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机处若非无能,面临皇上为奕誴被刺这样一个震动肺肠的消息之后,却迟迟拿不出对事故的解决办法?弄到最后,只能由皇上越过军机处,直接降旨给内阁,要派兵舰东去?若不是朝中有小人,皇上从来是公私分明的性情,又怎么会下达这样一个在所有人看都过于小题大做的决断?这样的话是在心里说说,表面上还是得奉旨办差。
但就在大清方面厉兵秣马,准备调派兵舰远去日本的时候,一个消息传到直隶、福建两省和海参崴军港,“川村纯义自首出告,军事暂缓,静待后旨。钦此。”
这个消息让李鸿章无比愤慨:一场傥来的富贵,就在眼前,谁知道川村纯义这么混账?居然就这样出首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自从奕誴被刺,中国出访使团绝袂而去,日本人有些慌了手脚。这样的大事一出,中国人一定不会就此善罢甘休,这还不必说中国的咸丰皇帝从来对日本抱着一份莫名的恶感,要是不趁此机会大加挞伐才叫有鬼了
天皇连续召集内阁会议,商讨对策,三条实美第一个说道,“眼下第一紧要的,是将敬神党的组织内所有人,包括太黑田伴雄、斋藤求三郎、早乙女苗等人暂时收押,以我想来,中国人一定会要求将这些人递解到中国去,按照大清律例治罪。”
“行刺一国亲王,唯一的处置就是凌迟,太政大臣阁下,您不认为,为了几个人犯下的罪过,却要这么多人一起受到如此惨烈的刑罚,是过于残酷了事情吗?”
三条实美双手插进和服宽大的袖子中,身子端正,“若是岩仓君有更好的解决办法,可以化中国人的怒火于无形的话,鄙人愿意倾听。”
岩仓具视不能置一词,喃喃的说不出话来了。
“三条君,这不是彼此意气的时候,还是请您接着说吧。”明治天皇打圆场似的说道。
“是。”三条实美答应着,又再说道,“接下来要做的,就是看中国人会提出怎样的条件了。我想,也不外乎一些经济赔偿,这也是题中应有之义,还请伯爵阁下从旁筹划。”
大隈重信缓缓点头,“是,我明白了。”
“除此之外,还要请英法等国出面,调停此事,只要中国人肯于及此党而止,就是我等万千庆幸之事了。”三条实美以手撑地,身体转向天皇,“陛下,我以为,还要请陛下亲自手书一封,寄上中国皇帝,表示歉意之外,更请求其原谅。”
“不行我不同意”外相大久保利通大声呼喝,“我绝对不能同意由陛下向中国皇帝请求原谅的举动三条君,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你这是在把天皇陛下的尊严和脸面任由中国人践踏的叛国之举”
三条实美的表情痛苦极了,“我当然知道。”他说,“大久保君,你知道吗?咸丰皇帝对日本抱有深切的恶感,这种恶感正在期望、等待一个借口,只要给了中国人这样的借口,对于日本而言,就是灭顶之灾你和我都是政治家,不是军人,但我们都知道,日本的军事实力和中国完全不在同样的基准线上,一旦中国皇帝借此事为契机,派军队来进攻,到时候,一艘铁甲舰,就是可以将日本所有的常备舰队都送到海底的存在若是到了那个时候,连我们的国家都要被中国人占领,你还要顾忌天皇陛下的尊严吗?”
三条实美老泪纵横,“陛下”他痛苦的喊着,“为了日本国民,为了日本的明天,请您一定要亲自书写这封请求对方原谅的信函——现在的日本,是绝对、绝对不能和中国发生任何武力冲突的”
“我明白了。”明治点头。神情一片冷漠,心中却如同翻江倒海一般,“请阁下放心,今天我就书写信件,请求中国皇帝的原谅。为了得到他的原谅,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陛下英明。只要有这份孤臣孽子之心常保胸中,我x本将来一定会成为超越亚洲所有国家,和西方强国并肩而立的存在到那个时候,中国人从我们身上取得的,都要十倍、百倍的偿还”
在三条实美等人以为,有各国出面调停,有明治天皇亲笔手书的信函,有甘愿付出经济赔偿的诚意,还有敬神党的组织成员的递解,当可以满足中国方面贪餍不足的欲望。但不料事态的发展出乎意料之外,中国人除了要求这些之外,还要把海军大辅川村纯义递解来华,接受大清律法的惩治。否则的话,大清就要派遣军舰,强行掳人了。
这是一个很多人都没有想到的情况,三条实美、岩仓具视、胜海舟等人知道川村纯义的脾气,此事要是给他知道,他一定会不惜杀身报国的——牺牲他一个人不算什么,但此事传扬到外,日本的国际地位一定会一落千丈,在百姓心中的威望,亦将一扫而空了。因此,消息只是在内阁极少数人中传阅,将消息封锁得死死的,半点也不曾流露到外间去。
明治天皇不料中国人是如此的得陇望蜀,他终究只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心中有些害怕了,“太政大臣,若是我们不把川村君交出去的话,中国人真的会派兵来报复吗?”他凄然四顾,声调惶急的问,“若真是这样的话,我x本海军,可能有与中国海军一战之力?”
