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波从骨子里感到服气。
就是这么简单的一段话,便总结出了当代青年中某一些人对周围生活的基本感觉。
江弦太敏锐了。
也太会拿捏年轻人的心了!
小说里还有一段:
“我这样20岁的年纪够老了,再加上12年前就曾流浪各地。”
“比如说你在一个12月的三更时分流浪到张家口,如果那正是一个寒风能把人撕成碎片的夜晚,如果你在等待,等待着一列驶向温暖的火车。”
“你用手暖耳朵,再用呵气暖手,最后你捡了一根草绳子系在腰里,开始在站台上拼命跑。当你发现这一切都无济于事时,这车就是不来,于是你就.”
“你会想哭吧!大哭一场也许风就会停了,车就会来了。”
“于是你对着猪肝色的夜,咧开大嘴嚎啕一场。”
王小波说不出读完这一段以后心里那种感觉。
江弦这一系列意象的捕捉和表达,具有惊人的准确性!
催人泪下!
而更深刻的意义在于。
这个寒夜,事实上可以理解为一种苦难的象征。
这个年方八岁,已经开始孤身流浪江湖的孩子的经历,已解释了为什么他后来会成为生活中的“多余人”。
因为:
“有人说一个人幼年的经验能影响他整个的一生。”
这一代人的早年经历,直接形成于那样一个时代。
“.
我们分手了。
我累了,我想回家。我想起妈妈一定为了给我换一条干净床单把我床上乱七八糟的书都放回书架上。今天我还要从书架上把《伪币制造者》拿下来继续读。
老Q,我还会给你写一篇故事。若干年后当你被分配到某个团示拉琴,去为香港什么地方来的未流歌星们伴奏,下班后顺便买五毛钱肉馅和几个胡萝卜回家的时候,而我还会和现在一样,心情总是莫名其妙地愉愉快快、恍恍惚惚,过马路时不会看看是否走在人行横道上.”
看完小说的最后一行,王小波一下子身体瘫软,从自信中跌入到自卑。
在他眼里。
江弦,这位名声斐然的作家,已经把他们之间的距离拉得很远很远。
第493章 “青年导师”江弦
王小波的眼界很高。
因为自己独特且前卫的思想,一般的文学作品很难得到他的欣赏。
哪怕是江弦。
他的大部分作品都畅销于世。
但在王小波眼中,江弦的作品也称不上全都多么优秀,有那么几篇在他看来绝对是有失水准、不过尔尔,算不上什么上乘之作。
但这篇《无主题变奏》真的征服了他。
你甚至很难说这是一篇小说。
这篇《无主题变奏》,没有完整的故事情节,只有平面化的叙述。
就像是三五个知己好友拿着一瓶酒在那里絮叨着家常。
江弦也在这篇《无主题变奏》里作者借主人公之口自道出其写作经历:
“我每天想起一点儿就写一点儿,没主题也不联贯;等写了一把纸头了,就把它们往起一串,嘿!就成了。
这叫纸牌小说,跟生活一样,怎么看都成,就是不能解释。”
嗯,纸牌小说。
江弦的这种写法,前卫到王小波这个一向以前卫标榜自己的作家都要顶礼膜拜了。
太敢写了!
怎么会想到这样的写法?
竟然直接完全放弃传统小说的故事叙述方式!
“怎么这么会写呢?”
“我怎么就不会这么写呢?”
