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容这个角色有点儿薄弱了,是不是可以多补充一些内容进去呢?”
“你是想加强她和溥仪的感情戏?就像《火烧圆明园》里那样?”
“对。”
江弦的话立马切中贝托鲁奇的需求,他马上兴奋起来,“我听说她和溥仪的婚姻非常复杂,溥仪不是在那方面有缺陷么?”
没想到江弦听罢以后摇了摇头,“贝导,您得考虑清楚,我们这部《末代皇帝》,究竟是要拿出历史巨片的厚重深邃,还是要写溥仪和婉容的闺阁秘事,我知道,一些香艳的剧情确实很吸引观众的眼球,但这难道不是牺牲了我们这部电影的格调和厚重感?”
“这”
提到贝托鲁奇,一个绕不开的主题就是情爱。
贝托鲁奇很擅长拍情爱戏。
香港有个风月片的导演叫李翰祥,贝托鲁奇就相当于是西方的他。
说起来,李翰祥和贝托鲁奇之间还有大仇,因为李翰祥也想拍溥仪来着,就是电影《火龙》,拍了溥仪的后半生,为啥是后半生呢?因为溥仪前半生的版权都被贝托鲁奇买走了。
这就导致俩人之间结下了梁子。
据说,贝托鲁奇看过梁家辉饰演的溥仪后,还想邀请他参演《末代皇帝》来着。
结果因为恩师李翰祥与贝托鲁奇不合,梁家辉便拒绝了贝托鲁奇的橄榄枝。
说回正题,在贝托鲁奇的镜头下,他情爱的戏份总有一层引人思考的人性维度。
就是看着很香艳,但是没法冲。
嗯,这种东西,不用解释,大伙也都能明白。
当然,正是因为贝托鲁奇这套能在欧陆情调和好莱坞式叙事之间找到最佳平衡点的技法,这种雅俗共赏的拍摄方式,为贝托鲁奇带来了莫大的荣誉。
但再厉害的导演也有自己的局限性。
江弦看过贝托鲁奇的很多电影,他电影的一个软肋在于,跨国制作的属性,让这些电影不属于任何一片具体的土壤,所以常常会出现一种古怪的违和感。
究其原因,还是贝托鲁奇在认知水平方面存在局限。
就说《末代皇帝》吧,这部电影之所以令人称道,是因为贝托鲁奇避开了宏大叙事的窠臼,选择了个人视角。
然而在剥除这些概念与方法上的成功,就会发现,这部影片对溥仪的性格与成长经历的塑造,其实算不上有多么精彩。
父母的缺席、对乳母的依恋,这些剧情并没有对深化溥仪的性格产生任何帮助而这些剧情唯一作用,就是更有利于让贝托鲁奇用自己的知识框架来理解溥仪。
在贝托鲁奇的很多其他作品中,也都能发出类似的疑问。
比如《同流者》里,主人公小时候被性侵的经历,和他日后成为法西斯分子的人生走向没有必然联系,《一九零零》中农场领班的可鄙与邪恶,与他奇怪的私人性癖好更没有直接关系。
总而言之,贝托鲁奇格局不够。
这次想拍出一部真正属于中国土壤的宏大巨作,那他就应该抛弃一些以往的拍摄习惯,就比如婉容的床帏之事。
“.溥仪和婉容的感情戏份可以有,但是不能拍的太过唯美,也不能使用太多的主观镜头,不然就和你之前拍的那些电影没什么区别了,还是一个套路。
你一直跟我说,你这次拍摄《末代皇帝》,是想打破好莱坞对你‘情爱片导演’的固有印象,那就要将重心转到溥仪的人物性格塑造上,现在这个思路可不太对劲。”
江弦毫不留情的给贝托鲁奇教育一通,说话的时候并不在意贝托鲁奇的外国友人身份,语气可以说是毫不客气。
贝托鲁奇听了当然心里一阵不舒服。
他可是大权在握的导演,什么时候被编剧这样数落过,甚至这语气还是在教他拍电影,在好莱坞和欧洲从来都是他从十几个剧本里选出自己最满意的剧本,编剧们卑微的都跟狗一样。
但一想到江弦这部《末代皇帝》剧本的优秀,贝托鲁奇还是忍耐着问道:
“可我觉得婉容的人生经历也是电影的一个看点。”
“你是讲‘末代皇帝’还是讲‘末代皇后’?婉容只是塑造溥仪的一个配角,你拿她吸引观众眼球干什么?你想拍的那种戏份太多,只会降低我们电影的档次。”
“我是导演!难道我想改剧本都不行么?”贝托鲁奇站了起来,一脸不理解的看着江弦。
“我没说不行啊,但是你想让我写的东西是在糟蹋我的剧本!”
贝托鲁奇熬着看了一天一夜的剧本,这会儿听着江弦的话,只觉得大脑一热,热血上涌。
“这可是我的电影!”
“是啊,但剧本是我的啊!”
江弦静静的看着他,丝毫不理会贝托鲁奇的情绪。
“天呐!”
“上帝!”
“可恶!”
