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传 第338节

朱冕先调五军营半数人马近万人至三山湖防线,巩固其后卫,以免前军变成孤军。做好准备之后已觉得毫无危险,然后自率神机营及五军营马兵向北进军迎战,准备在旷野一举击溃来犯的叛军。但官军还没赶上,叛军突然就跑了;继续前进杨庄湖南岸的一道沟墙营寨群横在面前,无法追击。

这时官军的战线拉长,实际上已经陷入了未察觉的危险境地。精锐的神机营和五军营骑兵已深入至水网地区二十里,后面在三山湖北面是五军营半数人马巩固的后翼,这些兵马都是京营、北路军精锐,重兵前置;而县城是朱冕认为的重镇,留守有五军营余部;东西两头中间就成了软肋,只能以卫所军构筑工事驻扎。

周梦雄趁机下令后军平远营两万众从长江边南进,中军忠武营大部也从北面绕道尾随其后。这条路看起来绕,实际距离县城也不过数十里之遥。

朱雀军探知县城中留守的是五军营之后,果断放弃趁虚攻占县城的打算,进而以重兵从中间穿插。县城北面江边的卫所兵大营被一股新军进攻扰乱,竟不能出兵阻击,坐视新军大量兵马从防区中向南进军。

新军一天之内就抵达了三山湖北岸防线的东侧、官军前锋的后面,然后开始挖沟修墙,赶工构筑大量营寨。责任朱冕前军后翼安全的五军营一部,得到的任务是防守后方,分兵驻扎在营寨里;等到他们意识到叛军是要从后面包围时,仓促集结人马向东进攻,此时叛军已经在后面部署了三万多人的重兵。

与此同时,周梦雄预先远远部署在湖泊外围的伏兵,分批进入指定地点开始修沟墙防御工事。这一带的湖泊众多,大致分布是四面围合,除了东面出口有一二十里宽,别的陆地都有细窄的地段,要阻断道路十分容易。

朱冕几乎是忽然之间才发现,自己莫名其妙被包围了。他打算试探进攻叛军,到陷入围困,前后就两天时间而已。

从三山湖防线急报的军情,让朱冕现在还一脸迷惑。他觉得自己已经非常谨慎了,试探进攻叛军时,也考虑过后方安全,所以留有近万的五军营部队在后;东面的出口宽达十余里,如何能堵住完成围困?

到现在,朱冕还没有走投无路的感觉,仍然能保持镇定。他下令前锋向东撤军,然后先行回五军营驻地,准备亲自视察叛军如何在背后堵截他们的。

一行人经过三山湖北岸营寨继续向东走几百步,便看见了叛军的活动范围。他们已经在那边修了两排沟墙营寨,两排错落如“品”字不对称,成网状布局。按照南北防线的宽度计算,这种营寨起码有三十几个;每个营寨目测有好几百近千人驻守,算来两天之内叛军在这里已经部署了约三万大军。

朱冕观察了战场之后,心下已有了数。虽然叛军三万人断后路,但防线宽十余里,兵力其实比较单薄,只要从一个地方攻破,官军就无所谓被包围之势了;也许还能趁机歼灭深入到战场中的这股叛军。

等到前军神机营及五军营骑兵撤回三山湖,当天官军精锐几乎全聚集到了此地,步骑近三万人,全是京营将士。朱冕决定次日就发动对腹背叛军防线的进攻。

但朱冕发现这次的进攻明显十分困难,步兵蜂拥而上,立刻就遭到密集排枪齐射,而且叛军使用类似神机营火器的三轮击,轮流放枪火力非常密;侧面其它营寨还会用火炮炮击。官军进攻损失巨大,还没冲到营寨前面就被打得七零八落,接近也失去了锐气。

第一天下来毫无战果,这时官军上下才渐渐有点恐慌起来。

被围困的官军粮草不足。之前朱冕压根没打算长久出征,粮仓在城里,补给线在江上;突然困在这湖泊之间,人马三天内就得断粮,就连弹药箭矢也不够支撑太久。两三万人加上几千匹马要吃粮,他们短时间内得不到补给,不用打自己就得完蛋。

