椿寿笑了一下:“可不要像道光季年那般,弄得个‘四不像’。哎!真是哑巴梦到亲娘——岂止空欢喜,抑且是有苦说不出!”
傅绳勋为他口中偶现隽语而微笑,他问道:“新君登基,正是大有作为的年纪,想来,胸中像是有一个热火盆一般。陶文毅公之事,想来万万不会。”
“希望如此吧?”
僚属二人正在说话,门下的戈什哈来报:“回抚台大人,常熟知县管燮光管大人来了。”
“哦,请,请进来。”
递过手本(类似于今天的名片),在签押房等了一会儿,戈什哈带着管燮光走进二堂花厅,除了巡抚傅绳勋之外,藩司椿寿也在,正好省的自己再跑一次了:“给抚台大人请安,给藩台大人请安。”
“优人啊,起来,起来。”按照仪制,知县拜见巡抚照例是要磕头的,傅绳勋有意免了他的跪拜之礼,却碍不过来人的道理大,终于还是让下人准备了红毡条,坐在太师椅上受了他的礼:“来坐,”他说:“来坐。”
奉上茶水——这杯茶水是拿来摆样子的,当抚台大人端起茶杯,身后的戈什哈就会高声呼喝:“送客!”便是很有名的端茶送客了。
三个人分宾主落座,管燮光左右看看上峰的脸色:“抚台大人,布政大人(藩司是通谓,实际上的职务名称是布政使司,统管一省财务),职下这一次来,是为了漕粮起运一事,其时旱荒已成,入春以来苏州大旱,这一节皇上也是知道的。此时起运,无论如何也赶不及通州交粮,而后按期回空(漕粮在通州交粮返回,名为回空),只怕明年的漕运也会受到影响。”
“贵县的意思呢?”
管燮光一路上早已经打好了腹稿,听到话已入榫,立刻接口道:“职下和僚属商议了一下,与其更加耽误到明年的天庾正供,不如今年就行以折价缴纳之法……只是,这漕粮走与不走。还要听抚台大人与布政大人一言而决。”
他说到一半,两个人就明白了。折价缴纳也未尝不是一条可行之计,只是傅绳勋和椿寿身份贵重,这样的话不能从他们两个人口中说出来而已。
傅绳勋琢磨了一会儿:“那么贵县可有通盘计算?”
虽然是问向管燮光,回答的却是椿寿:“回大人的话。苏州一府定制是二十五万三千五百四十二石,以现在的米价折算,总计是要折价缴纳二十七万八千八百九十六两二钱银子。”
管燮光咋了咋嘴唇:“这样多的银子,不会都要藩库出吧?”
“不,贵县,漕帮也有这笔公出银子。”椿寿为他解释了几句。自来政府对于押运漕粮的漕帮有相应的补偿措施,很简单的一点就是在经济上的一些刺激措施,例如赠银(这是为贴补漕丁而发给的贴赡杂款),亶(音胆,正字是在上面加一个竹字头)羡,这是亶夫银两和羡余银两的合称。两江所属(包括安徽),两湖每运正米一石给运丁亶夫银一分;山东河南不给;羡余银山东,河南每船给银一辆,江苏,安徽每船给二两,其余省份给四两。这些钱都是由各省藩库支出。
其余的还有一些轻赍银,漕截银,润耗银,提江银,燂洗银(即洗刷船只的费用)等等等等,不一而足。按照漕帮的规定,这些银子中的一部分都会拿出来作为屯田,和公费之用——就是为了遇到这种情形,可以从公众的产业和收入中,提出款子来赔。
赔累的成数,并无定章,但以上压下,首先要看帮的好坏,公产多的旺帮便赔得多,负债累累的疲帮便赔得少。说也奇怪,越是富庶的地区,漕帮越疲,这因为是越富庶的地区,剥削越多的缘故。
这赔累的差额,除了漕帮以外,主要的是得由藩司从征收漕粮的各种陋规和浮收中,提成分赔。所以处理这件棘手的案子,实际上只是藩台衙门和湖属八帮间的事。和管燮光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
一桩大事了却,三个人的心情也随即放松下来,话题也开始转向:“优人老弟,最近可有佳作?”
管燮光苦笑摇头:“不瞒两位大人,为漕运一事,卑职忙得焦头烂额,诗咏之事,不着久矣。”
“老夫近日偶得一律,想借优人兄大才斧正。还望不吝赐教啊!”
“哪里,哪里!抚台大人偶得之句,正是诗者本色!”这样的花花轿子不抬何待,管燮光满脸带笑,他说:“只凭抚台大人一句话,未见其诗,其中风貌亦可以想见了。”
傅绳勋为管燮光搔到痒处,得意的大笑起来。
他的诗是这样做的:依稀廿载忆雍乾,犹是开元全盛年;海宇承平娱且暮,京华冠盖粹英贤。
这首诗实在算不得什么佳作,管燮光心中给了三个字的评语:“七字唱!”当然,这只是心里的说话,表面上自然还是要很是夸赞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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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节 词臣风采
紫禁城养心殿中,年轻的皇帝端坐宝座,听穆彰阿启奏:“……据傅绳勋启奏,应缴纳的二十七万八千八百九十六两二钱银子已经于昨日运抵部库,有户部司官点齐入库。”
“浙江海运的情况呢?他们那里作为试行之省,漕粮入仓的情况如何?”
