毋庸置疑,任谁都能明白这不是在写猪。
王小波写的这只“多余猪”,是《黄金时代》里的王二,也是他自己。
在大部分人眼里,王小波都是个怪人,他是个荒诞不羁、个性十足的怪人,也是一个特立独行、格格不入的好人。
儿时,因为先天的不足,使他其貌不扬,时常呆滞,所以在同龄人中,特别是在学生时代,他常常被视为怪人、傻波,是别人眼中的异类。
到了成年以后,他的脑袋里又充满了前卫的思想,和妻子李银河不顾所有人的反对,选择这个时代大部分夫妻都不会选择的“丁克”。
在美国,没钱度日,仅靠妻子李银河的400美元奖学金生活,正常人早就急的洗盘子、刷马桶了,王小波却顶着所有人的不理解,不在这样世俗琐事中浪费时间,将闲余时间全都用在了《黄金时代》的写作上。
他不愿意妥协于旁人眼光,苟且于世俗之中。
不愿意罔顾自身意志,压抑真实感受,融入了喧嚣的人群。
不愿意迷失自己生命的方向,过自己不喜欢的日子,活成自己最讨厌的样子。
作家黑塞说过:“人独自行过生命,蒙受玷污,承担罪过,痛饮苦酒,寻觅出路。”
在王小波看来。
生活是自己的,对或不对,只求问心无愧,好与不好,皆由自己决定。
尽管后来回国以后,他只能一边教书谋生,一边抽空写小说。
为了生活,待在不喜欢的环境里,做着枯燥的事情。
但他从不溜须拍马,也不阿谀奉承,也不低眉顺眼地瞧别人脸色,谨小慎微地求外界认同。
他就像是局外人一般,冷眼旁观与自己无关的喧嚣。
在踏上文学道路以后,他不顾父母的反对,果断放弃自己的公职,去过一种他认为非常独立、特立独行的全职写作的日子,就像山峰高耸,独自屹立在那,不随波逐流。
总而言之,种种不同凡响的选择,足以说明,王小波是个不同凡响的人。
或者说,他是个怪人,“多余人”。
所以江弦这篇《无主题变奏》之中所写的“我”,真正写到了王小波的心坎儿里。
他每读一个字,都能感到灵魂与这篇小说的共鸣。
因为这篇小说的主人公“我”不是金庸作品中的大侠胡斐和袁承志。
既没有高强的武功,又没有舍生取义、兼济天下的崇高精神。
“我”只是一个“多余人”,一个不庸俗的“多余人”。
没错,别人怎么想不知道。
王小波觉得他很不庸俗。
不仅不庸俗,而且气质很高。
他身怀一种落落寡合的孤独,身怀不为世俗金钱美女所动心的超越性,身怀内向的沉思和忧郁,身怀优雅的风度和旨趣。
你没办法说他庸俗。
你只能说他不合群。
你没办法说他有病。
你只能说,这个人身上有一种病态的美感。
王小波兴致勃勃的继续往下阅读。
文章的后面依旧保持着前文那样的风格,就像是德彪西的音乐一样,没有主题,章节和章节之间也没什么关联。
用江弦自己写在文章里的话说就是:“我每天想起一点儿就写一点儿,没主题也不联贯,等写了一把纸头了,就把它们往起一串,嘿!就成了。这叫纸牌小说,跟生活一样,怎么看都成,就是不能解释。”
王小波一行行的往下阅读。
这小说,一会儿写“我”,一会儿写“老Q”。
老Q。
王小波觉得这个名字太有意思了。
中国有一个Q,家喻户晓,叫阿Q。
江弦这会儿又写了一个Q。
老Q。
“他是想再创造一个阿Q这个样的经典形象?”王小波无端的猜想。
他觉得自己的猜想不无道理。
不然为什么这个人不叫老A、老B、老C偏偏就叫老Q。
江弦肯定是有这样的野心!
而且这篇文章里,太多的笔墨在写“老Q”。
从“我”和“老Q”的第一次相遇,就能看出这姑娘的性格很特别:
“.
那天也是我第一次见到老Q,她穿了一件鸡心领的黑纱半袖衬衣,浅蓝色的牛仔裤,梳着一个马尾巴辫儿。她整个的身体被一身瘦瘦的衣服包裹着,显得圆鼓鼓的;最能显现出曲线的部位随着皮鞋跟儿诱惑人的响声,有节奏地颤动着,好像无时无刻不在向四面八方发散着弹性;加上两只流连顾盼的眼睛,真能颠倒了每天站在街头巷尾期待着艳遇的芸芸众生。”
“她没票,踱来踱去,那双腿的优美姿势就象一匹健壮的马在不安地等着一个好骑手,这可真是个要了命的好机会,‘现在时’刚刚给了我两张票,他这方面的路子直通罗马。”
“我大概是太主动了,说话的热气扑到她脸上,她警惕地看着我,眼睛象大山猫,拿过票谢也不谢甚至连钱都不付就走进剧院了。”
“不用说,我挨着她,她胸前的艺术院校的校徽熠熠发光,更搅得我心神不定。”
“不知是我身上哪根神经起了一点怪不拉叽的作用,我尽力朝别的地方看,可还总是看见她:黑暗中两只又大又专注的眼睛直盯着乐队指挥。”
“她居然不看我,连一个稍稍的暗示也没有。”
“是否因为我不是卡拉扬、小泽征尔什么的?”
