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山变 第796节

大隈重信无言以对。

西乡从道不理他,转身看去,甲板上已经站满了水手和兵员,看到他的目光射过来,都挺直了胸膛,西乡从道拔出腰间的佩刀,在人丛前从东到西的走了一遍,“我是陆军部次辅,此番天皇陛下全权委任敕书的长崎蕃地事务局都督西乡从道!”

他生恐旁人不认识自己似的,大声做着自我介绍,“你们都是日本列岛上的好小伙子,这一次出征台海,是奉了天皇陛下的诏谕,为了皇国能够崛起于海洋,为了日本国民能够挺起胸膛,不为任何人所鄙视,而进行的第一次海外征战之旅!但就是在刚才,大隈重信阁下带来另外一份命令:因为英美两国的不愿意见到台海之间有武力冲突出现,而强烈要求——不,是命令我国,放弃这一次的出征!”

“……这一次出征之前,我已经给我的家人写下了遗书,为了能够让日本自主、强大,不再受任何国家的欺凌,我甘愿为皇国流尽最后一滴鲜血!而此次,大隈重信所带来的命令,也正是我一生奋斗,孜孜以求的反面!我不能要求所有人都同我一样,敢于置天皇陛下的命令于不顾,所以,我宁肯以贼徒之姿直捣生蕃的巢穴,也绝不能就此终止这一次的出征!有愿意和我一同前往,报效祖国的,上前一步!”

舰上的数百名兵士不约而同,同时跨前一步,“我等愿意追随将军阁下!”

看着眼前这一幕,大隈重信深深地叹了口气,一阵无力感涌上心头,“西乡君,您肯于为国牺牲,不惜逆旨而行,……”

西乡从道转过身躯,明亮的眼睛盯着他,久久无言。

“……中国人有见贤思齐之语,鄙人虽不能与你同行,但请允许我有能够和您联名的荣幸,上书天皇!”

西乡从道严厉的面孔转为和缓,“大隗君,此去台湾,吉凶未卜我已经决意杀身报国,若是取胜归来,则你我相会可期,若是不能,请相信我,我的灵魂也一定会驻足天上,看越来越多的日本志士,继我之后,风起云涌,报效祖国——届时,请您把我的话告诉他们!”

“请您放心,我一定不会辜负西乡君的拜托。”

西乡从道不再多做托付,用力点点头,“大隗君愿天照大神保佑,你我二人还有相晤之期!现在,请您下船吧!”

大隈重信由随员陪伴着落船,眼见武藏丸第一个鸣响悠长的汽笛缓缓驶离长崎港口,他双手合十,默默祝祷,“西乡君,可一定一定要活着回来啊!”

回到蕃地事务局的官署之后,大隈重信思虑再三,给东京发去了一封电文里面只有一句话,“士气强盛,其势难止。”至于天皇陛下看到这份电报会是如何的恼火,他却是顾不得了。

船行海上,正值五月东南风大起的时候,日本舰队顶风而行,又加以观光、丰锐、孟春等运兵船的马力有限,船速不快所以直到五月十八日,才到达北纬25°40′、东经23°34′的钓鱼岛海面。

虽然在大隈重信面前说,自己甘愿为祖国牺牲但无谓的牺牲就是鲁莽的道理,西乡从道还是懂得的,因此不敢过于招摇,在钓鱼岛外海十三海里处,暂时放缓船速,把武藏丸的舰长,长崎海军演习所第一期毕业生,明治四年的时候,和东乡平八郎等人一起留学英国的矢田堀景藏找来,和他共同商议。

这一次的新船路线是早已经报请御前裁准的矢田堀景藏不明白他还要商量什么,进到指挥室中,向西乡从道行了礼,两个人围拢到海图前,“我想,若是直接经由台澎海峡只怕中国海军一定会出面阻截。您以为呢?”

矢田堀景藏不明白他要说什么,含糊以对,“是的吧?”

“这一次出征,固然是无惧生死,但无谓的牺牲,却只是把一腔热血白白抛洒进台湾海峡——这样的事情,鄙人是绝对不会做的。”西乡从道嘻嘻笑道,“这一次在长崎港出海,固然是以出海巡视为借口,但想来中国也已经得到了相应的情报,所以台澎海峡,一定会有中国南洋海军的舰队在巡弋,我们就这样开过去,自然是不行的;所以我想,不如绕一点远路,从琉球群岛绕过去,直扑台湾的七星岩,你以为怎么样?”