王小波就跟差等生看着考了一百分学生的卷子似得。
又羡慕,又嫉妒。
要是江弦写的是别的小说,那写得好也就写的好吧,王小波也不会难受。
关键他在写一本叫《黄金时代》的小说。
在这篇小说里,他要刻画一个极具叛逆和颠覆个性的人物,也要刻画出一群灵魂丑恶的传统文化背景下产生的人物。
所以其实内核是和这篇《无主题变奏》,都是摒弃对传统生活的价值观念。
而且最相像的是,他想写的和江弦简直一模一样,都是对世界进行批评而不是批判,都是对世界阴暗面的不满其表达不成体系。
他想写的王二,和江弦所写的主人公其实一样。
都对社会的鄙夷不带有大字报般的火气。
这就是一个小人物的辛酸和喜悦。
就是想写经常能见到的一些有着小机智小聪明的年轻人。
有血气,有幽默。
在读过这篇《无主题变奏》之前,王小波的心里始终是带着得意、带着高傲的。
他觉得在此之前,除了他,从没人这么写过小说,从没人在文学上实现过这样的突破。
他的导师许倬云,这位著名的历史学家和社会学家,也给了他的小说很高的评价。
可现在读完这篇《无主题变奏》。
王小波自闭了。
这就像是他才刚学会用骨刺和碳灰等工具将身边的事物绘制在岩壁上,用来记录狩猎经验,表达宗教信仰或者纪念事件。
而江弦已经搞起了立体主义、表现主义、抽象艺术,不再追求光影、透视、人体结构,不再追求对具体物象进行具体描述,转去将重心放在情感、表达和形式的变革。
就像是他才刚推行了“胡服骑射”,将战争方式由步战改为骑战。
一扭头,江弦已经推着一门门的大炮,端着一柄柄的步枪冲了上来。
他和江弦之间的差距太大了!
王小波能清楚的感觉到,自己和江弦之间的那种差距。
我真的能写出比他更好的小说么?
王小波自我怀疑着。
这篇小说给他的打击和震撼真的太深。
“看完这小说了?”刚睡醒的妻子李银河问了一句。
“嗯。”
“怎么样?”
“精彩。”
王小波点点头,“我甚至觉得,这是江弦写过最好的小说,也是国内今年发表过最好的一篇小说。”
“有那么好?”
“不是一般的好,太好了,把以前所有的现代派小说全枪毙了!”
李银河吓了一跳,她可很少能从王小波嘴里听到他对一个作者有这么高的评价。
“我看看。”
李银河是知识分子家庭出身,曾经是《曙光X报》的编辑,后来参与创建中科院的马列所,师从费孝通。
费孝通都知道吧?之前就说过了,白月光是杨绛那位。
除了这些成就,在文学方面李银河也颇有造诣,虽然没有王小波有名,但她同样是一名作家。
王小波将这部《花城》递给李银河,马上犯困,想着《无主题变奏》的小说内容睡觉去了。
结果一觉醒来,发现李银河仍旧穿着睡衣,坐在椅子上,满脸困顿,面前的桌上摆着那册《花城》。
李银河看着小说之中她最喜欢的一段:
“.
山那边是什么?
有一天我问老Q,她作出了一个非常不诗意的回答:
‘山那边还是山!’
也许她说得对,但我不愿相信。山那边仍将让我振奋。虽然这个回答已经深深地印在我的脑子里了
‘不过有山就总会有登山的人。’我说。
”
“你看了一整夜?”
李银河似乎仍沉浸在小说的世界里,王小波又叫了她两声,这才抬起头朝他看来。
“小波,这小说写的太好了,太会写了。”
李银河已经困得不行了,说这话的时候不断打着哈欠,但还是难掩脸上的激动之色。
“我真不知道,江弦是怎么写出这样的小说的。”
“我也不知道。”
王小波摇摇头。
按他看来,江弦如今声名斐然,有那么多代表作畅销于世,一定把稿费赚的手软,已经是“大人物”这种级别,又怎么会把视线放到“我”这样的小人物身上,写出“我”这样的小人物的作品呢。
“我开始喜欢他了。”
“嗯?”王小波有些吃味。
“我觉得他和一般人不一样。”
李银河说,“他不像其他人那样,稍微有点儿地位就高高在上,自命不凡,他还愿意把目光放在年轻人、小人物身上,我觉得他守住了一个作家的本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