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山变 第742节

沈葆桢越众而出,到了他和其他人身前,“这是什么地方,也轮得到你……”

“你住口”皇帝大声抢白,阻止了沈葆桢对方伯谦的训斥,“退下”

斥退方伯谦,他眨眨眼,继续望着方伯谦,“你刚才说的话,很有道理,更主要的是,也让朕明白,原来兵凶战危,并不是只靠朕这样一国天子,呆在紫禁城中就可以胡乱指挥的。”

“皇上这样说话,生员汗颜无地。生员所言,不过一愚之见,何敢当皇上错勉?”

皇帝不理他奉承的话,“那,既然你能够识得其中弊端,可有整改之法?”

方伯谦为之语塞。

皇帝看看差不多了,不再多做拖延,摆手笑道,“今儿个都累了一天了,晚上传宴,赏赐群臣,舰上的弁员人数太多,着御膳房伺候差事,让年轻人在船上享用。”

用晚膳的时候,皇帝显得有些心不在焉,曾国藩、肃顺等人在他身前呆得久了,知道他的脾气,凡是这样的时候,脑子中所想,一定是奎昌、恩寿等人奏答之语,当下也不打扰,安心享用食前万方;倒是沈葆桢诸人,见他眉头深锁,以为圣心有所不愉,怕日后整改军中积弊,又会有人要为之大倒其霉,这样的念头一转,更是恼恨奎昌、恩寿两个。

皇帝心中想着的却是另外一件事,筹谋良久,放下银箸,“朕记得,是从咸丰十五年的时候吧?直隶总督开府理务,改为在天津城中,直到每年运河冰冻之后,才移驻保定的,是不是?”

“是。”许乃钊说道,“咸丰十五年的时候,直隶总督胡林翼奔劳于天津、保定二地,往来繁复,他又是身子虚弱,请皇上的旨意之后,改为在每年三月至九月间,将总督行辕移驻天津,以此定为成例的。”

“对,朕也想起来了。是为了此事。哎说起来,各省这种教、民互相仇视的情致,也不知道几时能得以缓解。”不等许乃钊奏答,他抢着说道,“朕看,天津之地,密迩京师,最称方便不过;倒不如干脆就将直隶总督的行辕定于此地吧,你们以为呢?”

军机处几个人近在御前,对于他这样突然而至的决定有点摸不着头脑,骆秉章脑子灵动,猜到几分缘由,“臣以为甚好。津门不论地处抑或城建,都要远过保定。自咸丰十年,新开三口通商以来,通商衙门也是驻节于此,十余载而下,辐辏密集,津门已成北国江南,复述之区,较诸保定,不可同日而语。皇上一言为法,臣钦服无地。”

如曾国藩等反应稍慢的,在这片刻折冲之间,悟出了一点什么。因此只是沉默静听,一言不发。、

第83节直隶总督

第83节直隶总督

用过晚膳,挥退众臣,皇帝只把肃顺留了下来,却久久无言,半晌才和衣而起,接过惊羽递过来的孔雀翎的大氅披在肩上,“肃顺,陪朕走几步。”

君臣两个举步向外,身后跟着杨三、六福、惊羽和一干御前侍卫,在行辕的阆苑下转悠了起来,“肃顺,今儿个,朕和军机处共议直隶总督的人选来着。”

肃顺不明所以,含糊的答说,“是。”

“许乃钊给朕举荐了一个人,朕一开始觉得他的话很荒唐,但这一天下来,认真想想,未始不是适宜的人选。”他说,“但此人经朕捡拔而起,至今已有多年,若真是外放为官,以他的能力,办好朝廷的差事,自然人尽其才。但朕和他主从相得,这一旦分别,心中真是舍不得啊”

肃顺心中大恨从皇帝的说话,他已经听出来了,许乃钊举荐的就是自己。而且他也听得出来,皇帝已经为许乃钊的话动了心思,只怕这一刻慰婉天语,就是为日后降旨张目的先本;自己想推拒是推拒不了的。

“皇上,您的意思,奴才明白了。奴才在想,跟随主子多年,长经主子教诲,这份为主子分忧的心肠,奴才自问不落人后,只是,奴才舍不得离开主子啊”说到这,肃顺念及君臣多年情谊,也忍不住落下泪来,声音一片哽咽,难以为继。

“你啊,也不必如此惺惺。这一次放你出去,又不是隔着万水千山,想朕了,或者朕想你了,就进京来,和朕君臣盘桓数日——你这个人,朕知道,要说做事, 你差得远了。尚堪一用的,就是要借助你的心性、胆魄,在直隶省内认真的梳理一番。”

“皇上,奴才不明白。如今我大清朝可谓海晏河清,吏治整肃,怎么还有要梳理的呢?”