“这样当然不是不可以,但我担心运兵船上的燃料不够,怕不能支付这么遥远的绕行路线。”

“若真到了那一步的话,就由铁甲舰拖曳着他们前进!”西乡从道说道,

矢田堀景藏虽然觉得这样做会耗时太久,但从战术隐蔽的角度来说,就绝对是上佳之策了,“我明白了,我立刻去安排!”

日本人不惜绕路前行,果然躲开了南洋海军的巡视路线——其实就是迎面碰上,他们也不用害怕的,李鸿章奉了皇帝的旨意,通传南洋海军,见到日本舰队,中方断断不可率先开炮,这也等于是捆住了中国海军的手脚,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对方纵横往来,无计可施。

日本舰队顺着北纬122潜行,悄无声息的从台湾外海靠近鹅銮鼻的时候,已经是五月二十一日的凌晨,一行十艘军舰,统统实行灯火管制,只有最紧要的部门开启了微弱的灯光,但在夜深月明的海上,还是可以看得非常清楚,这让西乡从道非常不高兴,“难道不能把这有限的几盏灯也熄灭了吗?”

对此,矢田堀景藏只得报以无奈的苦笑。

好在虽然舰上有点点灯火,海面上有清亮如银的月色,日本海军舰队还是安稳的贴近了鹅銮鼻,这里是台湾最南端,表面上水势平稳,但实际上暗流涌动,船只很难靠近、停泊。日军舰队并不在此靠岸,转而沿东南海岸线北上,顺着猫鼻头、南湾、恒春、车城一路北上到达此行的目的地枫港。此事天色已经逐渐转为明亮,海岸线一侧的景致尽收眼底。

西乡从道用望远镜看到,有早起的,留着长辫子的清军绿营士兵一边和同僚说着话,一边笑呵呵的准备生火做饭,到处都是和平安逸的景色,“下令,准备攻击!”

“轰隆!”一声巨响,炮弹落在枫港港口前不远的海面上,猛烈的爆炸声过后,是被炸弹翻滚起的泥土,将附近的海水染成一片污浊。日军武藏丸上的炮手飞快的调校射击诸元,第二发炮弹就落到了岸上,清军甚至还没有分辨清楚炮弹来自何方,就被炸得尸体凌乱抛起,飞射到角落中。

岸上清军慌乱成了一团,没头苍蝇一般的乱跑乱撞,一个不小心,还有人把正准备用来做饭的炉子撞倒了,里面正在燃烧的木柴、煤炭散落一地,燃起了火头。

枫港归凤山县南路营水底汛所管,有1个把总,带领绿营兵150人;1个噶码兰守备,带领噶码兰一营350人(噶码兰是台湾土著)负责守卫。耳中听着雷鸣般的爆炸声,周把总一个轱辘身从竹床上爬起来,迭声问道,“怎么了?怎么了?怎么回事?”

一个绿营士兵跑进房中,还不及说话,一声炮响,把这两个人连同所住的竹舍,都炸上了天!t

第7节 天聋地哑

自从道光二十年的英国舰队到访过台湾之后,数十年的时间台湾驻扎的绿营部队早已经陌生了战争,今天骤然遭到日本舰队疾风骤雨式的炮火攻击,全然失去了章法,连本来放置在岸边的岸防工事都未及使用——即便使用,凭几门七十五毫米口径的火炮,不论是火力还是射程,也是不能对对方的舰队造成任何有效威胁的就在日军重点防范的炮火下炸成了一团废墟。

炮击半个时辰之后,观光、丰锐、孟春、雄飞、开阳五艘老式炮舰充作的运兵船缓缓靠岸,日军士兵从船上跳进齐膝深的海水中,怀中抱着步枪,涉水登岸,岸上的清军士兵或死或伤,根本组织不起有效的进攻,即便有一两个漏网之鱼,也在最短的时间内,给日军的步兵击毙在滩涂前。[.]

