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传 第339节

在九江的张宁还没能知道北路军的战况。前阵子有内侍省密探夜里从甘棠湖偷偷出去,探得了些外面的消息,周梦雄已经率兵出动。此时张宁认为周梦雄的军队还得和官军北路周旋好一阵子,能不能突破北线不知道,但张宁无论如何也料不到会这么快有战果。

随着时日临近冬月间,气候越来越冷,城中伤病很多、缺郎中,情况已一日不如一日。城外的阵地在前段时间逐渐弃守,因为兵马疲敝已无能为力,现在唯一的防线只剩一道残破不全的城墙,随时可能破城。

每当旁晚时,九江就是一座死城。官军的火炮不再咆哮,火器也消停了,从城上换下来的将士疲惫不堪死气沉沉。除此之外,城里的百姓也几乎销声敛迹,兴许有少数没跑的也不知躲在什么地方,街上不见人迹。

张宁的足迹遍布九江城每个角落,几乎每个普通的士卒都能经常见到他。他的脸明显消瘦,也显得十分沉默,但总会说几句鼓舞士气的话,告诉士兵们周梦雄的大军已经长驱南下,只要坚守就能活命。连于谦有一次也说,若非王爷亲自坐镇九江,任谁也守不住这座残城。长达数月的共事,张宁已经逐渐消除了对于谦的怀疑。

此刻说什么上下一心激愤人心的话已无用,大家的身心都疲惫了,但需要时刻提醒人们两种东西,求生欲和希望。希望就是不确定的周梦雄大军……实际上张宁的内心里更加糟糕,远比表面上表现出来的迹象消沉,他只是忍耐着不愿意动摇军心。

有时候他会陷入自己的心理陷阱,进入抑郁状态,觉得一切都无望了。

历史的客观规律,便是天道大势,也许不是这么就能改变的……自古到今,在王朝盛世时期起兵,都是死路一条……想改朝换代者,无非末期趁乱逐鹿中原、或自有大权从高层政变……燕王实际上也是先有势力再有机会,饶是如此那条路也不可复制……

无数的想法萦绕在张宁的心头,蚕食着他的希望。人心远比想象中脆弱。

有时候,他觉得现在就差最后一步,如一把利剑不知什么时候落到头上,九江城墙不知什么时候被官军攻破;只是这么等待着那一刻。甚至他会觉得,很期待那一刻的到来,这样省得提心吊胆了。

“只是有些放不下母妃和小妹,不知道以后她们会面临怎样的劫难……”张宁终于在一天晚上将心里的话念叨了出来。

第四百五十七章 九江之役(1)

天才刚刚蒙蒙亮,张宁就从噩梦中惊醒。刚醒的片刻还记得梦中的情形,稍过一会儿等头脑渐渐清醒,转眼就把梦境忘得几乎一干二净了,很奇怪的体验。他最后只记得很少的零碎的东西,好像腹侧被一把菜刀砍进了腹部,不是别的刀就是一把又宽又短的菜刀,感觉就像真的一样,现在想起还一阵肉紧。

他起身披上灰色的皱巴巴的上衣,蹲在屋子中间的一盆炭火旁边烤火。破旧的窗纸上灌进来清晨寒冷的风,让他有些贪恋这一盆余烬所带来的些许温暖;犹豫着一会儿要不要出门视察城中各处防务。在无望的憋闷中,不仅不能激发出人的潜力,反而变得消沉而懒惰。

不知道接下来要干什么,也许该忍住寒冷的空气出门;或者嫌内外温差太大,实在不想出去,那又该做点什么呢?他什么也没做,只是蹲在炭火旁边拖延着,仿佛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

姚姬现在一定很担心自己,而且会对未来充满忧惧和压力;但是她同样能稳住宫廷内外的局面,甚至在人前嘴角依然能浮现出叫人敬畏的微笑……所以张宁在心理上才常常能依赖她。张宁想象着她的样子,每天依然穿着华贵的衣服、从头发到指甲都整理得十分精致,圆润的感觉让人安心。

但张小妹恐怕就没那么镇定了,她会怎样,躲在房间里不愿意和人说话?嗯,很可能是这样,以前张家人遇害时她的行为也是如此。

就在这时,陈旧灰黑的木门响起了“笃笃笃”的三声敲门声,接着只见辛未走了进来。

她回顾房间目光停留在张宁身上,疾步走了过来,声音有些激动道:“刚得到消息,周将军的新军在鄂王城击败官军北路,歼灭其大部主力……”

“什么?”张宁腾地站了起来,搓了搓手又问道,“消息属实?”

