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说这些,谈正经事吧。”宕开一笔,他说,“奎昌等数人提及的海军在战中暴露出来的问题,你们以为,该当如何有的放矢的进行改进呢?”
“臣等以为,海军水手,多年受训,却只是在舰上做临敌演练,一旦真正与敌接触,难免心中慌乱;故而解决之法,不外乎更多加强训练,以备来时。”曾国藩是奉旨管着兵部的,由他第一个进呈商议之后的结果,“而若谈及舰上令出多门之弊,臣以为,只要一道旨意,便可迎刃而解。不必成为圣心忧虑之事。”
“还是要更多的让水手熟练掌握发炮技能,不要担心浪费炮弹。这种事,不能省的。”
“皇上说的是,只有平日多多训练,等到战时,水手的发炮才能准确命中。”
“至于说如何训练,不要只是在风平浪静的时候出海,也不要轰击那些固定不动的靶船;海上气候多变,怎么能肯定每一次作战,都是遇到良好的天气呢?更不必提敌军舰船也是会动的——任何天气,都要派船出海,再找来一些废弃不用的商船,放在海上,作为假想敌来打击。”
“是。”
皇帝想了想,这种呆在圆明园中,君臣御前共议办法的举动,多是纸上谈兵,能不能收到实际效果,现在还很难看得出来,但总算是向前进了一步,留待后日吧,“恭王,和法国交涉的事情怎么样了?”
“是。臣弟奉旨与法国公使恺自尔谈判,法方提出要求,两国各自撤还囤在越南的驻军;越南练兵,两国均不可派遣教练官;将来两国如果有须派兵至越南,要先行行文知照;中国赔偿法国军费银子……390万两。”
这最后一条款项在总署衙门看来,实在是荒唐到无以复加,所以奕奏陈的时候,也很觉得为难,生恐触怒皇帝。
皇帝却并未动怒,眨着黑白分明的眸子看着他,“总署衙门对于法国人提出的要求怎么看?”
“臣等共议,法国人讳败为胜,进而向我大清提出军费赔偿一款,不但失礼,更是忘却伤痛教训所为。臣弟以为,该当严词拒绝,反向对方要求军费赔偿一事才是应该的。”
皇帝笑了起来,“这是朕的过失。十余年以下,每每在两国争端上锱铢必较,所以给你们造成了一个感觉,朕是那种很好钱财的皇帝,是不是?”
“臣等不敢。皇上若说锱铢必较,也仅仅是在省却天家靡费款项;于国事正用,皇上从来不曾的。”
“你们能够知道这一点就好。”他说,“钱财是工具,为百姓、为天下所正用,才是目的。便如同这一次恭王所说的法国人的条款吧。法国人故意讳败为胜,提出要我大清赔偿军费银子,实际不过是想以此种鱼目混珠之法,掩尽天下人耳目他们真正的目的,只是为条款中的第三条。奕、文祥,你们两个办理外务多年,只要认真想一想,就能够明白其中隐藏着的险恶用心了。不过为激怒所致,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啊”
奕回忆片刻,若有所得的说道,“皇上的意思是说,法国人有意获得与我大清在越南相同的宗主地位?使越南成为中法两国共同的保护地?”
“正是如此”皇帝用力点头,“能够识得出这内中详情,接下去该如何和法国人争辩, 就不用朕再教你了吧?”
