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波听得微微点头。
可不就是这样么?
不论是《十八岁出门远行》,还是《你别无选择》,还是这篇《无主题变奏》。
江弦的目光都聚焦在年轻人身上。
他用自己的文学才华与思想深度,通过对人性、社会、文化等方面的探讨,引导着每一个在迷茫中徘徊的年轻人去寻找属于自己的方向与力量。
这位作家
他是真的在爱护年轻人!
“我从这篇小说里读出了‘嬉皮士’的感觉。”李银河说,“不能说是‘嬉皮士’,我说不出那种感觉,如果无须全面,但必须抓住特征的描述,我觉得可以称之为‘嬉皮士’。”李银河说。
王小波点点头,“‘嬉皮士’本来就是一种‘多余人’,咱们从世界历史看,每当传统价值崩解,或当一种文化遇到危机,就会出现一种对价值、文化以至人生本身的怀疑、嘲弄和重新估价的态度。
其实持这种态度的人,在中国漫长的历史上也是古已有之,像是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的庄周、列子、杨朱,以天地为裤、以人生为醉场的刘伶之徒,以至呵佛骂祖的济颠,这些人身上都具有你说的那种玩世不恭的‘嬉皮士’精神。”
“对。”
李银河越讲越兴奋,“尼采用‘神圣死了!’一句话来概括近现代西方文化中的价值危机意识。
黑格尔分析拉摩之侄的形象时指出:‘对于一种沉静的意识,这样的话语简直是明智和愚蠢的一种狂诞的混杂,是既高雅又庸俗,既有正确思想又有错误观念,既是完全情感错乱和丑恶猥亵,而又是极其光明磊落和真诚坦率的一种混合物。’
我觉得这篇《无主题变奏》,也可以援用这一评论!”
夫妻俩这会儿谁也顾不上早餐的事情,一个劲儿的分享着彼此对这篇小说的感受。
对这么一对夫妇来说,做这种事比做爱都过瘾。
“江弦现在真是越来越像一位青年导师了。”李银河的脸上毫无困意。
“不,他没把自己当成青年导师。”
王小波摇摇头,揉了揉眼眶,翻开这册《花城》,翻到其中一段,拿到李银河的面前示意她看,同时丑丑的脸上又露出讽刺的笑:
“江弦爱护年轻人,却没把自己看作是青年导师,但他做的事情,比某些人以为的一厢情愿的照搬、改编或重印一下以前的思想教育教科书,就可以解决当代青年的各种思想问题要好出一千倍、一万倍。
你看他在这小说里是怎么嘲讽的。”
李银河顺着王小波所指的方向看去:
“.
什么是辩证法?
我开始任意用钢笔在考卷上发表我的见解,那老师能欣赏我的卷子才他妈怪了。
不过开头总是千篇一律的。
辩证法是人们认识世界的一种方法.
辩证唯物主义认为
也许是最后一天了,所以我第二次来报名的时候几乎没什么人。窗子里面坐的还是那两位,依旧是每人一杯茶。
我靠在大树上喘喘气,究竟是什么力量驱使我为了报名就跑了两趟!
窗子里面的两位显得有点儿无聊,一只苍蝇飞来飞去经过一番选择,终于落在其中一位的鼻子上,他居然懒得挥下手,而是伸出舌头去舔,像他妈牛一样。
另一个想出了一个绝妙办法消遣。他从一摞报名单里随意抽出一张,先端详了一阵儿,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学着河南口音,学得真是惟妙惟肖,不愧艺术院校的××年××年,在河南×县××公社中学毕业。姓名×××。有何特长:俺写过四十万字的长篇小说。
于是另一个也跟着大笑起来。
我大吃一惊!我感觉头晕目眩。
这家伙会不会哪天出于无聊也会拿出我的报名单着实奚落一番?!我那饱经辛酸的二十岁的一生会不会也让他看得一文不值?假如我考取了,他会不会道貌岸然地在课堂上给我大讲什么社会主义精神文明什么的?
老Q!我只想做个普通人,一点儿也不想做个学者,现在就更不想了。我总该有选择自己生活道路和保持自己个性的权利吧!
那被嘲弄的人如果亲眼目睹了这一情景会作何感想?那河南×县××公社的小伙子,他大概不会多愁善感,但也许会一下子破坏了那个支持他千里迢迢来赶考的自我中心
我终于把关于辩证法的这道题写出来了,我发挥得淋漓尽致。
我想告诉你我怎么答的:
‘对一个人应该辩证地看。’
‘比如一个教师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他就喜欢给漂亮女生单独补课,他把农民、工人、当兵的都看成是下等人,可你就不能只说他是个混蛋,而要辩证地看。’
”
太漂亮了。
李银河再读完这一段,也觉得这一段写的真是好。
辛辣而尖锐。
江弦骂人水平太高了,一个脏字都不吐。
一段话就和一把尖刀似得,毫不留情的嘲讽了那些所谓的“青年导师”。
“几点了,是不是该去上课了?”王小波提醒。
“我今天不想去了。”
李银河坐在桌前,一脸亢奋,“读完这篇小说以后,我有太多话想说了,我就想趁着现在,写一篇文学评论给这部小说。”
“文学评论?”