辛未转头对门外说道:“进来禀事。”

“是。”一个青衣年轻人躬身入房,面对衣冠不整的张宁,他看起来有点紧张,忙从怀里掏出一叠薄薄的纸递上来,“卑职在湖广地界见到了内侍省的兄弟,这是他们给的详细卷宗。”

张宁忙接了过来,随手一翻发现一张标注了线条文字的图纸,一面细看一面听旁边的后生说,“周将军的人马在鄂王城西面的水网区域预先准备,又诱敌深入,成功把官军北路主力诱至设伏地区;然后以中军、后军数万人马突然从长江畔穿插,堵住了官军的退路,并将这些人马围死在设伏圈。官军被一分为二,里面的没粮,外面的没兵……”

张宁又见卷宗上描述了战术,以沟墙营寨构筑阵地,发挥火器之长避免近战。这时他逐渐恍然大悟,这么一看,兵员素质完全不如京营的新军能击败官军就想得明白了。又看战役发生的时间,掐指一算,离周梦雄誓师出征不到十天……

“本王果然没选错人,哼!”张宁激动地在房间里来回急走,“如此一来,张辅的兵马只剩中路和南路。究竟有多少人没有准数,但从各方面猜测总兵力不会超过十万;等周梦雄的新军南下就有六万人,加上九江城的永定营和九江军两万多人,我军兵力总数便可达八万余众。这下子至少从人数上咱们吃不了什么亏。”

辛未忙问:“那我们是不是要打赢了?”

张宁随口道:“很有希望。”他的头脑又灵活起来,抖了抖身上的衣裳,“来人,把这份东西拿到于谦那里去,告诉所有的文武将官……我这衣服怎么这么皱,辛未,你马上给我熨平,出门要穿,还有我那把短剑装饰呢……笔墨侍候,我要给周梦雄写信,辛未你再找一两个靠得住的人过来,旁晚来见我……传李震来见我!”

过了一阵子,于谦便径直来到了张宁住的厢房说话,外面还有几个武将等着想见面;侍卫长李震被人叫来了也只能先等于谦等人先说大事,只好在屋檐上等着。

张宁在桌案上摊开地图,拿着尺子量了几处感兴趣的地方,对于谦说道,“现在最先做的应该是与周梦雄取得联络,可惜九江四面被围,来往书信风险较大,很容易落入官军之手。”

于谦淡然道,“可派人通知周将军,让他率先进占瑞昌城;瑞昌也是江畔较为重要的城池,养有供传递紧急军情的信鸽,只要把瑞昌的信鸽和九江城的信鸽交换,王爷便能用飞鸽传书与周将军传递用兵计划,以便里应外合相互协同。就算运送信鸽时被官军截获也不会泄露机密,并且可以多次尝试运送信鸽,咱们可以通过信笔书信的形式确认真伪。”

“这个办法好,今晚就办。”张宁干脆利索地说。

于谦又道:“周将军的大军一旦增援至江西,我们第一步目标应该是从九江城突围,以便得到弹药粮草补给,修缮损坏火器。”

“廷益与我英雄所见略同。”张宁用直尺轻轻敲了一下地图,“我刚才也在想从什么地方突围。”

于谦道:“仅凭猜测,我认为张辅会在城南聚集重兵,因为只有这一面的地形广阔,才有利于周梦雄的几万大军展开部署;我们可以反其道而行之,从城西北面的陆地走廊攻击,避开重兵设防。只是仅凭猜测就选定突围方向,万一进攻不利后果不堪设想,极可能被官军反攻突破城防陷入无立锥之地的危险,功亏一篑。”

旁边的辛未时不时抬头看张宁一眼,她正在房间里用熨斗装开水烫衣服,这种事在此时显得有点尴尬,所以她默默地没说一句话,只是很关注地听着张宁等议论大事。

女人很少会对战争厮杀有兴趣的,除非干系切身利益,显然辛未非常期望张宁在这场厮杀中取胜。长达数月的陪伴,在这座孤城里辛未是张宁身边唯一的女人,不仅在身边帮助他,偶尔还会侍寝,可以说是尽到的是一个伴侣的责任;她认为张宁是一个恩怨功过分明的人,她将来有资格分享他的成果……前提是在战场上取胜。

张宁道:“在此之前咱们为了观测敌军炮阵部署而试造的巨气球,现在尽快赶工完成,或许能帮助我军探明张辅的兵力部署。”