“请天皇陛下放心,即便海军不敌,日本还有超过35万的陆军战士,请天皇陛下放心,若是中国人敢于不顾国际公法,前来挑衅的话,陆军的战士一定会拼尽最后一滴鲜血,保卫自己的祖国的。”说话的人是有栖川宫仁亲王。他是日本陆海军军务课的总裁。
在明治元年的1月17日,设置了采用三职(总裁,议定,参与)分课制的陆海军军务课,总裁是有栖川宫仁亲王。所以,他可以算是实际上的日本军务第一人。但他不懂海战,更多的精力都是放在陆军部一边。
而明治海军的建军目的是从西方列强的威胁中保卫日本。政府在一开始并不重视陆军;战力是以海军为主,陆军为从;所以当时对军队的称呼不是后来的“陆海军”,而是“海陆军”。理由是日本是一个岛国,要侵略日本的敌人只能来自海上,首先得有强有力的海军来抵御敌人从海上的进攻,而陆军在当时还只是用来准备应付国内内乱用的。所以有栖川宫仁亲王的地位就很显得有些尴尬了。
而这一次眼见海军卿胜海舟讷讷不能置一词,可见是对于对抗中国方面的进攻全无手段,亲王阁下大感失望的同时,又心中窃喜:这真是人算不如天算,“仅仅”准备用来对付国内反乱的陆军偏偏就碰上了一次保卫国家的机会?因此大言不惭的说道,“只要皇帝陛下下达宣战诏书,以各藩武士组成的陆军部队,就会给大清国以迎头痛击”
明治维新初年,日本没有现代意义上的陆军部队,其组成部分大都是失主的武士,无地的农民,但更大一部分是各藩所属的藩士、武士。接受的教育也是五花八门,虽然大都经过西洋教习的培训,但各藩所请的教习是从西洋各国请来,有美国、英国、荷兰,最近还有请德国人的。虽然也装备了新式快枪,但训练很不成体系。而维新政府实施超身份的征兵制度,则是在明治十年的西南战争中取得胜利之后,才得以正式被确立(后详)。
有栖川宫仁亲王的话在陆军卿县有朋看来实在不值一哂,只是这时候万万不能拆台,便做出一副大义凛然状,在一边沉默不语。
亲王的话能瞒得过年轻的天皇,却瞒不过三条实美、大久保利通、胜海舟几个,也不说破,静静地听他乱吹大牛。心中思考着对策。
明治做了个手势,中止了亲王的说话,他转头问三条实美,“三条君,您所见者多,以为我x本可有与大清一战的实力?若是没有的话,要如何料理此事?”
“亲王阁下的话不能算错。我x本若论及海军,不是中国人的敌手,但炮舰终究不能长脚上岸,凭我国现有的陆军战力,亦未必不能和大清一战。”
“鄙人不同意太政大臣阁下的话,如今《常备兵编制法》在各藩从未得到切实执行,颁布政令却从未收到应有的效果。国家兵员不足,战力孱弱。,虽然有鹿儿岛藩将步兵四大队、炮兵四队,山口藩将步兵三大队,高知藩将步兵二大队、炮兵二队、骑兵二小队,合计人数为步兵5649 名,炮兵539 名,骑兵81 名,共计为6275 名,献给国家,但臣下以为,若是以这样的部队对抗中国军队,无异以卵击石”
第135节忠勇之士
第135节忠勇之士
《陆军编制法》是明治二年在日本颁布的,目的是统一各藩的兵制,具体的说,是以大队的编制为基础,规定“每大队设立五个中队,每中队设二个小队,每小队有六十人为基准,每两个步兵大队设置备有六门炮的炮队”。
实际上,明治政府不论是国家威望还是经济方面,都根本没有实现推行《常备兵编制法》的可能,所以在第二年糊里糊涂地被废除了。然而,在很多地方可以看到以这样的基础编成了强藩之兵——而这些人,也在日后成为了日本陆军的第一批基础力量。
天皇秀气的眉毛深深皱紧,“那,陆军卿阁下,你以为怎么样?”
