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山变 第881节

翁同龢笑意更浓,转向载湀一边,年轻的五阿哥给他眼神一逼,脸色微红,好在烛光之下,还不大能够看得出来,“正如大哥所说,今天我等兄弟夤夜前来,正是想请翁师傅指点一二的。”

翁同龢沉吟无语,心中在盘算着,皇帝和几个孩子和皇后及以下的后宫嫔妃说的话他也并不能肯定解出其中深意,但大约的方向是很清楚的,若是今天只有一方的阿哥到府,当可一呈胸臆,但现在是两边都到齐了,如何能够让他们知晓,又不会造成自己选择其中一方的岐误,就成了最重要的问题。

咸丰三十年将近,皇子们都已经长大成人,而且在不同的司院中越来越担任重责,这种群雄并起,共谋夺宝的态势也已经壁垒分明,凭自己的才学、声望、人脉,是一定要选择其中一方以投靠的,若想孤身事外,无疑就是自寻死路!这样的念头在翁同龢心中早已不止一日,有时候想想,也会暗中责怪皇帝,又不拿出一个彻底的解决办法,圣心所向又从来不能为人探查——即便是肃顺,也从来不敢打探,就更遑论自己了。反而像是有意纵容一般,实在让人琢磨不透。而这一次皇帝在养心殿中的说话,在他看来,更是彻底明确了态度!表面上看起来是在和皇子们说,实际上,不妨看做是对朝中大臣的一番警告,也打消了他们各种钻机的心思。

“这一次皇上的圣训啊,想来在京中很是让不少部院大臣头疼。”翁同龢犹豫再三,终于开口说话了,“其实,皇上的意思很清楚,只要你们想一想对皇后所有的话,就能够辩白清晰起来。”

“汉高祖、唐太宗都是一代雄主,唯一为后人所诟病者,只是在身后之事。”翁同龢不再隐晦,直抉正题的说道,“若是还不明此意,只要看一看圣祖仁皇帝于康熙五十六年十一月二十一日在乾清宫东暖阁中所颁的长谕,便可融会贯通了。”

载滢沉思良久,忽然眉梢一扬,“可是上谕中谈及梁武帝等之一节?”

“正是!”翁同龢斩钉截铁的说道。

“二哥,是什么?这一节中说的是什么?”

载滢一边回忆,一边背诵,“这一节是说,……‘昔梁武帝亦创业英雄,后至耄年,为侯景所逼,遂有台城之祸;隋文帝亦开创之主,不能预知其子炀帝之恶,致不克令终;又如丹毒自杀,服食吞饼,宋祖之遥见烛影之类,种种所载疑案,岂非前辙?皆由辩之不早,而且无益国计民生;汉高祖传遗命于吕后,唐太宗定储位于长孙无忌,每览于此,深为耻之。’”

翁同龢连连点头,“二阿哥博闻强记,令人佩服。”

载滢背诵完毕,场内除了载滢和载渢两个,无不猜透圣意,只是觉得有些无奈,这样的话不明着和孩子们说,偏要绕这么多的圈子,何苦来哉?

在他的说话中,用了两个典故,一个是汉高祖传遗命于吕后——这是很多人都知道的,不缀;另外一个则是唐太宗问计于长孙无忌,引发身后骨肉伦常之变,值得一谈——。

唐太宗立长子承乾为太子,但承乾既长,又有足疾,且秉性顽劣,后为太宗所废,抑郁而终。魏王李泰想取而代之,而‘国舅’长孙无忌极力赞叹他的外甥晋王李治,终于说动了太宗,立李治为储君。

但晋王性情懦弱,不足以有天下,太宗想改立隋炀帝之女杨氏所出的吴王李恪,竟密谋之于长孙无忌,他说,“公劝我立稚奴(这是李治的乳名),稚奴弱,恐不能守社稷,奈何?吴王恪英果类我,我欲立之,何如?”长孙无忌坚持不可,太宗只得作罢。

及李治登基为高宗,先于永徽四年有骨肉之祸,杀两王、两公主、三驸马,吴王无辜被牵累,长孙无忌明知此事,竟借刀杀人。后来更有武则天之祸,李治子烝父妾,拔武才人于尼寺,几乎断送了李唐江山,追缘论始,不得不说是为长孙无忌所误!