于谦听罢眉头微皱:“王爷真的能让人飞到天上去?”这确实有点挑战于谦的认知,通常于谦认为张宁还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人,但偶尔他总会提出一些“奇思妙想”,让人觉得儿戏一般故弄玄虚。

不料张宁一本正经地说:“理论上是可行的,事到如今自然应该试一试。”

他一面说一面就提起笔在纸上飞快写了个方程式,水蒸气和碳加热生成一氧化碳和氢气,并算出一氧化碳和氢气混合物的平均式量;再用大气平均式量和计划的气球体积,计算浮力。可惜一堆符号对于别人来说完全等同于鬼画符,和故弄玄虚没区别,再加上他严肃的表情,此时看起来有点滑稽。

反正失败了也没什么损失,张宁当下就叫李震进来,下令他把前阵子准备的丝绸棉布桐油等材料尽量缝制完工。

第四百五十八章 九江之役(2)

八天后九江城第一次迎来了从外面飞回来的信鸽,长期养在九江城的鸽子在外面一旦放飞,就会自己飞回巢穴。已占瑞昌,兵六万至八里湖东南……短短一行字证明周梦雄的援军进展顺利。张辅大军主力都在九江附近围困,恐怕无法及时阻止周梦雄东进。

次日天气晴朗,天空明净太阳娇艳,百里无风。进入冬季后,这样的天气实在是很少见,正逢时候。张宁决定好好利用今天的好天气做试验。

大战在即,死生存亡在此一役,这种紧要关头张宁却大张旗鼓地鼓捣这玄虚玩意,着实叫部下们难以理解。不过他是最高统帅,没人能阻止他的行动。

南边城墙内的房屋已被拆了一片,加上中央大道的地盘,留出很宽的一片空地。一个砖砌土封的窑已经准备好了,里面放上了木炭。一些士兵正把抬过来的五彩斑斓的大布袋四面展开扯平,这稀奇的玩意主要用整匹的丝绸缝制,丝绸不够居然还有棉布拼凑,红的绿的青的白的五花八门拼在一起,如同打满了补丁的船帆,然后涂满桐油权当密封。

城外时不时响起一声炮响,稀稀落落的,但显然官军今天没有攻城的意图;九江被围几个月以来,真正激烈的攻城战也是少数,张辅饶是人马都也承担不起不断强攻城墙的伤亡代价。

人们早已习惯永不消停的炮声,城墙上许多士兵依在墙边正看稀奇。这段时间军中的士气比之前好多了,北路大战的胜利和援军到来的消息给了人们希望。

张宁骑在马上,在土窑附近转悠指手画脚地说着什么,许多人在围观。等到侍卫们要安装锅炉和管子时,他才叫李震驱赶围观的将士远离,扬言没弄好可能爆炸。

“船帆”旁边的一个小个子军士正嬉皮笑脸地和自己的上官说笑,上官也能宽容此时的不敬,因为这又瘦又小的军士是作为敢死兵上阵的。他穿得很薄,躯干上被绳子结实绑着,然后两根绳子从双肩系住,栓在链接“船帆”的绳子上。这根长绳子是丝绸编的绳索,为了减轻重量。

土窑里面堆满的木炭烧红了,人们就按照命令拿砖泥封住两面口子,只留两个插管子的圆窟窿。抬过来的管子有人的手臂粗细,也是拼接:两头是用铁皮煅裹的铁管,中间为了省材料是竹筒拼接。

这边几口大锅里的水陆续烧开,侍卫便拿锅盖封住,然后把管子接在锅盖上,过一会儿管子另一头就开始冒白汽了。张宁大声喊用大火烧。一会儿之后管子另一头冒出来的全是水汽了,这时便接在土窑上的一个口子上;另一个口子也接上圆管,并用稀泥糊住。

又等了一阵,估摸着土窑和管子里的空气都排得差不多了,军士们便用湿布捂着嘴上去将出口的管子接在“船帆”气口,几个腰粗膀圆的大汉站在那里抓住帆布。

那副巨大的“船帆”如同鼓了风一般,缓缓地涨了起来。许久后,渐渐地一个比房屋还大的不规则气球就轻飘飘地腾了起来,要不是几个大汉拉着,看那阵仗要飞上去似的。

远近围观的将士们张大了嘴,等着眼睛看着眼前的稀奇玩意。那巨型气球五花十色,近似椭圆形,好像一个巨大的长得很丑的冬瓜一样,着实吸引人们的目光。而且上面居然还用黑墨写着几个大字:燕王叛党得国不正上干天怒还我河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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