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话没说,就着咸菜,每人哐哐炫进去三个窝头,被窝头噎得互相瞪眼伸脖,把门口的大黑看得都恨不得想要说人话,劝他俩喝口水,别噎死。
三个窝头,一通凉水下肚之后,这才都重重呼出一口气,算是活了过来。
谢虎山拿起第四个窝头慢慢咬着:“去公社找武装部张部长,忽悠他给营部打电话和写联络信,或者是去小学找校长,忽悠校长点头让孩子和老师跟咱们走,你选一个。”
“你是民兵排长,找老张汇报工作说得过去,我去小学吧。”韩红兵起身从自家前院黄瓜架扯下两根黄瓜,用井水洗洗分给谢虎山一根,自己咬着黄瓜说道:“我在城东县委大院和那些机关单位查到十一车,你在城西查到十三车,你说军营应该最少有十五车,这就已经是三十九车。”
“那都是没掺水的纯粪,要按照大粪池卖的掺水粪来算,运回来三十九车纯粪,掺水掺成大粪池最好的一等粪,最少也能有五十五车,水稍微掺多点儿,那就是六十车,咱们队的粪相当于白得的,还能再卖出三十车倒赚一百五。”谢虎山接过黄瓜,目光烁烁放光的对韩红兵说道。
韩红兵重新坐回门槛上啃着黄瓜:“可是县委大院,机关单位咋才能同意让咱们去起粪呢?”
“军营那个另算,其他的,一律说是学校在暑假到来前安排学生进行学雷锋做好事活动,你不能说是去起粪,而是带一群孩子去免费给他们擦玻璃,打扫卫生。”谢虎山对韩红兵说道:“学生做好事,肯定不会被阻拦,什么机关大院,养老院,去哪都肯定让进,咱们几个上学的时候,你想想,不还为了拿表扬信四处做好事来着,一听是学生做好事学雷锋,人家都热烈欢迎。”
韩红兵若有所思的点点头,这倒是实话,每个学期的学期末,学校都要求学生们去做一次好事,还必须要让对方给写表扬信,那时候为了拿表扬信,他和谢虎山没少干“没有困难,制造困难也要帮”的好事。
一般机关单位听说孩子们是来学雷锋好事,也都会是鼓励态度,让孩子们象征性的帮忙擦擦玻璃,扫扫地,安排个干事或者文员陪带队老师做做接待,夸奖一番,最后再给孩子们写一封热情洋溢的表扬信。
“那孩子们也不可能干起粪的活儿啊?不扫地,不擦玻璃,一群孩子赶着大车进县委大院,跟领导表示,领导,我们是做好人好事的学生,今天来帮你们起大粪!那领导还能写表扬信?肯定给校长写封免职信啊?”韩红兵马上意识到一个问题,农村孩子再怎么皮实能干活,也不可能让他们干这种活计。
“不能老用常规思维看待战局,韩参谋长。”谢虎山把黄瓜几口啃完,把黄瓜尾巴丢给院子里的大黑,自己摸出皱巴巴的劳动牌香烟递给韩红兵一支:
“肯定不能让孩子们干这种脏累活,孩子是障眼法,只要他们让孩子进门做好事,咱的粪车就能进去。”
“咋进?”韩红兵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县委大院和机关单位,肯定不能是领导首长们接待做好事的孩子们,你想想,咱们去做好事都是谁接待?”
“一般刚去单位上班,不得烟儿抽,喝不上茶水的那种年轻小伙,大领导们工作都忙,肯定打发年轻的去接待,跟咱队里一样,有啥大伙不愿意干的活,就喊咱们傻小子突击队第一个上。”韩红兵想想之前自己做好事时,接待自己给自己写表扬信的那些人,又想想队内自身经历,开口抱怨道。
傻小子突击队,全称是生产三队基干青年生产突击队,谢虎山就是突击队队长,其实哪个生产队基本都有类似组织,就是把队内还没结婚的大小伙子们组织起来,编成一个小队,这些年轻人庄稼把式还不成熟,精细农活干不太好,但力气大,火力旺,适合干那种高强度的重体力活,所以一般队里有什么翻土挖坑之类的重活儿,都是他们冲在前,所以队内的小伙子们自己戏称傻小子突击队。
不止是小伙子,年轻姑娘也会被编成小队,一般则称为铁姑娘突击队或者半边天先锋队,也算是生产队的特色。
“没错,马老五他们几个老登儿当时忽悠咱们傻小子突击队干重活是怎么说的?”谢虎山学着马老五之前忽悠他们干活时的语气:
“哎!这群大小伙子!真精神呐!都好好干,别偷懒!你们五婶娘家有个侄女,长得水灵,白!哪个好好干,到时候我让你们五婶保媒,说给他当媳妇儿!”
