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楞了一下,不怀好意的看着沈葆桢,“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再决定下一步行止?对日作战。还有什么要你我君臣再行商议,再做决定的?”
沈葆桢吓了一跳,想不到他连这一点点小小的疏漏都不放过,“臣……臣是想说。啊!臣岂敢质疑君父,只是,绿营士兵奔赴日本作战固然该当,但亦要……”他偷偷看看皇帝越来越阴沉的脸色,语不成句,吓得一个劲的碰头。
皇帝心中非常的不痛快。他知道,军机处众人心里始终以为,在海战取得胜利之后,就该坐定下来,和日本进行和平谈判了。丝毫没有半点的进取心!“传旨左宗棠并朱洪章,让他们给万字六舰补充一切所需,等海军舰队回航到港之后。即刻命令士兵登舰东渡!”
“是。”
君臣又说了几句话,看着军机处几个人躬身退出殿阁,皇帝心中没来由的一阵恼火:都是一群面目可憎的王八蛋!等找到机会,都把你们哄出军机处去!看看谁还敢对朕的旨意阳奉阴违?
起身走近暖阁,杨三儿和六福几个看他神色不愉,识趣的选择了沉默,给惊羽使一个眼色,女子含笑上前数步。伺候他脱下靴子,盘膝坐好,“皇上。不是海军打胜了吗?看您的样子,倒是不怎么高兴呢?”
“海军是胜了,接下去的事情更多;要花用的银子也得提前准备出来,哎!没有一件是容易办的。”他微不可绝的叹息一声,低头拿起眼镜,在手中把玩片刻,不自觉的苦笑一下:自己也到了要用到花镜的时候了吗?算一算,还不到五十岁嘛!偶尔夜来翻嫔妃的牌子。照例是能让她们神魂颠倒的!
“皇上,几位阿哥进来,给皇上请安了。”
“让他们进来吧。”
门外脚步声响起,以大阿哥载澧为首,后面跟着载滢、载滪、载沚、载湀一直到载泜。兄弟们到了宝座前,齐刷刷跪倒行礼。“给皇阿玛请安。”
“都起来吧。”
兄弟几个纷纷起身,载澧身为长兄,第一个赔笑说道,“儿子给皇阿玛道喜。海军在津轻海峡大败东瀛海军,长了我大清威风,更灭了小日本的锐气。这都是皇阿玛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英明所至啊。”
载澧读书不多,说出话来并不为皇帝所喜欢,但这番颂圣之言倒让他心头烦闷得以纾解,勉强笑了一下,“海军舰艇已经渐次回航,各种封赏、抚恤之事也该操办起来了。三阿哥,四阿哥?”
“儿子在。”
“你们两个一个在户部,一个在兵部,这其中种种,都要认真的负起责任来,要是给朕知道,当年云桂两省报销案再在京中上演的话,除了两部堂官跑不掉,你们两个也难逃罪责!”
“是,儿子敢不认真办差,上疏廑忧?”
“二阿哥?你在总署任职,近来西洋各国于我大清战败日本,可有什么议论吗?”
“有的。”载滢立刻答说,“儿子近来听闻,京中各国公使衙门纷纷传言,中日海战结束之后,即将开始和平谈判,日本已经托请英美德法等国出面调停,日本天皇和内阁共议之后,愿意答应中国一切条件,只要能够停止战争。”
这个消息让皇帝有些惊讶,若是这四个国家真是答应为日本调停的话,朝廷中请求停战的声音只怕又要甚嚣尘上了。到时候自己该怎么办?依旧不准吗?和日本进行海上对决,西方各国在日本的利益不会受到很大的影响,而一旦登陆作战,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这些外国商人,胆子最大也最小,受战事影响,经济利益一落千丈,到时候,会不会出现极坏的后果?
他沉思良久,忽然问道,“二阿哥,依你多年在总署任职所见,我大清若是一意将战事进行到底的话,西方各国会不会就此出兵干预?”
“儿子想,即便如此,我大清也毫不惧怕!”
皇帝给他的话逗笑了,“怕不怕是一回事,有没有这个必要是另外一回事。阿玛是在问你,他们会不会出兵?”
“若是儿子看来,不会。”
“可有说乎?”
“我大清和日本的争斗,只是亚洲之事,且不论西洋各国距离此处有千万里之遥,远途攻击,后援难济,战事一旦开启,若能在一两个月内解决便罢,一旦不能,则必将被拖入这一汪浑水中,再难自拔。”载滢答说,“这犹是海战一途,即便海军得胜,陆上又当如何?儿子怎么也不相信,西洋各国会为了亚洲两国的战事,派遣陆军部队登陆日本,偏帮一方。”
“……儿子这数年来和西洋国人多有往来,其中不乏在国内领军之人,听他们说,和我大清开战,是最令人惧怕的一件事。”
“哦?”皇帝大感好奇,“这又是为什么?”
“其一是我大清地处东方,不论风俗、民情,乃至文化都迥异于西方;平日里还好,一旦遭遇战事,兵士在战场上拼命搏杀,不死不休的风格,在西方人看来,简直是不可想象的。在西方,若是实在不能取胜,暂时投降,保存实力并不会被人认为是不可接受的事情;但在东方,……”
皇帝打断了他,“投降是最不能为人所认可的一件事,是不是?”