京营各营将帅现在还没放下对叛军新军的鄙视之心,在中军朱冕面前大骂叛贼卑鄙。其中一人提出了一个战术,将数万人全部集中在一起,以人海浪潮涌过去。

但是这个战术恐怕无法达到预计效果。若近三万人集结展开成方形横面就有一百七十余人,至少宽两三百步,算上马更加不止;两三百步宽度的人潮涌上去,前后要同时遭到几个营寨的枪炮屠杀,若是情况不好说不定全军陷入混乱崩溃。而若以纵队进攻,便是添油战术。

次日,朱冕一面下令神机营以火器攻打叛军营寨,一面派斥候至四方数十里打探其他出路。但一整天同样无果,出路已被堵死;除非从湖泊水面游回去,时值十月下旬湖面几乎都冻得要结冰了,京营将士多北方人不会水的占多数,下水无疑是找死。

也许能让县城中的官军临时收集小船木筏运送粮草,不过要满足三万人的补给运输,恐怕找到这么多船只需要很长时间。军中等不起那么久了,因断粮的消息已造成军心动荡。

朱冕本来就不是京营武将,只是受张辅委任的主将,平时尚能以权威指挥各营,此时已有无法调动的迹象。五军营骑兵将领要求马兵率先突围,从营寨之间的间隙中冲出去。

骑兵要强冲付出一定伤亡应该能突围,但如此一来留下来的步军战力就进一步被削弱。朱冕欲阻止,险些酿成兵变被杀,最后也没能阻止眼看无粮草喂马的骑兵抗命欲走。

陷入合围才两天,朱冕终于感受到了窒息般的恐惧。战场上,一步失手后果便非常严重,生死只在一念之间,干系千万人的性命。

第四百五十六章 周英雄

第三日,兵部尚书朱恒亲自押送粮草至军中,受到周梦雄的款待,被接到了三山湖战场外。

二人登上了刚刚修筑完工的一栋箭楼,高达二层楼,顶上如同一个亭子四面透风。少顷,有一半老徐娘抱着古琴登楼,款款在泥炉中为他们温好酒,然后坐在一旁弹琴助兴。

俯视下方千军万马枕戈待旦,周梦雄却悠哉悠哉地端起一盏酒淡然道:“敬朱部堂,为你接风洗尘。”

“英雄,周老英雄,下官不敢当啊。”朱恒情绪有些失态地双手捧起酒杯。朱恒本来就是个不修边幅也不喜排场的人,此时的光景让他觉得过于做作,浑身不自在;而且又因忽然听说周梦雄将官军主力围困,情绪难免有点适应不过来,说话也有些不利索了。

“轰轰……”突然炮声如雷响起,震得箭楼几欲坍塌,刚刚满上的酒杯里的酒水都溅了出来。“砰”地一声弦响,琴弦断了,琴声戛然而止,只见旁边坐着弹琴的妇人脸色都变了。

“哈哈哈!没事没事的,你还怕炮能打到这里来么?”周梦雄大笑道。

朱恒转头看战场上的光景,抱拳作了一揖,不禁说道:“谈笑间灰飞烟灭,周老英雄真有诸葛孔明之风。”

周梦雄听罢又是大笑,毫无官场上谦恭的作态了,他夸张地站起来,拍着朱恒的肩膀,指着前方成片集结的官军马兵:“朱兄,你可知为啥京营要从这里死冲?”

朱恒只得低调而恭敬地问:“为何?”

周梦雄一挥袍袖:“四面都被老夫堵死了,京营陷入重围无路可走,又没粮,就算这里是刀山他们也得冲!”他说罢仰头犹自喝干杯子里的酒,又重重地拍在朱恒的肩膀上,震得朱恒那文人的小身板都歪了,“朱兄又知为何外头的官军不来救?”