听到谢虎山学马老五的腔调,韩红兵笑出了声,谢虎山继续说道:“你就说好使不,除了咱俩没有上当,咱队里大喜,马三他们那几个大傻子哪回不是脸乐成烂柿子,信以为真,吭哧吭哧埋头苦干?”
“谢司令,我明白了,表面上你小子是让学校老师带孩子们做好事,实则是孩子们带老师去忽悠年轻干部,这是要整一出美人计呀?”韩红兵咂咂嘴,琢磨过味儿来,开口说道。
谢虎山慢慢点了点头,脸上浮现出贼兮兮的笑容:“韩参谋长,你是了解我的。”
第14章 帮医院做好事不留名
“美人计可以,肯定行,我算看透了,年轻女同志去哪,一般都不会被为难,麦秋那会儿,我和大喜我俩忙完活之后,寻思天热去鱼坑冲个凉,结果看鱼坑的吴栓子死活不让我俩下坑,说我们扑腾容易把鱼呛死,结果你猜咋的,第二天咱队几个妇女想要趁中午大伙都休息,穿着背心短裤下水冲个凉,那家伙,吴栓子也不怕鱼被呛死了,一口答应下来,足足背对着鱼坑替几个女同志放了一钟头的哨,可忠于职守了,别说男的,连路过的公狗看一眼鱼坑都得挨他俩嘴巴子!”
一听谢虎山在琢磨美人计,韩红兵觉得这事能成八成,毕竟前不久自己刚刚有所经历,让他觉得这个社会对男性太不友好。
听到他说挨耳光,大黑在旁边哼哼了两声,韩红兵拍拍狗头:“嗯,那天路过鱼坑看一眼被吴栓子抽了两下脸的公狗,就是大黑,别委屈了,行了,回头我收拾他。”
谢虎山对韩红兵说道:“咱村小学年轻女老师多吗?够一个地方派去一个吗?”
“不够。”韩红兵盘算了一下,语气肯定的说道:“年轻未婚的就四个,因为前几天我还听我妈说,把我哥照片给她们四个全看过,看看哪个愿意和我哥写信处处对象。”
他口里的哥,是老韩家的长子韩红军,如今在当兵,不过听说也快要退伍转业了,韩红兵老妈这是想提前帮儿子找找合适的对象。
“我不管,不够也是你想办法,你答应负责解决学校的工作,反正除了军营,医院和西关养老院之外,其他地方你必须保证年轻女老师都得有一个,有什么困难,自己克服。”谢虎山没有继续纠结这个问题:
“上午不用急着出发,临近中午,让学生们坐负责给咱队去运粪的大车进城,中午我管饭,再让老师陪孩子们在县城转转,下午两点钟统一调配兵力,部署老师带着孩子们前往指定各个机关单位,我负责保证把大车配齐,你负责保证孩子进场,让老师忽悠对方安排大车十分钟内开始起粪,装完粪大车就走,留下孩子们继续做好事。”
看到韩红兵要开口质疑,谢虎山一摆手:“听我说,你告诉女老师,这次配合好,我去跟二大爷那扯皮,年底肯定给她们争取一些奖励工分,但她们必须在和对方安排接待的男青年聊天的第一时间,传达两个消息给对方,第一,孩子们是搭进城收粪的马车来的,马车准备先去收粪,回去卸完粪才能回来接他们。第二,大粪池那边需要排很长的队,不知道孩子啥时候能回去,如果能让马车在县委厕所把粪直接运回去,不用去排队浪费时间,该多好。”
韩红兵看着谢虎山的表情,试探性的接口:“女老师开口,多半对方会同意,反正他也知道,领导们不可能在乎厕所是被谁收拾干净,就算在乎,得知是因为为了让做好事的孩子们早点回家,也不会生气?”
谢虎山点点头:“就是这个意思。”
“那为啥非得下午去呢?”