“是,臣弟定当会同总署上下,小心料理,请释圣宪。”
“还有,直督胡林翼病重,朕想,先让他回京来调治,总督衙门的差事嘛,让肃顺去,代劳一二。”
“皇上,肃顺是御前大臣,更是朝廷的二等忠孝侯,超品大员,不宜左迁啊。”
“这如何说得上是贬谪?”皇帝翻了个白眼儿,“再说,又不是让他常驻天津,等胡林翼的病养好了,还让他回来的。”
第84节天津教案(1)
第84节天津教案(1)
发往各省的上谕,第一个看到的是近在畿南的胡林翼,实在是听到。胡林翼事必躬亲,加以写字看书之外,还要围棋一局,目力大伤,右眼已到了昏蒙不能辨物的地步,而且他的脾胃不建,吃不来油腻,每天只是进以很简单的青菜,有时候甚至是枵(音消)腹从公,经他的家人幕友力劝,也只好多多闭目静坐,一切公事,都是幕友念给他听。
听到朝廷选肃顺为接任的直隶总督,胡林翼瞿然动容,睁开眼来,“肃雨亭要来?呵呵……这倒是个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消息呢”他笑了几声,“听了这个消息,我好象目中浮翳一去。”
“这事原在意中。”他的幕友,名叫刘锡鸿的说道。“学生认真疏爬,大清各省督抚,汉人倒占了十成中的九成,咸丰十五年的时候,端王、怡王等人上奏折,请皇上多加启用旗人,虽然给皇上驳了,但总也不是长久之法;更不必提京畿重地,非心腹……”
胡林翼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这样的事情再说下去,就太过犯忌讳了。“虽在意中,还是难能可贵。相形之下,我应该惭愧。”
胡林翼已引咎自责,幕友们就不便再谈这件事了。接着再念别的公文,然后又念各处的来信。第一件是陈宝箴从夔州寄来的,有人参了四川总督崇实一本,说他贪黩,凿凿有据。恭王碍于皇帝的关系,不能认真,但又不能不办,几经斟酌,奏请派湖北巡抚陈宝箴就近查办,因为陈宝箴最会做官,一定了解其中的奥妙,会替崇实把大事化小,小事化无,而且湖北靠四川以盐课接济,每年有上百万银子之多,以‘公谊’来说,陈宝箴亦不能不替崇实遮盖。
由于往返需要四、五个月,所以陈宝箴是奉旨‘带印出省’的,舟车所到之处,就是巡抚大人的行署,照样有全班幕僚替他办理文牍。这封写给胡林翼的信,除了问候以外,便是替崇实解释。念完一段,胡林翼摆一摆手,示意暂停,他要把陈宝箴的话,先辨一辨意味。
在平常,这些信是不容易为幕友看到的,陈宝箴的言外之意,也只有他一个人在心里体会。现在既已公开,不妨进一步谈一谈,于是他喊着刘锡鸿的号问:“叔耘右铭未到成都,似乎已经成竹在胸,照你看,他这些话,何必先告诉我?”
“这也是尊重师门的意思。而且……,”刘锡鸿苦笑道,“少兄的处事,大人深知,何劳下问?”
胡林翼点点头,心里在想,陈宝箴常常有话自己不肯说,善借他人之口,这封信的意思,是要自己先为崇实辩白几句,为他将来替其开脱作伏笔。此事不急,摆着再说好了。
“再念下去。”他说,“还有什么?”
刘锡鸿继续往下念陈宝箴的信。信中谈到四川酉阳州的教案,朝命陈宝箴就近查办,已有和平了结的希望,他特为告诉胡林翼,也就是期望师兄对他支持。胡林翼以大学士兼领直督,国家重臣,且又近在京畿,朝廷遇有大政,亦往往咨询他的意见,如果问到酉阳州的教案,有了陈宝箴所提的办法,他就易于作答了。
听完信,胡林翼不胜感慨地说:“洋务不难办,难在办教案,教案亦不难办,难在自己人的意见太多。”
这已是含蓄的话,意见太多四个字,实在是指瑞常之流,那班天下之大,不知中国之外,还有外洋的道学先生,是真道学也还罢了,特别是徐桐那班听见洋字便要掩耳疾走的假道学。刘锡鸿和他在胡林翼幕府中的同事,通达的居多,这时便因为胡林翼的感慨,引起了一番冗长的议论。
教案之起,由来已非一日。康熙初年,天主教盛极一时,这是因为圣祖的祖母孝庄太后,就笃信天主教,她的教父是个德国人,华名叫做汤若望,明朝天启年间到中国来传教,由徐光启的举荐,入翰林院供职。崇祯二年五月初一日蚀,用大统历、回回历推算时刻,统通不准,只有徐光启用西法推算,有如预见,于是特开历局修新历,由汤若望参与工作。他又会修火器,所以崇祯十七年正月,李自成逼近京师,辅臣李廷泰督师剿贼,特地把汤若望带入军中管枪炮。
入清以后,汤若望一面传教,一面做官,做的就是专门掌管天文历法的钦天监监正。孝庄太后和世祖母子对他极其信任,圣祖能正储位,就因为汤若望一句话,说他已经出过天花,可保无虞。顺治十八年,世祖因出痘驾崩,越显得汤若望有先见之明。因此,圣祖对他亦异常尊信,修明历法,提倡天算,天子躬亲倡行。这也就是天主教能在中国大行其道的缘故。