“我以为,应该交出川村纯义付出最小的代价而保全全国百姓不受**,才是政府应该做的,不是吗?”
这句话一出口,议事堂上一片怒吼,“混蛋要是你作为川村君,面对国家甘愿将你交给中国人,你会怎么样做?”
“他就是个蠢货陛下,要追究他的责任”
明治天皇充耳不闻,转头看着三条实美“三条君,阁下以为呢?”
“臣想,目前的态势,牺牲川村君,是不得已的决策。”
三条实美的话让明治犹豫多时,“……难道就没有旁的办法了吗?朕宁肯舍弃一切,只要能够换得中国放弃这样无礼的要求?若是必要的话,朕甚至可以亲自到中国去,向中国皇帝赔礼道歉”
“陛下,您是日本的希望,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呢?”三条实美深深地屈下身体,将额头埋在自己的手掌上,“为了皇国的未来,请陛下答应老臣的意见,牺牲川村君,以换取中国的退兵”
“朕知道你说的有道理,凭今天的日本,根本没有和中国抗衡的根本。但三条君,请你也为朕想一想,日后若是给臣民知道了,我皇国不做任何抗拒,就将一个多年来……”
“陛下,眼下这样的时候,也只有舍弃一个川村纯义,才能挽救如同累卵一般的国势”外务卿大久保利通大声说道,“只要能够换来中国人的退兵,即便牺牲再多,也是可以接受的损失”
二十二岁的明治天皇沉吟半晌,怔怔的落下泪来,“不行不管怎么样,我都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川村君受中国人的**。即便最后的结果是我x本受到最惨烈的攻击,朕也断然不准”
“陛下”三条实美悲呼一声,用手撑地,向前行了几步,“陛下,难道您忘记了吗?您当年发下的誓愿,要把日本打造成能够和西方列强一样的东亚强国?要日本国民向一个人那样,能够挺起胸膛,骄傲的向世人宣称,自己是一个日本人?”
“朕没有忘,朕从来不曾忘记当年的誓言正因为如此,朕才不能接受不放一枪一弹,把自己的国民交出去做牺牲的结果”天皇使劲抹了一把眼角的泪水,厉声斥道,“难道在你们看来,今天交出一个川村君,作为保全你我君臣的代价的朕,真的是在后日能够带领日本国民,走向富强的人吗?”
三条实美心中的敬意油然而生不但是他,大久保利通和岩仓具视也都是心神一片激荡,望向年轻的陛下的眼神,也变得明亮起来。诚然,以牺牲自己的国民作为代价,日后又如何能抬得起头来?“陛下所言极是,臣等不胜钦服。但事有缓急,更有轻重之分;川村君为国牺牲,死后必将回归天照大神的怀抱,在天上保佑我x本……”
“不必说了”明治天皇大声抢白他,“此事毋庸议。中国人不是要派船队来掳劫吗?就让他们来好了朕就不相信,我一千二百万的国民只要抱定共赴国难的觉悟和意志, 就一定不是中国人的对手?”
议事厅中商讨移时,终于没有任何结果的结束了,众人目送天皇转身入内,直到脚步声逐渐消失,才站起身来,步出大厅。“三条君,您在想什么?”
三条实美侧脸看去,是副岛种臣在和自己说话,老人神情倦怠,但一双眸子依旧亮如晨星,显见是胸有成竹了,他笑了一下,用汉语说道,“中国人有句古话,解铃还须系铃人。如今看来,也该是解铃人出场的时候了。”
这句话含义很浅显,是任何人都听得懂的。副岛种臣自然也不例外,“但,大臣阁下,这样一来的话,陛下对川村君的疼惜和对中国人的不满,怕都要发泄在您的身上了。”
“为了皇国,为了陛下,一身荣辱,又有何妨?”说这样的话的时候,三条实美神态中竟然带出了几分倨傲。“陛下甘愿为一个国民,不惜亲冒斧钺,我又何必担心其他?”
“前辈一生为国,在下钦佩”他说,“眼下已经距离中国限定的时间不远,若是阁下一定要做出这样的选择的话,可要加快脚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