“你傻啊,牲口拉着那么多大粪回来,还再去接孩子们?牲口也得歇歇,累趴窝了怎么办,再说拉过粪的车就算再清洗,那也有味儿,怎么拉孩子,再把祖国花朵都给熏出个好歹!”谢虎山点燃香烟吸了一口:
“明天无论去哪做好事的学生,最后完活之后,由老师带领统一步行前往县委大院的自行车棚集合,等县委大院下班时,领导们去自行车棚推自行车,要让领导们看见一群孩子哭天抹泪,女老师急的转圈,原因是回不去家了,本来该接他们的牲口累坏了或者伤了腿,队里正想办法,但孩子们如今又冷又饿。县委领导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孩子们傍晚还回不去家,肯定先让食堂给孩子们安排点儿吃的,再给咱县长途汽车站打电话,调一辆公共汽车临时把孩子们送回去,孩子们坐汽车回来不比坐马车安全舒服?”
韩红兵听完谢虎山的话,表情已经有些扭曲,这他娘哪是淳朴农民兄弟能干出来的事,把人家大粪白白拉走,还得让孩子讹人县委食堂一顿饭,再让人家领导想办法把孩子调车送回来?
这哪是做好事,这是纯纯敲竹杠啊,只要明天县委不小心放了中坪村的孩子们进门,从那一刻开始,那就算是倒了血霉,甩都甩不脱,那么大县委大院,总不能看着一群农村来城里做好事的孩子们忍饥挨饿。
他盯着谢虎山看了好一会儿,忽然问道:“马孟起他那个说过评书的姥爷是不是又偷摸给你讲《吕布戏貂禅》了,连环计使的挺溜啊?”
“这才哪到哪,今天晚上还有一场瞒天过海,暗度陈仓等着我呢。”谢虎山拍拍发小儿的肩膀:“今晚我就得带着八辆车进城,把县医院的八车大粪运回来。”
“县医院不用刚才那套学生做好事的连环计?”韩红兵好奇的问道。
谢虎山摇摇头:“不用,县医院不让学生去做好事,嫌碍事,但也没关系,我打听好了,半夜去,医院半夜不搞卫生,咱们的人就装卫生局起粪的,我搞定门卫,车把式们赶着车直接去装,装完八车直接走。”
“你咋打听的?”韩红兵吸了一口凉气:“县医院门卫半夜能放八辆车进去起粪装粪?”
“我跟医院门卫打听的,我说我接我爸的班到卫生局当收粪工人,以后我负责医院这一带起粪的活儿,今天白天先来认认门儿,又把那半包北戴河送他了,两根烟不到,把他的话就全套出来了,拍着胸脯跟我说,大侄子晚上来的时候招呼一声就行,绝对好使。”谢虎山示意韩红兵稍安勿躁,这只是自己常规操作。
“……你这算诈骗不?”韩红兵半响无语,小声问道。
“我问了,不算,算帮医院做好人好事不留名,它还得谢谢咱。”谢虎山紧吸了几口烟,把剩下的半根捻灭小心收起来:
“说完县委机关的连环计和医院的瞒天过海,再说军营,选三十个能踏实干活的孩子去军营干活,大秀儿那种不要让她去跟着添乱,我寻思拿着用来收粪的钱给解放军同志们买点……咱公社穷的连卖冰棍儿的都没有,待会我从公社武装部回来,就去找马老五要钱,把钱给大喜十块,大喜他姥家是卸甲屯的,那公社有个冰棍作坊,让他连夜蹬三轮跑一趟把这事办了,再让咱队粉皮作坊和豆腐作坊给我留一批粉条和十板儿豆腐,按原价就行,到时候送给军营的解放军同志,当个心意,对了,明天想着提醒我,让马老五给我装一口袋黑面,中午给去县城的孩子们吃饭用。”
“嗯。”韩红兵在旁边默默的记着。
谢虎山想了想,最后站起身朝外走:“没了,就这样,我先去公社武装部拿联络信,拿到信我就交给你,你去忽悠校长,然后我去找马老五要钱,你那边就是解决学校,我这边还一堆事呢,晚上我要八辆骡子拉的四轮大车,咱队除了我六爷那辆,其余七辆都要花钱雇其他队的。”
第15章 马老五的活病
“咱队里不算那四辆走不了远道的牛车,光是驴车和骡子车也有七辆,为啥雇其他队的牲口,那雇一回钱也不少呢。”韩红兵在旁边也跟着站起来朝外走,嘴里不解的说道。
生产队的牲口,不是除了农忙那几天帮忙拉车之外,平时就养在牲口棚享福,真要是享福,单单十几头牲口就能把生产队吃垮。
所以生产队长需要有本事替自家队里的牲口和大车找到挣钱的活儿,三队马老五自然是没这个能力,目前中坪村大部分生产队的牲口大车,都靠书记韩老狗出面找的一个活赚钱,从西山把炸好的石头运去县城当建筑材料,一辆车一天能跑一趟,一天大概能挣三块多钱,听起来不多,实际上已经不少,相当于中坪大队三个壮劳力一天的工分收入。
