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帅,张军门固然有错,但念在他读书不多,文理不通,如今又是军前大战在即,还请大帅恕过他这一次吧?”说着话,杜鑫远给张运兰使劲使眼色,示意他现在不可逞强,人在檐下,还不肯低头吗?
即便是张运兰这样的粗鲁不文之人,也看出来朱洪章是有意立威,气呼呼的站起来,躬身行礼,“大帅,是卑职的错,请大帅恕过。”
“你以为你冒犯了本帅,我才要煞你的威风吗?笑话!你言辞之中一片骄横,更处处显露不将皇上的圣意放在心中的狂妄不羁,这等罪过,岂是你俯首认错便可以抵消的吗?”朱洪章冷笑着说道,“只凭这一点,本帅杀了你,料想皇上也断然不会责怪!来人!”
眼见朱洪章执意要杀自己,张运兰实在按捺不住了,“放屁!朱洪章,你还不是看老子不顺眼,想借此在军中立威?杀便杀,早晚有一天,等你回了京中,我看你怎么和皇上交代?!”
“立威?本帅是奉皇命统领七省绿营,数十万将士的北路军统帅,也用得着借你张某人的人头立威吗?你未免把自己看得太重了!”朱洪章暴雷般厉斥一声,“来人,把张运兰绑了!”
张运兰有心反抗,总要度过眼前这一重劫难,哪怕日后到皇上面前打御前官司呢,也好过这人头即将落地的惨状,但这个念头一闪而过,还是不敢:绿营军中最重军纪,若是自己真的敢当众哗变的话,更坐实了罪名,到时候就是皇上也救不得自己了。就在这一闪念中,从门外传堂而入的军中执法队把他用绳索紧紧地绑缚了起来。
张运兰大喊大叫着,被连拖带拉的带了出去,口中呼喝不绝,大骂朱洪章。
朱洪章一张银盆大脸涨得通红,嘴角微微抽搐,冷笑不绝,“大帅,胡军门告进。”
……
第114节噬身
第114节噬身
胡大毛带领春英、昌伊苏、胡稷和李凤和几个刚刚把战俘、百姓安顿完毕,转回到寺中,就见外面人喊马嘶,乱作一团,赶忙问道,“怎么回事?”
“老胡,救我!”
胡大毛大吃一惊,“张军门,你……这是怎么回事?”
“朱焕文假公济私,要杀我立威!”
胡大毛眨眨眼,知道在张运兰这里问不出什么,吩咐一声,“等一等,等我问过大帅再说。”便丢开一切,快步进到厢房中,“见过大帅!”
“老胡,我知道你要问什么,张运兰不听军令在前,言辞辱及圣上在后,因此本帅要请王命旗牌杀他。”朱洪章料敌机先的说道,“你和张军门私交甚厚,但此次是公事,你免开尊口吧。”
“大帅节制数省之兵,要是有部下犯了军纪,自当可以严明法纪,卑职不敢多言;但张军门……”胡大毛叹了口气,“大帅,卑职请大人屏退外人,有事想与大人相商。”
“不必!这些人都是我绿营袍泽,有什么话不能当面诉陈,一定要密室商谈?”
胡大毛两腮鼓起,既然朱洪章不识抬举,自己也毋庸隐晦了,“大人身为一军之长,统帅数十万步卒全力征缴东瀛战事,此固然是皇上圣心倚重,但大帅也不可没有曾文正公的节用之道啊!”
朱洪章一张微红的脸庞瞬间变成雪白色!“你是说……”
“大帅,咸丰四年起,曾公练兵天津,……前车之鉴不可不防啊!”
朱洪章只觉得后背一阵刺痛的发痒,自知是冷汗淌了下来。曾国藩当年在天津练兵,虽然是皇上倚重之专,但同时也受尽了清流的攻讦,最后不知道是皇帝碍于朝臣的议论,还是不放心他,终于派了赛尚阿和奕山到天津,帮办军务,才算是把这种言论压了下去。
以古喻今,自己统领十余万部队在东瀛,每一步的行止怕都是有人在注意着,有一点行差踏错处,清流攻击自己‘尾大不掉’的折子怕是连紫禁城也都淹了,如今又闹出这样一出戏码来,别人会怎么看,怎么想?
这真是糟糕到了极点!不提张运兰是皇帝心中的爱将,只是看他粗鲁不文,便不会予人以威胁——任何人都知道,张运兰只是一介莽夫,何足为惧,而自己呢?为了这一层细故要杀了他的话,旁人会怎么看?
朱洪章的冷汗滴滴滑落,是有些不寒而栗了。眼角余光向周围扫去,人人避视,根本不和他做眼神上多多交流,“那,胡军门,您……”
胡大毛心中苦笑,朱洪章全然乱了方寸,能不能杀张运兰已经不是主要的事情,如何能够安度这一关节,反而成了他最要考虑的问题了,“大帅,卑职想,张军门身犯军法,大人处置他也是理所应当,不如暂时将张军门关押起来,将此事上奏朝廷,请皇上发落?”
“…………”
“大帅要是允许的话,卑职愿意和大帅联名会衔上奏此事。”
“胡军门若是肯施以助力的话,那便再好也没有了。”
朱洪章暂时放下心来,胡氏兄弟同是皇帝爱将,近二十年来荣宠不衰,虽然不能近侍天颜,但每到逢年过节,种种赏赐不绝于途,要是他肯和自己会衔上奏的话,应该还能挽回帝心于万一——这是心中渴求,但是实在不好意思出言哀恳的,胡大毛主动提出来,自然是大好事。
“那,张军门呢?”
