇不前,朱祁钰继续喊着:“请大兄屏退瓦剌骑兵,臣弟命勇士下去接大兄入城。”
朱祁镇摇摇头,大声回道:“弟弟好意,兄心领了,但是朝中有奸佞,朕若回去,恐有不测。
还是等朝中奸佞退散,朕再议回京之事吧。”
那正好,朱祁钰便朗声回道:“既然大兄坚持,那臣弟只得恭领大兄旨意,替大兄拱卫京城,扫除奸佞了。
待众正盈朝之时,臣弟再派安远侯柳溥、靖远伯王骥、大宗伯胡、与兵部尚书于谦一起前去接大兄回京复位。”
朱祁镇听到这话,立时便陷入了沉默,在心中暗暗盘算起来:自己这宝贝弟弟,真是个玩交易的绝世高手,都已经到了信手拈来、出神入化的境界了。就连隔着几百米喊话,都不忘了跟自己谈交易。
第175章 叫门天子朱祁镇 守门皇帝朱祁钰
这话其他人或许听不大明白,但朱祁镇一听就已了然于胸,自己这宝贝弟弟的意思,翻译成大白话就是:‘我要清洗朝堂,培植亲信,你们太上皇一脉安生点,别出头搞事情。
作为回报,我可以把安远侯柳溥、靖远伯王骥调回京城,并派他们率军前去接太上皇回京。’
这个交易的内容,还真让朱祁镇心动了,自己想回京,必须有可靠的人率军去接,并负责沿途的安全。
而可靠的、能让自己放心的,又有掌控军队能力的人就三个:安远侯柳溥、宁阳侯陈懋、靖远伯王骥。现在朱祁钰一口气答应了派其中的两个来迎接,再加上自己的铁杆心腹胡、左右摇摆的宣宗忠臣于谦,基本可以保证安全了。
朱祁镇下了决心,打算成交,便向城头喊头:“弟弟尽管放手去铲除奸佞、肃清朝堂,朕会修书一封给母后,嘱咐她尽力配合弟弟。”
朱祁钰满意地点点头,继续喊道:“宣府总兵杨洪拥兵自重,不受王命,贻误战机、坑害朝廷,臣弟向大兄请旨,派天兵将杨洪绑缚京师,明正典刑,以为大明武将之警戒。”
朱祁镇闻言,连连应承,那真是太好了,朱祁镇简直就是举双手双脚赞成。在对待杨洪的问题上,两兄弟想法是出奇的一致。
朱祁钰接着又将自己的施政理念,一一向自己的大兄汇报了一遍,包括加强对南京的重视,派于谦等重臣去镇守南京,并加强对南方的控制,彻底扫平南方的叛乱。还有免税免赋免徭役,与民休息,增加官员俸禄等等。
朱祁钰在城头扯着嗓子喊,朱祁镇在城下连连应承,倒是颇有兄友弟恭的观感。
此时城墙上已经聚集了不少百姓,见此情景,大为感慨。有些感情丰富、关心朝局的,甚至已经忍不住潸然泪下。
又过了不多时,练纲便带着一众画师,急勿勿地上了城墙。
朱祁钰见状,暗暗松了口气,总算把时间拖延下来了。按照也先一贯的风格来说,很快就要到见证奇迹的时刻了。
果然,在两兄弟又表演了一顿饭的功夫之后,朱祁镇身边的一万瓦剌骑兵开始列成方阵,整齐地拔出腰刀,一边高高举过头顶挥舞着,一边齐声喝到:“天子在此,速开城门。”
蒙古人嘛,让他们讲大段大段的汉话,肯定是讲不了。但是就八个字,让他们反复喊,倒也勉强能应景。
这话都是也先让他们说的,而也先的想法,则是出自喜宁。喜宁一向在内心极度仇视大明,所以临了临了,想出了这么个歪招。
喜宁一边挟持着朱祁镇,一边带头大喊,瓦剌骑兵们跟着喊。汉人的老话说得好,人一过万,无边无际。
整整一万壮士,扯着嗓子齐声高喊,倒也颇为震撼。城头的普通守军和众多百姓,已经纷纷脸色大变。至于部分百姓抱在怀里的小孩,早就已经吓哭了。
只有皇帝、皇帝亲卫,以及徐永宁、李璇这两位绝世名将之后,还很淡定的站在那里。
李璇十六岁,已经成年了,看着眼前的场景,虽然心中也震撼,但倒是丝毫没有别的感觉。
徐永宁才十岁,到底年纪小,心中已是惊涛骇浪,但也强作镇定,面上并不显露。
不论再怎么震撼,徐永宁是有骄傲在的,自己可是中山王徐达的曾孙,这要是露了怯,那不闹出给太爷英名抹黑的大笑话了。
只有朱祁钰这位代皇帝,心里啥也没想,就忤在那里望着自己的兄长发愣。
瓦剌骑兵们不知疲倦地呐喊,过去约莫一顿饭的功夫,声音才渐渐地减弱,城头的百姓们却依旧沉浸在震惊的情绪之中。
只不过现在除了被大场面震慑之外,百姓心中还多了对太上皇叫门的失望。以前百姓们只是在朝廷的宣讲中,了解过太上皇叫门紫荆关。但是纸上得来终觉浅,现场经历感受深。
见火侯着不多了,朱祁钰朝亲卫挥挥手。
亲卫们得到指示,开始走到朱祁钰身边的高台上,将上面覆着的四张巨大白布扯了下来。
百姓们面朝城下,一时没看到,但瓦剌的骑兵们,一眼就看到了。两万颗人头,四四方方、整整齐齐地垒在高台上,比瓦剌骑兵的呐喊还要震撼的多。
