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他如此紧张,皇帝倒觉得有点过意不去,“朕也没有说你什么嘛坐下说话,坐下说话。”摆手让他重新落座,他又说道,“这件事,以肃顺的才学,是断然想不出来的,不过既然折子是他上的,想来也早有了万全之策,军机处廷寄天津,着肃顺进京。朕要亲自见见他,问一问他。”
肃顺接旨之后,把任上的差事安顿一二,起身回到北京。他是上一年的九月出京上任的,再回到北京,已经是转年的春暖花开——皇帝在他上任之前,曾经和他说过,津京密迩,会时不时的招他进京来,君臣说话,但真等他履新天津,能够回京的时间很少——比之当年人在山西,反倒更少了见到皇帝的机会了。
这是因为直隶总督的差事比泽州知府可要忙上太多太多了。原来在京中陪在皇帝身边还不觉得,等上了任,才发现这其中的苦楚,有时候想想,也真觉得胡林翼很了不起,这样的一份差事,他居然一做数年,可是怎么熬过来的?
进到城中,递上绿头牌,皇帝听说他到了,心中难得的泛起故人相见的快感,立刻传见,“奴才肃顺,恭请皇上圣安。万岁万岁万万岁”
“起来,让朕看看你。”看肃顺站在自己面前,比起刚刚出京的时候,黑了很多,也精神了很多。皇帝笑了一下,“肃顺,你在天津任上,很辛苦吧?”
“奴才是皇上身边人,不敢欺瞒主子,诚然是很辛苦。”他说,“奴才每天一早起来,就得处置公事。一直忙的连用午饭的时间都没有。现在想想,各省督抚大都如此,奴才当年在京中的时候,只以为这些人都是白拿着朝廷的俸禄,今儿个自己挑起这份担子才知道,往日真是冤枉他们了。”
“你是一省总督,有这么忙吗?”
“有。”肃顺笑着说道,“旁的不提,只是每日要召见省内的官员,就要花去大半的时间。皇上您想,直隶省内,知府、知县、司道一级的官员何止千百。每一个人到来之前,奴才都要事先知道他们的命、字、号、家乡、籍贯、资历、履历、有一些人还得知道他们的性情喜好,才好在彼此商谈的时候有的放矢……”
“你了解这些做什么?”皇帝好奇的问,“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奴才是主子亲自选派出去的人,平日读书不多,言语粗鄙,总算有万岁爷圣心仁厚,不与奴才一般见识——到了外省,若是言语无趣,旁的人不会说奴才如何,只会以为皇上无识人之明。奴才一身是轻,要了伤了主子的这份圣明之德,就是奴才的大罪了”
皇帝真觉得有些感动了,“朕这么多奴才、臣下,也只有你肃顺,能、也肯和朕说几句心里话呢”
“奴才不敢。奴才才疏学浅,若论做事,奴才能力有限,怕是做不来很多;但这份向主之心,是奴才唯一值得自傲的。”
他望向肃顺的眼神中一片赞许,“你坐下说话。”他说,“近来朝堂上的事情,你也听说了?”
“是,奴才略有所闻。”
“你对曾国藩的话是怎么想的?”
“奴才不敢说老中堂的话无理。但来之前,奴才和府中的清客黄锡、王湘绮等人谈及,他们都说,曾大人什么都好,就是这份忧谗畏讥之心,越是老了,反倒越是厉害了”
这是探骊得珠的一句话在皇帝听来,也有拨云见日之感,同时也有了处置的要诀。不过这是不必和肃顺说的,转而问道,“那,这一次陆军学院之制, 你是怎么想到的?”
陆军学院建议的出炉,是肃顺门下六子共同议定的结果,新任天津知府李慈铭和天津道高心燮发起此事的缘由,是在二人分别巡视过杨村绿营光武新军营房之后,这里的士卒多来自京津两地,对于日后学成之后要被分发到各省去多有怨言,都希望能够长久的留在光武营中,最好无灾无难的度过这一生的日子,才是最好。
这种情况的来源,是因为光武新军所操练有成的兵卒到其余省份,就近招纳新兵,进行几乎与此地完全相同的训练,倒似乎是杨村军营,在大清二十一个行省中全数开办了分院一样。李慈铭和高心燮商议之后认为,长此以往的下去,有一个很大的弊端,就是各省之内,绿营将佐与军中袍泽情谊深厚,很容易有拥兵自重的情况出现。若是不赶紧加以整顿的话,待气势渐成,再想挽回,就是千难万难了。
肃顺只说了一半,皇帝就全明白了。心中赞叹:李慈铭和高心燮见事深刻真实历史上的湘军、淮军代八旗、绿营而起,就是因为这种乡土情结作祟,最后也导致了中央的政令不畅,地方大员拥兵自重,引发了一连串近乎雪崩一般的恶果。
或者在自己的时代,还不会有这样严重的后果,但对于后世之君,却是一个极大的威胁。怎么自己就没有想到呢?真是失策。他心中思考着,肃顺后面的话几乎都没有听见。“嗯,嗯。”胡乱点头,随口答应着。
“皇上,皇上?”
“啊”皇帝点点头,眼睛逐渐发亮,“这个学院的办法很好。但终究只是治标之法,朕想,既然有了弊端,就要把他扑灭的萌芽你们是怎么想的?”