这两个人都是历史上有数的英主,但一则传命于吕后,一则定储位于长孙无忌,而为圣祖‘深为耻之’者,正是表明了他的态度。皇帝这番话的意思解释起来,只用一句就可以说明白:凡用人立储的大计,只可宸衷默定,不可宣之于人——以此来作为向皇子和大臣们的一番警示,也无不可。

第103节 佞臣媚宠(1)

第103节佞臣媚宠(1)

朝廷的旨意明发各省,第一个做出反应的就是胡雪岩。他现在已经是富甲天下的一方豪强,除了阜康钱庄之外,得前后几任两江总督的助力,阜康纱织厂所生产的生丝、熟丝行销海外,虽然对日作战开始之后,这一部分生意受到一些影响,但所关不大,来自欧洲各国和美国的订单就已经让他的工厂十二个时辰连班运转都忙不过来了。

除了这些实业之外,胡雪岩掌管的还有运输业,这一方面是因为自己的纱织厂所产的物品需要运输,另外一方面,自从咸丰二年,朝廷开始逐步取消漕运,改为海运之后,从江南北上的漕米经由海途北上,但因为海船的不足,很多物品还是要走漕运旧途,这种情况一直到咸丰七年之后,胡雪岩经由和他往来经商的洋人之手,订购了几艘海船,但这些船并不是作为自己使用,而是一股脑的捐资国家,作为海运之用。

为此,朝廷不吝嘉奖,两江总督桂良甚至亲笔为他题写了‘富而求仁’的中堂,悬挂于胡氏宅邸的正堂上。他的这种捐资报国的行为在亲族和同行的眼中简直就是‘败家’到了极致,但后来,人们才从中意识到家主有先见之明。

在中英两国战事之后,胡雪岩的生意越做越大,皇帝曾经听人说起过胡某人的报国之忱,感动之余,又特别降旨:胡雪岩和他的阜康号,专营两江所辖数省海运专务。只是这一句话,胡雪岩就成为了大清天字第一号的大商铺。自然的,为了求得皇帝这一句话,胡某人通过王有龄之手转交到肃顺府中的银子,就不下五十万两之多!

但在胡雪岩看来,要求大富贵之先,这种花用是必不可少的,而事实证明,他的投入是正确的,十余年来,胡雪岩家财万贯,富可敌国,而他更能人所不能的是,即便如此富贵,却从来不曾忘记当年浪荡江湖时的贫贱之交,门下能人无数,为家主从旁料理差事。

这一次朝廷诏旨到省,胡雪岩也是第一个得到的消息,“这样说来的话,朝廷运兵船是不够使用了?”

“是,东翁说的不错。据学生听往来两江一带的西洋商人所说,朝廷用兵东瀛,战事很是不利,其中一个很大的原因就是兵员不足。”说话的人叫庄由正,字典毅,广州府人,是乾隆四年的状元庄有恭之后,后来因缘际会,到了胡雪岩府中,为他拜做西席,平日课胡氏诸子读书,也为东翁尽筹谋之责。

“海军舰艇虽然威力绝大,但那只是在海战之中,用之运输兵员,无异是缘木求鱼——舰上所载,都是无一可或缺之物,又能够装填得进去多少绿营士兵了?”庄由正微笑着说道,“仅此一端,就可知沈葆桢等全无辅佐之力!”

“怎么呢?”

“皇上不知道,满朝的大臣不知道,他沈葆桢还不知道吗?”庄由正说道,“由此看来,沈某人于皇上用兵之议,怕还是不以为然的居多。否则的话,要是早经请奏皇上,朝廷一定会早谋对策,如何会出现今天这样,兵败数地的窘迫之景?”

“典毅的话中之意,莫不是以为朝廷大臣,于这一次用兵东瀛,是不赞同的?”

“说不赞同有些言过其实了,但并不看好此战,却是肯定的。这些人只怕都在盼着绿营打输几场仗,好进谏皇上,尽早收拾残局呢!”