倒是岸上本来有的一营噶码兰防守营350人,一则是住得远,二来是腿脚灵便跑得快,没有受到很大的波及,为首的一个叫阿朵.克丁丁,是个守备,七品的小小武官,带领名本族战士,抬着笨重的燧发火枪,迎头正冲到枫港码头前的滩涂阵地上。

双方同时乌拉乌拉的一阵呼喊,各自快速的卧倒,借着地势的掩护,向对方开枪射击。

噶码兰防守营的火器虽然笨重又射速缓慢,但胜在地形极其熟悉,总是能够找到树丛、礁石的空隙打倒敌人,在这样的距离上,海面舰艇不可能以火力支援,因为会极大的伤害到友军,而日军此行所携带的山炮、野炮还没有运载下船,因此,场面形成了暂时的胶着。

阿朵躲在一块礁石后面,探头出去看看,正好一颗子弹飞来,打在礁石上,火星飞溅,迸裂的石块将他的脸上划开了一个口子,吓得他赶忙缩了回来,“阿丁?阿丁?”

“是!”一声稚嫩的声音响起,一个噶码兰族的年轻人放下燧发枪,爬了过来,“大人,什么事?”

“你现在赶快回城,告诉县令周大人,有敌人来袭?”

“那,大人若是问呢?是谁来袭啊?”

“我怎么知道?就说是不知道哪里来的敌人,来了几艘船,还我们开炮来着,让大人赶紧想办法!”

“哎,哎!”阿丁答应一声,倒着爬了几步,转身就跑。不一会儿的功夫,孤零零的身影消失在通往县城的土路上。

“快!去派人看看,炮兵为什么还没有上来?是不是要等我们死光了他们才来!”日军一个少佐趴在沙滩上,回身大声吆喝。

“啊,嗨咿,嗨咿!”队中的士兵答应着,转身向海边跑去,“喂,快点运山炮上来,快点运山炮上来!”

“你瞎了吗!这不是正在运送吗?”炮兵也是一肚皮火气,炮身沉重,两边的轱辘都陷在沙滩上,只能靠人力向外搬抬,海风习习,炮兵却热得满头大汗,听陆军兀自催促,忍不住大骂起来。

克丁丁继续指挥作战,但这个时候,日本炮兵开始登岸,两门山炮也终于给抬到了战术位置,固定好方位,填上炮弹,用力拉动炮闩,火炮开始发威,在守备营阵地前炸起泥土和硝烟,“好啊!”日军战士欢呼起来。

海上的武藏丸上,西乡从道用望远镜扫视战场态势,无奈的摇头苦笑:日军的战斗力实在说不上有多么强,很多人还是初次接受这种炮火横飞,死尸遍地的实战的演练,心中的紧张也是可以理解的。这一点,只从面对噶码兰防守营每分钟只有一两发的燧发枪缓慢的射速,却吓得趴在滩涂上,根本组织不起有效的进攻就可以看得出来。

面对燧发枪是这样,要是面对大清绿营的连珠快枪,又该是一副什么德行呢?西乡从道嘴角的苦笑越来越浓,简直要把嘴角都扯歪了。

海岸边的战斗越发激烈,日军在炮火的支援下,从沙滩上爬起身子,嘴巴里喊着口号,端起步枪,猫着腰,开始进攻,“开枪,开枪!”克丁丁同样弓起身子,也顾不得四处飞溅的子弹,趴在礁石上,用力大吼,指挥作战。

“突突,突突突!”日军人数占优,不顾子弹横飞,奋勇前进。

燧发枪的射速虽然很低,但噶码兰族人的射击精度却相当高,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练出来的,每发射一枪,都有一个日本兵被击毙,不一会儿的功夫,第一波次登岸的熊本镇台的一个中队(146人)就有超过半数被放翻在了沙滩前,剩下的人眼见不好,一溜烟的退了回去。

陆军领兵的将领是名叫谷干城的陆军少将,也是熊本镇台使团下属第一旅团的司令官,眼见自己的部下连一个小小的滩涂都拿不下来,大感丢面子,急怒之下,拔出腰间的配枪,就要亲自上前指挥,还是身边的副官动作麻利,把他抱住了,“旅团长!前方战事紧张,您以身犯险,智者不为啊!”

“什么智者?你没有看见吗?”谷干城用力挣开他的双臂,大步冲上滩涂,临近阵地的时候,卧倒前进,“喂!为什么还不进攻?”

“不行啊,他们的射击很精准……啊!”头也不回答话的士兵一转眼看见是他,楞住了,“旅团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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