瓦剌骑兵们顿时乱作一团,各种咒骂起来。
看到瓦剌骑兵们的奇怪举动,百姓也纷纷回头观望。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不仅小孩全被吓哭,一些胆小的女人甚至被吓晕了过去。便是青壮的大男人,看到这场景,也是吓得面如土色。
连李璇和徐永宁都不免变了脸色,两人算是彻底服了皇帝了,这京观垒得是一次比一次壮观。
朱祁钰再次朝亲卫们示意,将百姓疏散下去,然后自己朝着朱祁镇行了礼,带着两位国公迅速离开了城楼。
很快,反应过来的瓦剌骑兵,开始弯弓搭箭,朝城头射击。
好在,双方相隔较远,城墙甚是高大,百姓也被及时提醒,倒也没有造成人员伤亡。
妇女、小孩基本都逃下了城楼,有些胆大好事的青壮年,则依旧留在城头上看热闹。
亲卫们在城头上往来巡视喊话:“陛下有命,不准向城下还击,以免伤到太上皇。”
百姓们纷纷盛赞新君之德,而瓦剌骑兵骂也骂了,打了打了,见没有效果,只得拥着朱祁镇,回去向也先复命去了。
也先听完手下将军的回报,面上做出怒不可遏的表情,心中倒也没有多大反应。只是叹了口气,催着伯颜帖木儿尽快带着太上皇出发。
所以朱祁镇一回到营中,伯颜帖木儿立即便命部众开拔,一路急行军奔赴紫荆关。
朱祁镇甚至连辇车都没下,就又开始了北狩的旅程。
送走了朱祁镇之后,几位大将又过来将也先围住,请求与明军决一死战。
本来将士们都不想打了,但是看到北京城墙上那用两万人头垒成的京观,部分有血性的将士终于还是坐不住了。
第176章 武定侯府入局豪赌 新君妙手暗伏杀招
伯颜帖木儿已经带着一万本部兵马走了,剩下的便全部是也先的本部兵马,也就是那五万瓦剌主力。
不过这些人的来源,也不尽相同。有相当一部人,大约一万上下,原来是阿剌知院、脱脱不、孛罗等人的部众,被也先遴选到了自己麾下。
所以也先耐不过众将的坚持,便选择了让这些非嫡系的兵马先去试探性地进攻。
也先自己,则没有出营,只是上了哨楼观战。
如今攻下京城,肯定是没戏了。瓦剌大军压根就没有建造攻城器械,现在造也来不及了。一共还有十日的军粮,没等攻城器械造好,军粮先吃完了。
唯一有点希望的,就是进攻城外的明军。但是瓦剌大军又暴露了另一个致命缺点:没有火炮。
只要明军像只刺猬一样,结成大阵死守,没有火炮根本就轰不开。
最重要的是,人数差距实在太大了,明军着了急能凑二十五万人出来,而瓦剌只有五万人,就算再精锐,也受不了五个人砍一个人啊。
要是把阿剌知院和脱脱不的一共六万大军调来,还能和明军斗上一斗,可惜这两人已经和也先离心离德了。
也先的大军一共组成四支万人队,出营列阵,其中三支万人队牵制明军,一支万人队负责试探进攻。
徐亨、石亨、范广分别按照朱祁钰事先吩咐好的策略,原地固守,任由瓦剌骑兵列阵。
朱祁钰和也先相互配合,又要消耗一批也先的非嫡系军队。
就在瓦剌列阵的功夫,朱祁钰已经回到了齐王府。
此时还未到中午,朱祁钰在房中刚坐下,由仙儿、凝香、暮雨三个小姑娘服侍着喝了口热茶,林香玉便急勿勿地走了进来。
朱祁钰好奇地问道:“怎么了王妃娘娘,这样风风火火的,好像有人追你似的。”
林香玉将手中的拜帖塞了过来,笑道:“有人送了拜帖来,求见夫君,说是一会就到。
夫君让凝香她们服侍着更衣吧,奴家还有事,要去账房算最近的开支了。”
说罢,林香玉调头就又要出去。
朱祁钰敏锐地感到有些反常,连忙将林香玉拉过来,搂在怀里,一边紧紧抱住,一边笑道:“王妃别想跑路,等我先看看拜帖再说。也不知道是什么大人物来了,竟然吓得咱家八面玲珑的小王妃想脚底抹油,避其锋芒。”
林香玉挣扎了两下,见挣不脱,也就只能听之任之了。
朱祁钰笑盈盈地打开拜帖,好奇地扫了一眼。只一眼,朱祁钰便叫唤了起来:“我的亲爷爷嘞,原来是她,难怪小王妃会吓成这个样子,就连我都想跑了。”
另外三女在旁边更加好奇,凝香连忙问道:“是谁这么吓人啊夫君,难道是王府那两位王妃?”
朱祁钰将拜帖递了过去。
凝香取过拜帖一看,更加好奇了:“武定侯府,永嘉大长公主?这位大长公主很厉害吗,至于把你们吓成这样?”
朱祁钰笑道:“我这么跟你说吧,就算是上圣皇太后,和还在位时的太上皇,听说这位大长公主驾到,都会吓得想跑路。”
“这么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