“奴才想,可以行以异地当兵的办法,不过这种做法难度太大,奴才担心,朝中有人会阻拦。”
“兵制之事,朝中的那些读书人根本不懂,也轮不到他们过问太多。就按照你说的办从天津一地和直隶一省开始办起。让光武新军和山东绿营调换防区。朕即刻降旨。”
肃顺赶忙跪下,口中疾呼,“皇上,请您等一等”
“又怎么了?”
“皇上,士兵在本省本乡从军吃粮,本是千古而下的旧制。皇上一朝废黜,奴才恐臣民有不愉之声;另外,士兵从军,同为一生所务,要是让他们背井离乡,奴才也担心士气不稳啊。”
皇帝一只手已经把朱笔提起来,却给肃顺的一番话说得停顿在了空中。这件事是自己有些想当然了:清朝的兵制和后世的不同,百姓当兵是如同行商贩卖一般的职业,一旦从军,只有为年老、伤残而退伍,而绝无国家遣散的。这就和后世的志愿兵一样了——也就是说,要想改变这种政策,就只有从兵制的根本上下功夫。
但随之而来的另外一个问题,就是如何募兵——在这个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时代,当兵还是很不为人所瞧得起的,所以士兵、特别是绿营兵的来源多为贫苦农民,为求一日温饱,全家果腹而不得已从军。若是朝廷行以募兵制,而且是四年一批,五年一批,只怕很难能够招的到人来保家卫国呢
这种种问题浮上脑海,竟让他呆住了。
第112节朝堂激辩(3)
第112节朝堂激辩(3)
皇帝有着特殊的经历,这使他对于年幼的时候在上书房所读的那些四书五经,朱子格言之类的儒家经典,甚至是前朝得失一类的文字都不很上心——平日里只靠着玩耍胡闹度日,如今想起来,真有点书到用时方恨少的遗憾了。
他大约知道,明清两代都是行以府兵、边兵、屯兵制,军队的组成很大一部分都是子承父业,把其当做一声的职业来从事,和后世所行的募兵制有着本质的区别,要想改变,所花费的功夫,实在是自己登基以来,最称艰难的一项举动。
更有甚者,自己对这方面了解不多,不大可能像往常那样,以唇舌争辩的方式说服臣僚——不要说全天下的百姓,能够说服军机处中的曾国藩,就已经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了吧?
肃顺赔笑坐在绣墩上,抬头看着他,只见他脸色忽明忽暗,心中不知道在打着什么盘算,“主子?主子?”
他给肃顺打断了思路,眼睛转了转,“来人,传许庚身和朱洪章到养心殿见驾。”
“主子若是有事,奴才先行告退。”肃顺站起来,说道。
“不,你暂时不要走,此事和你有关。”他让肃顺重新坐下,像是闲话家常似的问,“一省总督的差事,可还料理得妥当吗?”
“承主子垂问,奴才很多地方都不懂,好在主子心疼奴才,给奴才派来几个得用的下属,半年有余,总算政通人和,直隶一省的差事,还能拿捏得起来。”
“有什么难处?尽管和朕说。你是朕身边出去的人,你我君臣情分不同,不必有什么藏着掖着的。”
“难处倒是有,不过奴才还不敢以分内之事上烦圣忧。只是……奴才还是想能够呆在京中,陪伴主子——和这个比较起来,不要说一省总督,就是再高的权位,奴才也不稀罕。”
皇帝笑了,“你啊,就是这样没志气呆在朕身边有什么好?惹得主子生气了,还拿你撒火;直隶总督,起居豪奢,一方豪强,岂不是胜过在朕身边做奴才?”
“奴才是皇上的奴才,也只会当奴才,做不来旁人的上官、主子。”肃顺可怜巴巴的说道,“皇上,您让奴才在直督任上呆到几时啊?还是降恩旨,让奴才回来吧?”
皇帝不理他这样的哀求,“直隶是大清根本之地,朕是一定要最能放心得下的人镇守一方,才能在京中呆得安稳的,让你到天津去,正是此意。你居然如此见事不明?真让朕失望上一次在天津的时候,朕和你说过的话,你都忘记了吗?你个没出息的蠢奴才”
“是,奴才糊涂,奴才糊涂。”肃顺跪倒碰头,“奴才记下了,待回任以后,一定将直省差事打理清楚,为主子守好一方藩篱。”
“还有,朝廷的很多新政,都是要在直隶省作为试点。这件事,等一会儿朕和兵部及军机处的几个人商议一二,日后会有旨意给你。”他说,“你在直隶省能够把新政推行得好,更是关系到日后在大清二十一个行省间大举施行的根本,你要千万千万的谨慎从事。”
“请皇上放心,奴才有万岁爷做主,定要将皇上交办的差事办理得妥妥当当。”
皇帝点头,对于肃顺的忠心,他是没有可怀疑的,唯一担心的就是怕他能力有限,“李慈铭是新任天津府吧?凭空降了几级,可有什么对朝廷不满的话?”
“知人善任者莫过皇上。李慈铭名士派头,一如当年。不过他总算是读过几天书,肚子中有一些墨水,知道皇上这一次降他几级,却任命在京畿重地,实在是圣心见爱之举,所以不但没有任何大逆不道的言声,反而欢喜不绝呢。”
“朕知道他年少风流,如今还是那样吗?”
“奴才也偶有所闻,不过较之当年,已经收敛很多。”肃顺笑着说,“依奴才看来,津门风花之地,比江南差之远甚,李慈铭又是自视极高的,等闲人物,也入不得其人青眼了。”
皇帝大笑起来“你回去告诉李慈铭,在天津做得好了,日后朕自然会为他选一处善地,也好满足他一己私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