贝托鲁奇怒火无处发泄,站起来在房间里走了几圈,他今年才不到四十岁,年轻气盛,气急攻心,最后竟然扶着额头,身体直直的往后栽倒。
“贝导。”
江弦和翻译都怕他一下背过气儿去,连忙过去扶住他。
“咱们有话好说嘛,你先喝杯水,休息一下。”
“唉”
贝托鲁奇长吁一口气,脸上的痛苦也渐渐平静下来。
“主人看着马就会膘肥体胖。”
“什么意思?”
“这是句意大利谚语。”
翻译苦笑一声,解释说,“马的主人亲自去照顾,马就能长的好,意思就是,凡事都要亲自去做,才能做好,不要存在侥幸心理,假手于人.”
“这”
江弦皱了皱眉,还不待他回话,只听贝托鲁奇又有气无力的说了一句:
“我真是个傻瓜。”
“怎么把剧本这么轻易的交给了别人?”
第483章 气个半死
看到贝托鲁奇此刻满脸沮丧的模样,江弦无奈的耸耸肩。
“贝导,要是您不想用我的剧本也可以。”
“我现在就可以带着我的剧本退出,不过你总得把工资给我结了吧。”
“我”
贝托鲁奇像是又被插了一刀似得。
手指微微颤抖,另一手捂着胸口,整张脸难看的像是猪肝。
“我怎么可能在现在这个时候放弃这个剧本?!”
江弦和翻译看见他这个模样,又吓了一跳。
“贝导,你还好吧?”
“您先喘几口气,咱们歇歇再接着说。”
“不用了。”贝托鲁奇摆了摆手,脸上闪过几分颓色,“我不会放弃你的剧本的,你的话其实很有道理,如果我不能从以前的那些拍摄习惯中脱离,那我永远没办法在拍摄上实现突破。”
“对嘛,你想明白就好嘛,说到底,咱们不都是为了电影好?”江弦笑笑,拿出了国内最传统的CPU手段“为你好”。
“唉。”
贝托鲁奇哪见过这一套,被CPU的团团转,还觉得江弦的话特别中听。
说到底,大家不都还是为了《末代皇帝》这部电影好嘛?
“江先生”
贝托鲁奇深吸一口气,重新坐起来。
说来也怪,都说不打不相识,这话很有道理,和江弦经历了这么一番争执,贝托鲁奇觉得自己的关系和江弦一下子拉近了不少。
“我应该明白的,你的观点是正确的,你的判断也是正确的。
我拍过很多电影,虽然获得过很多荣誉,但我知道好莱坞那群人在背后怎么说我,说我的剧本是二流的剧本,说我写的台词既尴尬又愚蠢.
所以在剧本方面,我的水平根本就没有资格指点你。
更何况,你交给我的这份剧本这么的优秀!
从一开始,我就预料到《末代皇帝》的故事会比较平淡乏味,因为有那么多的史实已经发生了,所以必须按照已发生的痕迹那样走,非常的缺乏创作空间。
而我们的电影,主要进行的就是解读和还原,然后给出尽量公允的判断。
但是这么有限的创作空间里,你创作的剧本竟然会这样的生动,这是让我出乎意料的。”
贝托鲁奇刚才的状态把江弦和翻译全都吓了一跳,但这会儿和刚才不同,他这会儿的语气相当和缓,态度也十分温和,非常的平易近人。
江弦也没把贝托鲁奇刚才的话放到心里去。
都是同志!
而且人家不远万里来到中国拍电影,他给人家气成这样,万一有个好歹,那都是外j事件了,就算是别人不追究他的责任,江弦心里也过意不去啊。
“贝导,之所以不让你在婉容这个角色上下太大文章,是因为对婉容这个角色,我其实还做了一些别的构想。”
“别的构想.”
贝托鲁奇喃喃说了一声,眼里重新聚起了光,看向江弦,“所以说,你在婉容这个角色上还有一些自己的独到见解加入到了剧本里?”
“对。”
江弦开口道:“不仅是婉容,还有文秀,这两个角色其实要放在一起看待,是一组对照组。
文秀跟随溥仪到往天津后,首先对于自己的身份认知产生了怀疑,之后也认识到了皇权的虚无缥缈,所以果断的选择放弃了皇妃的身份选择离开溥仪。
在雨中,她感受到了久违的自由,于是她说了‘我不需要’,一方面是指仆人给她的伞,另一方面也是说她不需要皇妃身份带给她的虚荣感。
文秀早日摆脱了皇权的枷锁,在雨中获得了自由。
相比之下婉容,就是深陷在各种诱惑中,一步步被毁掉的代表。
我觉得婉容和溥仪很像,都是被自己的欲望所困的人。
婉容和溥仪房事不和,就选择抽大烟出去偷情,还和川岛芳子这个仇人发生肉体关系。
她其实知道,川岛芳子、皇权这些诱惑就像鸦片一样,虽然可以给自己和溥仪带来一时的欢愉,但最后也会毁掉他们。
可婉容恨他们又离不开他们,于是最后一步步走向了悲惨的结局。
当然,这也是溥仪前半生的缩影,这就是所谓的‘欲望会驱使人毁灭’。”
嗯?
贝托鲁奇眼睛眯了起来。
你怎么不早说?!
如果是从这个角度来诠释婉容这个角色,那电影的档次确实会提升好几个档次。
比他所构想的床帏之事高超出了不知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