“愿闻其详。”朱恒很配合地好言道。

周梦雄遥指东面,“从鄂王城到这里不过二三十里地,老夫布了四万余众大军,层层营寨,堵得水泄不通!”

谈笑间,忽闻西面马蹄如暴雨疾雷响彻大地,潮水一般的马兵汹涌而来。饶是此地不是最前线,眼皮底下面对这样的阵仗也是相当震撼。琴师只是一介妇人,实在没有周梦雄的胆识,此时早就谈不下去了,她的手指都抖了。

少顷,只听得枪炮齐鸣,前面白烟成片腾起。骑兵汹涌而来遇到横在前方的营寨,如同大江中的激流冲在中流砥柱上,从中间断开分两边涌来。接着马兵踩到了埋在营寨之间的深坑陷阱,一时间人仰马翻嚎叫回荡天地。一个个陷阱被无数的人马尸体生生填满,后面的铁骑才踏着尸体在营寨间迂回奔走,两边都是火枪爆响,骑士们如同在刀山火海中行走一般。

血腥与硝烟弥漫天地,饶是在高高的箭塔上仍然气味浓烈,妇人已经做干呕装了。周梦雄却说:“朱兄,干一杯,今日请你看的这出戏,与宫廷中长袖细腰的戏相比如何?”

“着实壮观有气度,气吞山河。”朱恒翘首眺望。

周梦雄回头扫了一眼那妇人一眼:“刘麻子不是说你见过世面么?弹啊,真是败兴!”

“老爷,奴……奴家的琴弦断了。”妇人吓得跪伏在地。

就在这时,大股骑兵已经从营寨中间的空隙冲过,却见后面一大群拿长枪的步兵逼了上来,人数之多如人海一般。失去锐气的官军骑兵不敢上前强冲阵,只得又乱纷纷地掉马向别的方向突围,沿途在各营火器射程内穿行,烟雾缭绕铳声络绎不绝弹如雨下,人仰马翻的场面四处可见。眼睛看得见的地方,随处可见人和马的尸体,地上成片的血污,尸山血海如同修罗场。

流血还没结束,前方黑压压一片官军步军正慢慢逼近,人群上空的长兵器如一片树林,旌旗在空中好似云一般在风中飘荡。

朱恒问:“此地被围的官军是京营官兵?”

周梦雄轻松地说道:“神机营剩下的全在这里,还有五军营马兵全数和一半的步军。这一仗下来,京营就剩躲在鄂王城的五军营残部,还有在九江那边的三千营。”

朱恒道:“兵部得到的消息北路军统帅是武进伯朱冕,朱荣之子。此人也算得上大明名将,手下又是精兵强将,不料竟如此一败涂地。”

听到这里,周梦雄一张胡须横生的马脸掩不住的得意之色,“正是,武进伯也是在南京之役的时候头像燕王的一干人……竖子不过如此!当年若老夫掌兵,何至于此!”

说到这里,周梦雄的脸色闪过一丝怀古悲凉的惆怅,又被一种激动的红色覆盖,脸上呈现出丧心病狂一般的异样红潮。

朱恒忙道:“当初在武昌,人人都催促周老英雄尽快出兵,您为大局作想不急不躁方有今日之大胜;不过老夫等当初也是担忧在九江的湘王……”朱恒此时已经把姿态放得很低了,没办法,别人不懂这场战役获胜的巨大功劳,朱部堂还能不懂么?

“哪里哪里,不可同日而语。”周梦雄顿时收敛了些猖狂的作态,“老夫也有错,高估了官军的能耐,以至于让湘王又多了些时日的艰险。”

朱恒长叹了一声,“这是定鼎天下的一战啊!”

周梦雄的情绪渐渐落下,正色道:“突破北线只是前提,关键还有九江一役。”

二人一齐俯视下方,战火仍在延续,火光和血光搅得天地不得安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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