“那,在你看来,皇上可能看穿此事?”

“之前嘛,还不好说,现在……”庄由正微笑摇头,“圣心高深莫测,我等还是不要妄加揣摩了。”

“对,典毅先生说的是,这种庙堂之事,我等还是不必过多过问的为好。”胡雪岩附和的点点头,“那,先生看来,我将如何?”

“这就得看哪一方于东翁更有利了。”庄由正说道,“大人是盼着仗就这样一天天打下去呢,还是尽早结束?”

“宁为太平犬,不做乱世人,自然是希望尽早结束的为好。”胡雪岩说道。

“那是平民百姓心中所想,东翁又如何?”

胡雪岩自知是瞒他不过,把玩着发辫,轻笑起来。胡氏航运从这一次的战事中,可是发了大大的一笔财!旁的不必提,只是从江南各省运输北上、南下的军用物资、器械、帐篷、医药、粮食就顶得上这十余年的进项!

这一席话让胡雪岩下定了决心,也不必多做攀谈,顾而言他,“典毅先生,小犬的学业如何?”

浙江省内的阜康号船业主动贡献用于航运的商船四十支的消息经由浙江巡抚许如章奏上朝廷,皇帝大喜,“这个胡雪岩,倒是有一份孝敬之心呢!”

“是,”肃顺赔笑答说,“胡雪岩自咸丰七年,皇上在江宁城中宠幸召见一次之后,心中久存报效朝廷之心,这一次恰逢机会,该人便第一个踊跃捐助了。”

“好。”皇帝高兴的说道,“朕还是那句话,朝廷功名,不可轻许,但对于胡雪岩这样的好人,亦不妨破一次例,嗯?”他说,“就赏他七品同知吧。也不必到衙门中去,左右也只是用作光宗耀祖的一场名分而已。”

“是。”李鸿藻在一边恭敬答说。

“皇上,奴才在想,仅凭这四十支船,怕也是杯水车薪,不如将胡某人之事颁行全国,届时更多的百姓共襄盛举,则朝廷渡兵之事,则迎刃而解了。”

“好,就这么办。”皇帝立刻做出决定,“让天下人都知道,朝廷对于那些心怀圣主的,从来不会吝于褒奖。”眼见正经事有了着落,他心情大好,“这回要借助机会,多多派兵东渡,朕就不相信,凭我大清百万带甲, 就搞不定一个小小的日本国?”

奕和沈葆桢几个暗暗叫苦,看他这份亢奋的样子,仗还不知道要打到几时呢!只听肃顺在一边说道,“皇上说的极是,奴才也以为,日本人即便有抗击天朝之心,亦绝无这份力气;如今我大清绿营兵士遭遇者,不过癣疥之疾,只要天兵一到,则蕞尔小国,望风景从,定然不在话下。”

“老六,你听见肃顺说的话了吗?这才是为人臣者所应该说的,别总是上那些战事吃紧,士卒伤亡惨重的折子——打仗还有个不死人的吗?当年和俄罗斯在黑龙江开战,难道死的人就少了?”

奕暗想,当年之事和今天怎么能相提并论?但自知这会儿说什么也不管用,只得唯唯诺诺的应了。

挥退军机处几个,皇帝难得的享受起这政务闲暇的时光来,只要有了船,赶在天气转冷之前把士兵运送过去,就一定能够尽早的解决日本的战事!他的心思沉浸在自己绘制出的蓝图中,越想越的美妙:到时候,把日本的百姓尽数运送回国内,打散居住,谅他们身在异国,也翻不出天去!

等到彻底平定了日本,自己是不是也该休息一下了呢?皇帝喃喃自语,不!还不行,朕的年纪还不算很大,还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挥霍呢!后辈的事情,等到时候再说吧。

“皇上?皇上?”

“哦?”他睁开眼,看着说话的女子。

“内务府立大人递牌子进来了。”惊羽展颜一笑,温声说道。

“笑什么?”皇帝有些嗔怒的看着她。

“我在想,这两个多月以来,还是第一次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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