“我向来不会对人酸文假醋的,该说什么就说什么,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可那大山猫似的眼睛使我不敢造次,我甚至想到了讨还票钱那最后一招儿。”
“‘喂!开导开导吧。’我终于忍不住举了举手里的节目单。”
“正好是一个谐谑曲乐章。那大山猫似的眼睛又盯了我几秒钟,盯得我直难堪,我真想用嘴皮子遮上它。”
“半场过去了,德彪西的一个曲目快完了的时候,她突然转过身来:‘听!这是要抓住什么的感觉。’口气冷冰冰地像我握着的铁扶手。”
“那根起作用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了,我不用直勾勾地看着她了,最后一招儿也可以弃置不用。可是和她谈话困难,我象敲着一块雄石的各个侧面,看看哪一面能迸发出些火花儿。我敲得精疲力竭,可发现的还是nothing。”
“不过以后发生的一切都证实了我当时进取精神十分可佳。”
“音乐会结束了。不时有人和她打招呼,好像她认识全世界所有的红男绿女,不过招呼打过了她也没忘记回头找我。”
“‘我也往那个方向走。’我大概是迷失方向了,那个方向对我来说正好南辕北辙.”
“一路上她偶尔笑笑,不过总是沉默,这非常吻合我今天产生的那种要命的要向别人倾诉孤独的欲望。”
“.”
读下来,王小波能清晰的感受到,“我”和“老Q”的爱情带着荒诞的味道,这俩人其实并不合适。
“.我喜欢我的工作,也就是说我喜欢在我谋生的那家饭店里紧紧张张地干活儿,我愿意让那帮来自世界各地的男男女女们吩咐我干这干那。”
“由此我感觉到这世界还有点儿需要我,人们也还有点儿需要我,由此我感觉到自己或许还有点儿价值。”
“同时我把自己交给别人觉得真是轻松,我不必想我该干什么,我不必决定什么。”
“每周一天的休息对我来说会比工作还沉重,每当这一天到来之前,在下班的路上我都会作出种种设想:比如我将趴在阳台上数数马路上一小时能有多少辆车,都有哪几种;或者走到楼下,数数这栋楼房究竟有多少扇窗户,其中有多少是关闭着的什么的”
“不过每每都被老Q那高亢的进取精神破坏。”
“她把我扔在她家里而独自前往,这倒也没什么,重要的是破坏了我的兴致,我怎么能象她要求那样刻苦攻读什么,我怎么能象她那样抱着德彪西、威尔弟什么的?
”
老Q明显和“我”这个“多余人”不是一路人。
如果说“我”不是进取,那“老Q”就充满了高亢的进取精神:
“老Q曾对我讲过她把人分成四类”
“聪明的好人,聪明的坏人。”
“愚蠢的好人,愚蠢的坏人。”
“你就是没有坚实的臂膀让女人来靠上疲倦的头。”有一天老Q曾用这句诗来和我开玩笑。
“我倒是希望能在一个女人的温存里休息上他一辈子。我除了头不疲倦,哪都不行了。”
“女人更疲倦。”老Q也许说对了,不过我不愿承认,她大概看出了我的心理活动,不知为什么归结到这样一句话:“你是聪明的坏人。””
“.”
‘我们每人说出一种表情,只限于笑的,作个游戏’。
她提议。
‘好!我先说吧,’我赶快答应了。
‘大笑。’
‘冷笑。’
‘坏笑。’
‘窃笑。’
‘讪笑。’
‘微笑。’
‘假笑。’
‘蠢笑。’
‘痴笑。’
‘苦笑。’
‘一只眼哭一只眼笑。’
‘还有呢?’她颇有几分得意。
我想不出还有什么,我只觉得这个游戏有点幼稚。
‘皮笑肉不笑’。
她一本正经地加以总结,
‘这就是生活中的全部作戏感。’
”
这个老Q写的太好了。
王小波忍不住赞叹。
江弦把“我”写的有多精彩,就把“老Q”写的有多精彩。
还有那段关于“笑”的游戏。
“写的太对了,真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