可以说各个生产队额外收粪,买化肥,添置农具,牲口的开销,大部分都是靠队内车把式赶着大车平时搞运输挣的钱。
谢虎山要雇其他队的牲口和大车,按照估算,县城到中坪村走一来回,就算是驴拉的两轮车,最少也得收谢虎山一块六七,要是骡子拉的四轮大车,那恐怕都得两块一趟,这也是为啥很多生产队宁可在大粪池被臭味熏的脑仁儿疼,也要多排两天队的原因,因为一旦雇别家生产队的车帮忙装粪,那大粪成本可就不是五块一车了。
谢虎山推着自行车朝外走,边走边说道:“不止今晚,明天也得雇,不然不够用,咱们必须一天就把所有粪运回来,迟则生变,你咋知道其他生产队看到咱们这么整,不会有样学样,就得下手要快,等他们也想这么弄,没粪了,只能干瞪眼,别把农民想得好像啥也不会一样,他们只是没胆子当第一个出头鸟,不是没心眼,看到有人第一个干,而且得了实惠,马上就能照搬,关键时刻,咱不能因为省小钱坏了大事。”
让韩红兵在学校门口等着自己,谢虎山骑着自行车冲进中坪村东头的公社大院,武装部对谢虎山而言和自己家没啥区别,他是生产三队的基干民兵排长,又是中坪生产大队武装民兵连的班长,还是县里大比武获过奖,给公社武装部带来荣誉的民兵尖子,武装部长张诚每次看见他都眉开眼笑,谢虎山的拼刺得到过他的认真传授,算是他半拉徒弟,要不是谢虎山是农村独子,按照政策不能参军,张诚早就让自己老部队挑兵把这小子给挑走。
听到谢虎山说学校校长让他帮忙联系县城西郊的工兵营搞联谊时,张诚根本没想到是面前谢虎山自作主张,毕竟谢虎山确实是中坪小学军事训练编外辅导员。
张诚当即就摇了个电话接通工兵营营部,和那边扯了几句军地关系鱼水情的客套话,又各自说了说当兵的履历扯扯交情,最后顺嘴一提联谊,工兵营电话里表示热烈欢迎之后,这事就定了下来,在他们看来,本就不是大事,无非是一群孩子去军营见识见识,武装部拜托对方帮忙接待而已。
张诚放下电话,拧开钢笔开始用公文信笺写联络信,在人数后面空了出来,最后签字盖章,递给了谢虎山,人数空着是为了方便学校,一般都是第二天出发前由带队老师到时候填上人数就行,万一有学生临时无法参军,或者又多跟着去了几个老师,免得还要重写一封,太麻烦。
回学校门口把信交给韩红兵,让他拿着“圣旨”去忽悠校长,谢虎山又找上正灰头土脸带着一群社员忙着加固土路,平整地头,提前为秋收时大车平稳运粮做准备的马老五。
“五叔,粪我今天都联系好了,今晚就能过去先运八辆大车,你看,是不是先按五块一车把三十车的粪钱给我,我装在身上,最后用不掉,再退给你。”谢虎山一脸人畜无害的表情看向马老五。
“早上你就该拿着。”马老五没想太多,既然谢虎山答应不会撂挑子,把收粪这活揽下来,那钱给他也是应该的,他抬头朝着会计赵树立喊道:“赵会计,把收粪预备的钱取来交给虎三儿,再让他签个字,他今晚就得先拉八车。”
赵会计小跑着去取钱,马老五杵着铁锹看向谢虎山:“那咱队牲口啥的,今晚套车跟你走?咋选了晚上,晚上路不好走,一个不注意,就容易伤了牲口腿。”
“咱队就我六爷一辆车跟我走,其他大车明天安排,今晚剩下那七辆,我去雇其他生产队的老把式,咱队的明天再用,晚上九点,你让八个壮劳力从咱队各家取二三十个手电筒,在药王庙门口集合,准时跟车出发去装粪,要干活麻利的。”谢虎山说道。
“对方到底便宜多少啊,值得你大半夜拉粪?还雇车……你小子一等粪四块四一车收的?四块三?四块二?总不能是四块吧!要是四块,今晚把咱队所有车都套上,有多少要多少,一晚上都拉回来,免得粪勺子反悔!”马老五听到要连夜雇车运粪,先是一愣,随后脸上露出喜色,嘴里猜测着粪价到底被谢虎山谈下来多少,眼睛观察着谢虎山的反应。
一等粪是质量最好,掺水最少的大粪,属于买回来甚至能卸在自家生产队粪坑二次掺水稀释的优质农家肥,当然价也是最高,卖价五块一车,在马老五看来,如果谢虎山能把一等粪的价格和粪勺子磨到四块一车,雇车也合算,三十车一等粪回来掺成三十五车,车费就能抵掉一大半。
可看了半天,也没从谢虎山脸上瞧出什么端倪,这让马老五心里有些打鼓:“虎三儿,给五叔个准话,到底多少钱一车收的?说出来让五叔我提前过个年,乐呵乐呵。”
“瞎打听啥,走漏消息最后运不回来算谁的?”谢虎山故意板起脸,朝马老五语做训斥:“保密条例都学哪去了?少问,抓紧把咱队那几处粪坑清一清,等着收粪!”
