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珅心往下沉,从嘉庆元年以来,皇帝有什么向太上皇陈请之事,从来都是托他代奏的,如今竟拒绝‘独对’,怎么想都是一个坏兆头!
但一转念又释然了,因为盛住是嘉庆帝生母孝仪皇后的哥哥,经太上皇钦赐为一等承恩侯,皇帝传旨不经太监,而派自己的亲舅舅来,足以说明对他还是另眼相看的。
和珅和盛住说了几句话,住在宣南的院使商彝也奉旨到宫了,盛住即刻带他进宫请脉,左右手轮番请过,商彝从宽大的龙床下来,嘉庆已经迫不及待的发问了,“怎么样?”
“奴才不敢有一游移之语,致误大事,请皇上传吉祥板吧?”
吉祥板就是棺材,不过是宫中特殊的叫法而已,商彝这样说话,便是明确表示,太上皇已不可救!皇帝立刻流下泪来,“一定有法子的,你想想法子!”
“天年已到,非人力所能挽回。请皇上节哀。”
“不!”嘉庆不死心,固执的说道,“你想,慢慢想!”
商彝无奈,和贾伯雄商议了片刻,开了方子,给太上皇灌下去,乾隆的一条命算是勉强被吊住了,但依旧是人事不省,双目紧闭,唯有喉咙间有痰响如雷之声——任何人都知道,这不过是拖时间而已。
另外一边,皇帝登基四年之后,首次单独召见军机处,照例由军机领班和珅奏答,劝慰了几句,只听皇帝问道,“大事是要紧的,凡事预则立,你想想有哪几件事要预备?”
“民间八十岁以上者去世,子孙治丧,称为喜丧,如果太上皇出了大事,似乎也应该如是,要办得热闹,奴才请饬下礼部,将来办理太上皇丧仪时,要格外留意。”
这番话说得非常不得体!太上皇薨逝,却要办得热热闹闹,给百姓的感觉倒似乎是皇帝早就盼着太上皇死了!传扬出去,叫什么话?但皇帝只是在心里痛骂,脸上全无表情,只说,“沈初,你的书《《》》怎么样?”
沈初原本是乾隆的文学侍从之臣,以吏部尚书入值军机处,他为人胆子小,不敢惹和珅,碰头答说,“容臣详稽旧典,另行具奏。”
皇帝不理他,转头问另一个人,“戴衢亨,你呢?你是状元。”
戴衢亨是乾隆十六年的状元,皇帝这句话是有意点醒他,不要像沈初那样有意闪避,其实就是没有他这句话,他也会直抒己见,“各朝皆有皇太后,而汉唐以来,太上皇不常有,无须为太上皇特制表仪。”他说,“太上皇亦是皇帝,仪典有定制可循,即令身份特尊,偶有变通处,宜由治丧大臣因事制宜,随时具奏施行。”
因为“各朝皆有皇太后,而太上皇不常有”一语,让和珅知道自己无意中失言了,因为如果每一朝都有太上皇的话,则无一皇帝能终其位,国将不国了。但皇帝似乎并不以此为罪,反而语气很和缓的对他说,要他把太上皇的治丧一事预备起来,一切文字,由戴衢亨撰拟进呈。
当天晚一点,皇帝单独召见戴衢亨,开口问道,“去年夏天你奉太上皇敕旨,在军机大臣上学习行走,是不是和珅举荐的?”
“此事臣不得而知,侧闻和珅举臣,是为了抵制吴熊光。”
“这是怎么回事?”
于是,戴衢亨解释了几句,原来,戴衢亨是在头班,吴熊光在二班,前年的时候木兰秋狩,二班随扈,闰六月深夜,四川和贵州两路军报到热河,太上皇深夜召见军机大臣,领班阿桂和王杰都卧病在床,和珅偏偏也找不到,福长安既不能承旨,更不能述旨,因而改召二班领班达拉密的吴熊光,奏对颇为称旨,第二天太上皇召见和珅,以汉军机大臣董诰丁忧,王杰患腿疾,难以常川入值,拟用吴熊光为军机大臣。
和珅回奏,吴熊光本缺是通政使司参议,官阶太低,不如用戴衢亨,他在军机章京任上多年,亦是熟手,太上皇说,多一个人也无妨,于是给吴熊光和戴衢亨两个加了三品卿衔,在军机大臣任上学习行走。
戴衢亨说到最后,这样说道,“其实,臣本来是四品侍讲学士,较之吴熊光的五品参议官职高也有限,和珅之意,是以臣代吴,而太上皇圣明,兼收并蓄,可见太上皇亦久有用臣之意,今日感念及此,臣实不胜悲痛之至!”说着,举袖拭泪。
“你别难过,”皇帝反过来安慰他,“你的文采,早在太上皇赏识之中,授受大典以后,太上皇一再向朕夸你,说一切诏书文字,富丽堂皇,不愧是千古罕遇的盛典,万一太上皇出了大事,还要你多多费心。”
“臣敢不殚精竭虑?”