到了世宗即位就不对了闽浙总督满保首先于雍正元年上疏,说“各省起天主堂,邪教偏行,闻见渐淆,人心渐被煽惑,请将各省西洋人,除送京效力人员外,余俱安置澳门。天主堂改为公廨。误入其教者,严行禁饬。”
世宗准了满保的奏请,给了半年的限期来迁移,同时命令沿途地方官照料。这还都是因为圣祖崩逝未久,他仰体亲心,格外宽厚之处。到了雍正三年,更严禁入西洋教,这个禁令,过了一百二十年才撤消。
道光十九年发生的鸦片战争,先胜后败,结果订了赔款割地的《江宁条约》,开广州、福州、厦门、宁波、上海‘五口通商’,这‘五口通商事务’由两江总督兼理,兼授的官衔,称为‘南洋通商大臣’。
英国人一心想通商,法国人注重在传教。道光二十四年,在黄埔的一条法国兵船上,签订了三十五条的《中法商约》。接着,法国公使克勒尼,向两广总督耆英提出交涉,要求取消雍正三年的禁令。耆英据情转奏,礼部议定,准在五个通商海口,设立天主教堂,但‘不许奸诱妇女,诳骗病人眼睛’,洋教士为人治病,有时会动刀,所以民间有洋人挖眼睛的传说,朝廷亦信有其事,因而特别申明约束。
自此以后,信教的人渐渐又多了,此辈被称为教民,教民只知上帝,不祀祖先,此事从士大夫到老百姓,无不深恶痛绝。忘本就是乱臣贼子,人人可得而诛,同时教民中亦难免有莠民,仰仗洋人势力,欺压乡里,益增民教的仇恨。小则群殴,大则杀教士、烧教堂的教案,层出不穷,没有一个地方官听见教案二字不头痛。
到了咸丰二年,朝廷设立总署衙门,开始正式展开和洋人的交往,由恭王出面所订的条约,准许大清臣民自由信教,法国教士得在各省租买田地,起造教堂。这一来,‘教案’越多,朝廷一力推行新政,仰仗洋人之处甚多,也不敢再跟洋人起衅,同时条约中又规定地方官‘滥行查拿’教民,须加处分。因此,遇到‘教案’,总是教民占上风。民教相仇,积渐成了难解难分之势。
眼前就有贵州遵义和四川酉阳州两起,迁延日久,使得法国公使恺自尔无可忍耐,竟自称‘外臣’上奏,而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居然亦为他代递‘外臣’的奏折。两国的交涉,变成内部的纠纷,好象部院之间,各有主张,唯待军机议奏,皇帝裁决。为此,把文祥气出一场病来。
胡林翼的幕友,议论教案到此,无不浩叹。由文祥又谈到崇厚——他是咸丰十年新开的北方三个通商口岸:天津、牛庄、登州的‘办理三口通商大臣’,在旗人中算是洋务好手,但他办洋务,只是一味媚软,纵容得洋人气焰甚高。大家都认为这不是好现象,总有一天因为洋人的欺人太甚而激出变故来。
“民教相仇,亦不能全怪洋人,民智未开,误会益深,这才是隐忧。”胡林翼接着便举了个例,从他到任以来,好几次有人拦舆告状,说有小孩走失,是为天津教堂拐了去‘挖眼剖心,采生配药’,请求伸冤。
“这是野番凶恶之族都不忍为的事,西洋文明各国,如何会有此残忍的行为?以理而论,决无其事,然而你跟百姓说不清楚,如之奈何?”
但是,天津一带,不断有孩子走失,那是事实,胡林翼接到状子,除了严饬地方官查拿‘拐子’以外,不能再有什么处置。虽然有好些状子中,指控天津东门外,运河西岸的‘慈仁堂’,收养孤儿、弃婴,不怀好意,胡林翼却未肯轻信。只是有个打算,等有机会要亲自去看一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个机会很快地到了,上一年的十月间,出省勘察永定河浚深的工程,到了天津。总督出巡,煊赫非凡,天津的道、府、县,一起随着三口通商大臣崇厚,把胡林翼接上岸,驻节在长芦大盐商查氏的水西庄。查勘了盐政、校阅了崇厚所统率的洋枪队和洋炮队,然后请查狱讼。
这是他到任以后,决心要办好的一件事。曾经亲手编写了一篇‘清讼事宜’,通饬各州县,限期将积案办理清楚,遇到重大的案子,提省亲自审阅,每次出巡,亦必定要亲临州县衙门,查核办理积案的情形。在天津,他最注意的,就是告教堂拐孩子的状子。
因为右眼昏蒙不明的症状,越来越重,他依旧只能听,不能看,听完天津县知县刘杰的‘面禀’,他说:“拐走孩子的状子,有二十几案,一案未破,其故何在?总有个说法,我倒要听听。”
“回芝督的话,实在惭愧。”刘杰满脸惶恐地说,“盗案都破了,就这拐案不能破,卑职也困惑得很,唯有严饬差役,加紧缉捕。只是其中有一层关碍,卑职跟崇大人回过,崇大人一再吩咐要慎重,事情就不免棘手了。”
“噢?是何关碍?你说”
“拐了孩子去,总有个着落,男孩子卖给跑江湖的,用鞭子打出一身功夫,用来敛钱,眉清目秀的女孩子,卖入娼家,长大了好作摇钱树。”刘杰加重了语气说:“卑职派人明查暗访,就是没有这样事,这就不能不疑心到慈仁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