这话一下子点醒王小波,“好主意,我也得写一篇。”
《无主题变奏》这篇小说太前卫了。
王小波能读出它的好。
其他人呢?
王小波不知道。
但他特别担心这篇小说被埋没了。
他也说不上来,别人的小说,自己为什么要担心。
可以说是爱屋及乌的一种想法。
如果是他的《黄金时代》写出来,王小波也希望世人能接受他的前卫,能从这部作品的前卫之中体会出这篇小说的好。
王小波请好假,然后坐在桌前,握着笔,开始思考这篇小说究竟讲的是怎么样的一个故事。
刨除一切深层次的思考,其实这篇《无主题变奏》讲的就是很简单的事情:
女朋友老Q想把主人公“我”变成一个搞“事业”有“出息”的人。
他们的爱情基点是对生活的认同。
但老Q的精神是不择手段地高亢进取。
而主人公“我”蕴涵着培蓄待发,把个性尊严看得高于一切。
老Q的强烈扩张意识破坏了主人公“我”的微笑心境和自在自足的内心平衡。
于是,老Q泪流满面,说着为他感到自豪,同主人公分了手。
当然了。
最高超的是故事并没就在这里停止。
第494章 “颠覆性读物”
分手是最后一个章节的事情了。
故事的最后一章,追求文学的“我”和老Q一起去拜访“老Q”的一个朋友。
据说此人手眼通天,有点石成金的本领,三年级小学生的诗作,经她“润色”后也能发表拿稿费。
于是“我”也在“老Q”的劝说下,把“我”写的小说给这人送了过去。
不过“我”和“老Q”不一样。
“我”觉得这人撒谎是一把好手,口气恐怕大于才气几十倍。
她企图把每个人都当作一张牌来打,可惜打“我”这张牌对她来说也许扎手了点儿。
“我”清晰的明白,这个三十来岁的女光棍,就是为了虚荣在撒谎。
不过她自称自己是“被社会变得畸了形的人”。
我和老Q找到她家时她正叼着烟卷儿在一张纸片上乱划什么。
“我来拿我写的小说。”
老Q还在和她寒暄,我开门见山。
“噢!那篇《关于水、关于雨、关于雷的故事》是你写的吗?”她边说边在一个看起来像是放大白菜的筐里翻着,那筐里乱七八糟的放着书报和水果还有没有打完的毛衣。
“我写的是凯撒和潘金莲的故事。”
“是吗!”她抬起头看看我,“我再找找看。”
边翻边嘟嘟嚷嚷,不知嘟嚷些什么,作出一副非常可爱的表情。
“你的小说写得不错,我给××看去了。”又是个名人。
她谈起名人来直呼其名而略其姓。还有一类是按名望大小分别称作×老或老×,好像这些人都是她大家族的成员。
“哎,对了,你帮我买两条烟怎么样?”
“呸!给你他妈买两条上吊绳儿。”
我一脚踹开门走出来。天黑了,我看着星星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再深深地吐出那一肚子大白菜味儿。
他妈的!
老Q追出来了。我们一起去吃晚饭。她一言不发,我想今天在我们之间一定会发生些什么。
我们默默地坐在××餐厅二楼临窗的一张桌子旁,窗帷半掩半开,很大的雨滴打在玻璃上慢慢地流下来,街道上的路灯半明半暗。老Q把脸挨近窗子,向外面凝视着。
她的表情莫测高深,手里轻轻转动着斟满浓郁香味儿的“味美思”的高脚杯。我注视着她,不知该说点什么。
老Q继续向外凝视着,我向她摇了摇酒瓶,她摆摆手,又继续看着窗外。我拿过她的酒杯想把它斟满,她猛地转过身一把抢过酒瓶,双手把着瓶颈把它往桌上狠狠一放,然后头垂在双手上,乌黑的头发象瀑布似的倾泻下来。我用脚碰碰她,她大梦初醒似的朝四周看看,又对着我安详地嫣然一笑。
“老Q,有一天我会让你为我自豪的。”
“现在我已经够自豪的了。”
我给她讲起了《伪币制造者》,讲起了老斐奈尔,虽然她也许根本没听
从餐厅出来已经十点多了,我们踏着泥泞踉踉跄跄地走向车站。老Q沉默着,漠然地看着稀疏的街道。车来了,她跳上去比我高了一截儿,我看见她从车窗里探出身来,泪流满面
我们分手了。
这分手写的太潇洒了!
王小波叹服的同时,又由衷的赞叹,寻常作者可能就把小说停止在这里了,可江弦居然没有在“我”和“老Q”分手的地方停止。
这份处理堪称绝妙!
是的,江弦并没有就此搁笔。
在此后又紧跟着写了一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