朱洪章想把张运兰传回来,温言安慰几句,又觉得不必:那样一来的话,自己的这一番做作就全然浪费了,反而会给张运兰造成一个虎头蛇尾的印象,还不如就此不见,免得横生事端。“暂时把他关起来,等皇上的圣旨到此之后,再做论处。”
“大帅,那士兵战场劫财一事呢?”秀堃在一边问道。
朱洪章不怀好意的瞪了他一眼,要不是你的话,也未必会有今天这场变故!“此事,一并写入折子中,请皇上定夺吧。”
不等张运兰事出,皇帝的御案前就已经有人上折子了,无非是一些‘一举而众诺,齐集百万之兵,非朝廷之福’的屁话,更有人拿朱洪章和李鸿章两个比作世宗时的年大将军,认为将如此重兵交付于汉臣,若是一时一日也还罢了,拖得太久,只恐有不臣之心。
皇帝于这样的话根本不理,用兵海外,要是没有点用人不疑的决断力,如何能够让兵士奋战,将佐用命?无聊的时候翻翻这些奏折,十成中的八成都是汉人官员所上!这让他又觉得可笑,又觉得可悲!自己人折腾自己人怎么就这么有精神呢?
但朱洪章和胡大毛联名而上的奏折,还是让他心中一惊,除了这份奏折之外,胡大毛又单独上了一份,连同一份夹片,将事情的因果完全解释了一番,皇帝虽然不认为朱洪章有什么贰心,但事先全无谋略,就为了在军中立威,就要托词杀了张运兰,还是让他相当不满!不能让这种争功的风气再在军中发展下去了——他如是想着。
“肃顺,你也算是光武军中的旧人,朱洪章、张运兰、胡大毛等人都和你有旧,你以为这件事该怎么办?”
“奴才在想,朱洪章固然有失之唐突处,但要是朝廷降旨问责的话,只怕他在军中就全无地位可言,日后管束兵卒,用战于外,多有不利。”
“朕不是问你有什么后果,别说那么多没用的。”
皇上故意不理会自己的陈词,让肃顺很觉得苦恼,朱洪章这一招棋走得臭不可闻!不但不听从下属的求恳,在胡大毛暗中点醒他的时候还冥顽不灵,可知其人不可重用!但要是就此请皇上弃用,亦于大局无补,“奴才在想,在想……”他想了半天,也说不出一个所以然,弄得众人无不好笑。
皇帝也不理他,“沈葆桢,你是兵部尚书,你说,此事该怎么办?”
奏折到京,沈葆桢就知道朱洪章惹下大祸事来,不但因为他借题发挥,不顾兵士群情汹汹,一定要处置一个张运兰,而在于他犯了身为朝廷武将的大忌!
军中将佐,尤其是像张运兰这样的一品武职,错非是有明确着很明确的谋大逆的罪证,不得不采取断然手段之外的,都是不能就此一刀斩讫的,这不但于死者不公,更容易造成杀人者有意掌握全军,予不肯听从者一概处死的恶劣结果——当年袁崇焕杀毛文龙,便是一例。若是朝中有人对他不满的话,借题发挥,朱洪章杀人不成,自己就有灭族之祸!
“臣以为,朱焕文此举,亦是不得已而为之。他在折子中上,张运兰身为一军之长,于军令阳奉阴违,不听调遣,这其中固然有朱某人一己所得,但臣想,怕也并非全然是臆测之词。张运兰为人粗豪,有时候言语不恭,必是有的。”
“嗯,这件事啊,朕知道,张运兰勇猛便勇猛,为人却很有些不拘小节。”皇帝说道,“便如同本年的七月初,朕在紫光阁召见他们,旁的人都是正襟危坐,只有他一个,左顾右盼,嘿!这还是在朕面前,背过身去,其人颜色,也可见一斑了!”
“皇上说的是,”沈葆桢说道,“臣料想,朱焕文身为一军统帅,部下不从指挥,心中积郁,一时发作开来,也是情有可原。不如,就此降旨,将这两个人各自传回京中,到御前来,问一问黑白曲直,也就是了。”
皇帝的目光在众人脸上扫过,军机处几个都低着头,一语不发,这些人都是宦海腾转久了的,脸上根本没有任何表情,让他有些失望,“让朱洪章回国述职,军中之事,暂时由胡大毛接任。”
他说,“另外派人告诉胡大毛,眼见秋冬将至,士兵不能在野外过夜,在给他们的旨意中再重复一遍,九月底之前,一定要彻底拿下山形县首府。下一步的动作嘛,等候朕的旨意再说。”
“是。”沈葆桢一一记下,又再问道,“皇上,朱焕文和胡大毛会衔的折子中另有一事,便是李姓兵士在朝日城中顺手牵羊一事,请皇上决断。”
“这个事啊,朕想了想,我们这么办。”他早有了打算,因此也不必问军机处的意见,管自说道,“今后,这样的事情作为定规,军中要逐一的全部传到。兵士在战场上或者在战后东瀛国内有了银钱所得,朝廷和获得银钱的兵士按照八二分的方式,用作奖励。”
“皇上圣明。”肃顺立刻说道,“一举而众惠,想来兵士闻听之后,定会作战勇猛,以一敌十了。”
皇帝也觉得自己的主意很高明,嘴角翘起,说道,“不过呢,有奖之外,还得有惩;若是有人隐匿所得,意图将所有银钱尽数纳入私囊,朝廷也断然不能手软,发现一个杀一个。这道旨意要一一传达到军中,也好让作孽的兵士们不会因为法场开刀,而有所怨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