“是!”载滢声调逐渐提高,朗声答说,“因为兵士心中都报有这等为国热情,故而东西两国相会于战场上,从来没有西方人可胜过东方人的先例。”
“嗯,”皇帝若有所思的深深点头,心中不时盘算开来,咸丰二十八年,载湀都已经是二十四岁的大小伙子了,载滢、载滪几个更是历练多年,也到了可以逐渐起用的时候了。他正要开口,又咽了回去,此事暂时还不必急,一步一步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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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年轻的阿哥退出去,立山又一次递牌子进来了。六月初,为蔡寿祺上折子参劾他和肃顺这一对宝,让皇帝很是发了一番脾气,最后让立山捐资四百万两银子充为军用了事——立山虽然素称豪奢,凭空少了这么一大笔银子,还是肉疼得紧,他不敢埋怨皇帝,便把火气都撒到蔡寿祺身上,甚至连他的座师——任职左都御史的翁同龢,也给他恨上了。
肃顺对他这种鼠目寸光不以为然,蔡寿祺身为御史,有风闻言事之权,更不必提翁同龢岂是好得罪的?他是皇帝信重之辈,虽然论及帝眷不及自己二人,但论及国政正事,肃顺深知,自己和立山加在一起,也抵不过翁同龢在皇帝心中的分量的。“你啊,别总想着你那点银子,有皇上在,你还怕银子赚不来吗?”
他这样劝自己的拜弟,“要我说,亏了点银子,把皇上心中的火气弄平,你还得烧高香哩!”
“大哥,不是兄弟善财难舍,四百万啊,就这么黑不提白不提的没了?都换成银元,扔到金水河里还有响呢!”立山委屈的大叫,“其实,当天要是大哥您说句话……”
“呸,你个没出息的东西!”肃顺用力啐了他一口,“照你这样说,倒是我在皇上面前没有为你进言了?你知道不知道,蔡寿祺这一次上折子,要是不把我也扯进去,今儿个我就得到天牢去看你了!眼光放远一点,皇上最恨贪墨,这一次要不是看在我的面子上,能有你的好?”
立山看他真的动了怒,不敢再说。回到自己府中,越想越觉得恼火,总得想个什么办法放他一支冷箭,才好出一口胸中的恶气!在脑子中想了半天,终于给他想到了一件事情上来。。。
第48节 小人喻于利(2)
蔡寿祺府中有一件先祖不知道从何处购进的宝物,全名叫:外缠枝牡丹花托八宝姜芽海水西番莲五彩异兽满地娇里双云龙暗龙凤宝相花狮子滚绣毯八吉祥如意云灵芝花果牒。
据说,这个瓷盆是唐代会昌元年由渤海国进贡的宝物。天下仅此一件,再无分号。
但这件东西到底是不是收藏在蔡府,立山却不能确实,只是听友人提起,也没有很放在心上,更不曾向蔡寿祺求证过,今日不妨拿此事来进呈皇上,让蔡寿祺以此宝贡献,若是他拿不出来,就说他私藏宝物,问他个欺君的罪名!
皇帝于这种事从来是抱着无可无不可的态度,天子富有四海,予取予夺,又有什么没有见过了?“人家的东西就是人家的,朕要来做什么?”他笑骂立山,“朕看你也是糊涂虫,难道要朕做哪些横刀夺爱的丑事吗?”
“奴才岂敢。”立山赔笑说道,“只是奴才想,皇上这样说,是主子圣明,宅心仁厚,我等做奴才的,更不能因此而敝帚自珍,奴才家无长物,难以贡献也就罢了;像蔡大人那样,有传家倾国之宝的,居然也敢如此行事?奴才深为皇上不平。”
皇帝楞了一下,“你今天是怎么了?立山!蔡寿祺上折子参你,……哦!朕明白了。”他轻笑起来。
立山自知瞒不过皇上,趴在地上咚咚撞头,“奴才绝不敢以蔡大人上折子参劾奴才为嫉恨,奴才只是想,蔡大人这等做法。太不地道!”
“你啊,少动那些歪脑筋。户部的差事还不够肃顺和你忙的吗?”他的话题一转,又问道,“关外各省军士出发前的准备进行得怎么样了?”
“都已经完毕了。”谈及正事。立山恢复了道貌岸然的神态,“浙江巡抚唐炯日前已经将十五万斤金华火腿装运上车,直放辽宁,奴才计算了一下,到七月十二日,兵士正式出海之前。定可发放到士卒手中。”
“各省米价、粮价怎么样?”
“略有增长。朝廷大举用兵,粮米涨价也是皇上和列位大人早早预见到的,而所涨之份,不足粮价三成,反而比朝廷及各部预估为低,有此也可见皇上数十年爱民如子,德被苍生。公道自在人心啊!”
“百姓感戴朕恩,是草野自有民心。朝廷上下也不能就此作为将战事久拖不决的借口。等一会儿朕还要见朱洪章几个,你先下去吧?”
“喳。”立山答应一声,却不就走,又碰了个头说,“皇上,那蔡大人府上的事情?”
给他这样一而再再而三的提及,皇帝也难免动了兴致。“等你下去之后,找他问一声,若是有的话。就拿进宫来,朕看一看,若是没有,就算了,也不必为难他。”
“是。”立山心满意足,没有?没有也要蔡寿祺把东西变出来!他高高兴兴的撞了个头,这才转身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