马老五气得连连点头,脸上带着发狠的微笑,槽牙都快咬碎,指着谢虎山:“行,好,你是那个,虎三儿,我不问了,王八艹的,你等着,别让我逮着你小子拉稀求人的时候,让我逮着,我他娘把你大肠头挤兑出来!”
会计拎着一个老式皮革包走过来,没有先掏钱,而是先从里面取出一个账本,上面单开一页已经写好了支领钱款的明细,又把钢笔递给谢虎山,看着谢虎山把名字签好,又取出印章让他按完手印,把一切收好,这才开始解自己的褂子纽扣,最后从里面贴心背心加缝的口袋中取出一沓半潮不湿的钞票,在手里缓慢仔细的捻开,数了又数,这才递给谢虎山。
谢虎山接过来都没再数一遍,他怕再数这钞票都可能会掉色,就刚才会计数那几遍,在旁边他都已经看清楚,十张十块的大票,七张五块,十五张一块。
“虎三儿,可得把钱装好,最好分开装,免得丢了就全丢了。”会计瞥了眼自家那辆看起来好像跟坦克打过一架的自行车,心疼的嘴唇直哆嗦,嘴里却还仔细叮嘱谢虎山把钱务必收好。
谢虎山把钱揣自己裤兜,转身上自行车就走:“放心,没事。”
他这几步就让赵会计看的恨不得追着自行车跑,唯恐钱从谢虎山裤袋掉出来。
“不是要套车吗?你小子这又要跑哪去!”马老五朝着谢虎山背影问道。
谢虎山头也不回的用力蹬着脚蹬子:“问那么多干啥!我花钱买酒去,就着大粪喝点儿,你来不,分你一泡热乎的?”
马老五气的用手捂着脑门,看看旁边还眼巴巴望着自行车的赵会计,愁容满面的叹口气:“王八艹的!我听韩老狗的话让他收粪干啥,纯纯给自己添个活病啊这是!”
第16章 马老五疯了
自从晚上九点钟亲自在药王庙门口目送谢虎山蹬着自行车,带着八辆大车去县城之后,马老五就有些心神不宁。
他倒不是怕走夜路出什么事,开玩笑,八个常年跑远道的老车把式,尤其还有本村乃至本公社公认第一的把式头儿谢老六压阵,再配上八个壮劳力,别说小毛贼不敢招惹,就是妖魔鬼怪看到这么盛的阳气儿都得退避三舍。
他是担心谢虎山被粪勺子骗了,万一粪勺子用低价糊弄谢虎山半夜去收粪,趁天黑给他装八车三等的黄粪汤子回来,再算上雇车的成本,自家生产队今年可就亏大了。
虽然谢虎山看起来比队里其他小青年儿都脑子活分,但毕竟年轻,没有经验,就怕他贪小便宜吃大亏。
他心里装着事,连炕都躺不下去,坐在自家门口抽烟袋纳凉,刚好在豆腐作坊和粉皮作坊开工,按辈分马老五要称呼大娘大婶的几个老人走了过来,一问才知道,过来要找自己支领红薯干和黄豆,说虎三儿那孩子之前买了十捆红薯粉条和十板儿豆腐,还先付了钱,让天亮之前给做出来。
这下马老五连坐都坐不住了,谢虎山拿买粪的钱买了自生产队的粉条和豆腐?这是要给粪勺子送礼?买三十车一等粪就送给粪勺子十捆粉条,十板儿豆腐?