“你先把遗诏拟起来。”
“臣以为,眼下只宜拟上皇龙驭上宾的哀诏,”戴衢亨这样说道,“嘉庆元年元旦所颁的的传位诏书,等于遗诏,亦是恩诏。是故太上皇的遗诏和皇上登极诏书,皆可不必。”
“嗯,嗯。”皇帝频频点头,又说道,“太上皇功德巍巍,拓地二万余里,庙号本该称祖,不过圣德谦冲,你总还记得,太上皇曾经面谕军机大臣,万年之后,当以称‘宗’为是,你看庙号该拟个什么字?”
“肇纪立极曰高,窃以为应上庙号为高。”
“高宗?”皇帝有些踌躇,“唐高宗、宋高宗都不怎么样吧?”
“殷高宗伐鬼方,三年克之。又刻像以求四方闲哲,凡此文治武功,太上皇足以媲美古之圣主。”
“倒忘记了还有一个殷高宗。”皇帝同意了,“至于尊谥,应该由大学士敬谨恭拟,这道上谕,你先拟起来。”
上谕拟好,皇帝又命戴衢亨发一道廷寄,即刻招朱师傅,驰驿进京!
惊羽听到这里,飞快的插嘴问了一句,“皇上,朱师傅是谁啊?”
“你连他都不知道?”皇帝俏皮的刮了一下她依旧挺翘的鼻子,正待说话,马车一停,“皇上,查楼到了!”
“哦,我们回头再说。先下楼去,欣赏一下查楼的风光吧。”
第207节 惊悉内情(1)
查楼在北京肉市,又叫广和楼,这里是京中最称繁华的所在,内中除了戏园子、说书场,饭庄等让人流连忘返之地无一不缺,今天又是在年中,更是生意极隆,都围在一张高大的戏台下,听人说书。
说书的人一身长袍马褂,上来先说几句定场诗,“马瘦毛长蹄子肥,儿子偷爹不算贼,瞎大爷娶了个瞎****奶,老两口过了多半辈儿,谁也没看见谁!”
惊羽还是第一次听见这个的糊涂诗,忍俊不禁的笑出声来,“皇……主子,您听,多好玩儿啊?”
“行了,我们坐下听。”皇帝在临廊柱的地方找了个空坐,坐了下来。听台上的说书人讲故事,“今天要说的,是本朝咸丰七年,山东安山湖一战!”
“话说圣主即位,四海臣服,百姓归心,云蒸霞蔚,蔚然大观,只有一个西洋的英吉利国,一个法兰西国,秉性骄横,于我皇上怀仁远播圣怀不知感恩,反夜郎自大,兴兵来犯,……”
说道这里,说书人停了一下,向台下拱拱手,“列位,要搁了您说,能答应吗?”
有那好起哄的,大声回敬,“不能!”
“正是!”说书人用力一拍醒木,“我皇上那是什么人?英明神武,步武圣祖,岂能为英夷小国所欺?龙书案一拍,皇上龙颜震怒,乃派遣新军将士,山东迎敌,这一仗,便出了一个大英雄。名唤胡小毛!”
皇帝手托着腮帮,听台上的说书人讲故事,看他嘴角泛白沫,把个安山湖一战说得天花乱坠。有如亲临战阵,心中也觉得好笑,自己当初问过众人,连曾国藩、赛尚阿、奕山等人加在一起,也不及这个人说得又热闹又好玩儿!
看他手舞足蹈,连比划带说,动作中满像那么回事似的,不过只有一点不对:故事虽然是新的。但说法依旧,还是照着说三国那样,手起刀落,斩敌将于马下。这哪里是胡小毛,分明就是关云长嘛!
“话说到,胡军门阵前救兄,这昆仲二人报国杀敌,东瀛建功美名扬!要知道胡小毛如何拯救兄长一命。我们下回再说!”留下这一句所谓的‘扣子’,说书人起立鞠躬,转身下台而去。
台下掌声雷动,惊羽拍的双手通红。也忘记了忌讳,“主子。您怎么不鼓掌啊?”
“这个人分明是在胡说!”皇帝笑骂道,“也值得你这么给他鼓劲?”
“怎么是胡说?”惊羽白了他一眼。“说得多好听啊!”
皇帝也不和她争辩,因为说书人的故事,让他难得的起了故人情怀,胡小毛自从进京,自己还未曾见过他呢!“六福?”
楼中虽然嘈杂,但皇帝的眉眼高低六福无不注意,看他嘴唇一动,忙贴近过来,“主子?”
“朕想见一见胡小毛,你下去安排一下。”
“主子是要现在见吗?”看皇帝点头,他又说道,“那,容奴才伺候主子回宫,即刻预备。”
“不,不必回宫,你去给沈葆桢传旨,朕等一会儿到刑部去。还有,别惊动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