“回皇上话。”穆彰阿也很是兴奋,声音放大了一点,他说:“陆建瀛在江宁设立海运总局,他亲自雇好专门运载关东豆麦的沙船一千艘,名为“三不象”的海船几十艘,分两次运米五十万石到天津,结果获得极大的成功,省时省费,米质受损极微。而承运的船商,运漕而北,回程运豆,大异以往漕船南下回空,海船北上回空之状,现在平白多一笔收入,真正是皆大欢喜。”
“嗯,他这一次做得不错。军机处和内阁商议一下,看看给他一个什么奖赏?”
“回皇上,陆建瀛在折子中说,此乃我皇天恩浩荡,庙谟独运之成,他身为臣下,不敢以勤劳王事邀功自矜。”
“话不是这样说的。朕的决断,臣下的辛劳,不可同日而语。”皇帝不以为然的摇摇头,说道:“该给奖励的,不论是朕还是朝廷大员,地方督抚,都要照实颁给。万万不能有‘有功归于上,有过诿于下’的情况发生。”
“圣明无过于皇上!”
“还有,给陆建瀛和杨殿邦的旨意发下去没有?怎么他们两个还没有到京吗?”
“臣想,两江任上事物繁多,陆建瀛也许料理清楚,大约近日就可以抵京了吧?”穆彰阿为他解释了几句,又一次向上叩头,说道:“傅绳勋同时上的奏折中还有乞骸骨还乡,致仕养老的条陈,按照该员于奏折中所说,近年来目疾日渐沉重,积翳越深,便是常日坐堂也觉困苦难当……望皇上恩准他致仕还乡。”
“他要是走了的话,他的缺有谁来补?”
“老奴几个议了一下,想调派甘肃巡抚黄宗汉到江苏。”
“黄宗汉?”这个名字在皇帝的嘴里念叨了一遍:“此人是什么出身?”
“回皇上话,黄宗汉是道光15年进士,考中二甲33名,散馆之后调任刑部,道光24年外放为甘肃按察使(主管一省司法的行政长官,通渭叫臬司,或者臬台),于道光27年接任甘肃巡抚一职。其人胆大而心细,于按察使任上制邪捕盗,整肃地方卓有成效。连续两次大考一等。”
皇帝一边听一边频频点头:“嗯,既然如此,就叫黄宗汉到江苏去吧。进京陛见的时候,穆相,你带他来,朕和他见上一面。”
“喳!”穆彰阿跪倒磕头,见皇帝没有其他的吩咐,这才领班跪安而出。
军机退出,本年恩科(庚戌)的几位主考大人递牌子进来了,领头的是大学士卓秉恬,他是本科的正主考,其后是吏部尚书贾桢,都察院左都御史花沙纳,兵部左侍郎孙葆元。在皇帝御案前免冠碰头:“臣等,恭请圣安!”
行礼以毕,皇帝让几个人站起来回话:“卓相?”
“老臣在。”和杜受田是新君当年做皇子时候的老师一样,卓秉恬是刚刚被封为恭亲王的奕訢的老师,时任体仁阁大学士,兼管吏户二部,朝臣中他算是第一流的(穆彰阿是军机首辅,和他的情况不同)。
“加开恩科为天下取士,乃是朝廷第一重要的抡才大典。其中干系之大不用朕说。”
“是!老臣当谨慎小心,不使有遗珠之憾。”
“你身为正主考,除了对你的衡文巨眼的信任之外,更主要的,就是对你的人品的绝对放心。否则,朕万万不会把这样的重任交付于你。”
“是!皇上以重担相托,老臣当会用心办差,不负圣上所托。”
皇帝不置可否的一笑:“这样的话,今天的诸君都不止一次听过了。朕本意不想重复,不过我想说的是,除了诸君自己要持身为正之外,便是你们的家人,也要严加管束。你们这些人的品行,朕是信得过的,倒是你们的家人,若是有任何徇情之举,朕便要找你们说话!到时候,便是朕有心保全,却还有国法煌煌在上,天下悠悠众口在下!尔等不可轻忽以待!”
卓秉恬再一次领班跪倒:“皇上圣训在耳,臣等谨遵不悖!”
接见完会试主考,皇帝摆驾前往南书房,这一次可不能像上次那样带着一个小太监安步当车的前往了,上一次在紫禁城中微行,立刻换来一个叫沈淮的御史的谏章:‘窃臣风闻……皇上身兼天下,万千至重,携内侍微行于内,实非敬身之道……’
这样一篇谏章呈上案头,皇帝又是好笑又是无奈。御史的职责就是如此,他又确实犯了这样的过失,也怪不得别人。只好收敛起狎游的打算,命人安排了全套的卤薄大驾,坐上轻步辇,有舁(音鱼)夫抬着,缓步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