这礼送的忒多,到底粪便宜了多少钱啊,送这么重的礼?他本来想直接打发几个老太太回去睡觉,一转念又觉得,反正钱又回队里来了,那东西就先做出来,最多等谢虎山回来问清楚,万一真的是靠送礼才拿到了便宜粪,免得到时候耽误事。
给老太太们去库房支取了红薯干和黄豆,打发老人们走之后,马老五一狠心,干脆回了药王庙三队队部,打开队部的灯坐在桌子前,打定主意今晚坐这里等粪车回来,向谢虎山问清楚,之前谁收粪也没这么麻烦,怎么他就这么多事,这小子到底憋了什么屁!
用胳膊杵着脑袋打瞌睡,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响起了马蹄声和车轴轱辘转动的动静,马老五猛然睁眼,揉了揉眼,起身走出药王庙大门,只见天还黑着,外面的空场上,八辆大车已经排着队停下,穿着破烂大衣的车把式们抱着肩膀扛着鞭子立在旁边,牲口们在原地不断抬蹄打响鼻儿,身后拉的大车上虽然围着木头挡板和厚厚几层塑料布,但扑鼻的臭味却怎么也挡不住。
谢虎山叼着手卷烟,跨立在自行车上,笑吟吟看向马老五:“老五,八车大粪,卸咱队哪块地的粪池?”
“王八艹……”听谢虎山又故意招惹自己喊自己老五,马老五想骂他一句,没等骂完,跟着去起粪的八壮劳力中,已经有人忍不住朝他开口压着嗓子喊:“老五!纯粪!不是大粪池的,是茅房起出来一点水没掺的纯粪!八车!”
马老五听到这话先是一愣,看向坏笑的谢虎山,眼珠转了几转,骂出口的脏话当即就转了个弯:“王八艹的,你五婶忒不懂心疼人,我说走的时候让她给虎三儿装俩煮鸡蛋省得孩子饿,说啥没舍得,看把我大侄子累的,饿了吧?一会儿天亮了五叔自己掏钱,请你吃馄饨烧饼!”
一番话逗得在场大伙都笑了起来,马老五说完场面话,一溜小跑冲向几辆大车,也顾不上污秽,凑近站上去,撩开顶上的塑料布仔细打量,嘴里还不断小声问跟着去起粪的三队社员们:“看仔细了吗,真是纯粪?”
“那还能有假,县医院茅房现起的,我看掺水掺成十二三车一等粪没问题。”一个也是老庄稼把式的社员在旁边把手电筒递给扒着车檐瞧大粪的马老五。
马老五接过手电筒,一车一车仔细看过,还不放心,又跟着八辆车去粪坑卸车,亲自动手,跟着大伙把八辆车的大粪都卸进粪坑,这才彻底松了口气,嘴里喃喃的说着:“是纯粪,八车,没糊弄我,没糊弄我……”
谢虎山此时在旁边默默数出十四块钱,递给马老五,马老五有些茫然:“干啥啊?”
谢虎山朝旁边的七个车把式歪歪脑袋:“雇车的钱,一辆车两块,虽然钱得给他们各队的队长,但你得说两句。”
“是这么个事,对了,粪多少钱?”马老五接过钱,这钱不给车把式,而是要由他交给车把式所在的生产队长,但怎么也得把钱拿出来亮亮,证明自家生产队不是穷队,有钱结账,绝对不会拖到年底再清账。
“没花钱。”谢虎山说道。
“没……”马老五眼珠子差点瞪出来,随后马上提高声音:“啥!七块钱?你等着,等我把大伙送走我再收拾你!收点粪让你收成啥样了都!等着!”
随后臭着张脸的看向七个其他生产队的车把式,把手里的钱举起来:“大伙受累了,钱在我这儿,预备好了,七块钱一车我也肯定不压各位的辛苦钱!不会拖到年底再算账,你们该回去睡觉睡觉,明天要是起不来也没事,我天一亮就去把钱给你们队上送去,们队上肯定不能再喊你们上工,都早点儿回去歇着,受累受累!六叔,那啥,你替我送送你这老哥几个们!”
谢老六转身朝车把式们摆摆手,车把式们赶着大车回各自生产队,等谢老六和壮劳力们也都回家歇着,马老五带着谢虎山回到药王庙队部,这才把绷着的脸揉了揉,笑成一朵花:“大侄子,十四块钱八车纯粪,你是咱队头一号,我打小看你就不是一般人……抽一根!抽一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