“说你笨,你就是真笨”皇帝停下脚步,回头嗔怪的瞪了他一眼,摆手示意惊羽几个退后一点,又和他说道,“如今天下二十一处行省,十四个总督,除了你要上任的直隶总督和官文的两江总督,可还有一个旗人吗?更加不必提巡抚之中,旗人所占的比例更是少得可怜——朕知道,你心中很瞧不起旗人,但世易时移,旗人如今也多有可用之才。便说今天吧,朕看,奎昌和恩寿就很值得提拔一番。旁的不用说,只是这份敢于破除情面,勇于实事求是的作风,就大勘表彰。”

“皇上,这两个人是海军所属,海军学院又是在山东,奴才怎么管得到他们啊?”

“肃顺,你是不是和朕捣蛋?嗯?故意装出一副世情不明的样子来,好让朕收回外放你为直隶总督的旨意?”

“皇上,奴才怎么敢和皇上,这个,捣蛋?奴才是真的不知道啊。”

皇帝叹了口气,没奈何只好给他解释几句,清廷行以督抚制,巡抚都由总督在管,即令不是明白规定隶属关系,而习例上亦必受某一总督节制,如山东巡抚之于直隶总督,就是一个例子。

唯一的一个例外是河南巡抚,自雍正年间的田文镜时开始,便专属于朝廷,没有一个总督可以干预;所以皇帝会有这样的说话。

肃顺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奴才明白了。日后奴才到天津办差,亦当以直隶总督关防调用以上二员……”

“朕的意思不是让你调用他们,只是给你举例子。便如同京中吧?宝廷、舒清阿、志颜等人都是旗人中的后起之秀;但天下之大,还是有更多的是你我君臣所看不到,或者还未及发掘而出的。奎昌、恩寿是如此,直隶省内是不是也有这样的人才呢?”

皇帝说道,“你到直隶之后,朝廷但凡有所文教武功之事,你别学瑞麟、裕德那样,坐在衙门中不动贵身,该下去就下去。”

肃顺心中很觉得不舍,从皇帝的说话他可以听得出来,任职自己做直隶总督一事,怕是没有什么挽回的余地了,“是,皇上说的话,奴才都记下了。”

“还有崇厚,他是三口通商大臣,但面对洋人,只知道一味的媚软。你到任之后,认真的管一管他。大清不是当年的大清了,国势强盛,是连西洋人也不敢不给几分面子的。让他这样一弄,倒显得我们畏惧外人似的。”

肃顺自然唯唯应诺,“奴才蒙皇上多年恩典,此番离京任职,主子又不吝辛劳,几番教诲,奴才敢不尽心效命?只是,奴才才疏学浅,又是初初到津门任职,这往来之间,怕是人地两疏,奴才再请皇上恩典一二,给奴才赏几个得用的下属?”

“你还没有上任呢,就想安插自己的心腹了?”

“奴才不敢说心腹二字,这不都是为办好皇上交办的差事吗?”

皇帝扑哧一笑,“好吧,你想要谁?”

“奴才想,把福建提督成祥要来,再把广西岭南道李慈铭要过来,还有河南道御史高心燮,还想要……”

“行了你还有完没完?”他笑骂着打断了肃顺的话,“有了龙汝霖、黄锡和王闿运还不够,真想把肃门六子都弄到直隶去吗?”

肃顺脸一红,他没想到皇帝连所谓的肃门六子都知道,所谓六子便是指龙、黄、王、李、高、和成祥;有文有武,有职有闲,却为朝野公认,都是一时俊彦。肃顺知道,皇帝表面上是在开玩笑,实际上,万岁爷心中怎么想的有谁知道?这时候说什么都是错的,便躬身低头,沉默不语。

“这件事啊,左右还不是一天两天就能落到实处,等回京之后再说吧。”

八月二十三日,御驾启行北返,皇帝行事,决不待时,在还京之后的第二天,便将军机处、沈葆桢、奎昌、恩寿等人再度招到御前,共同商议海军作战之后爆发出来的弊端的整改事宜。

“……臣这几天一直在琢磨恩寿、奎昌还有海军生员说的话,固然都是针砭之见,但也不妨分清主次,有些事是可以缓一缓的;便如同以炮舰搭载绿营兵士——海面作战,固然是海军成立的宗旨,但舰船终究不能长脚上岸,还是要靠绿营士兵冲锋陷阵,斩将夺魁——从此一节而言,炮舰搭载兵士,还是该当奉行如故的。”

沈葆桢第一个说道,“臣想,中法海军一战功成,料必数载之内,我天朝海圉不会再有边衅之事发生,不如趁这个机会,多多打造日后专门用作运载士兵的大船,此等舰船,多以承重为先;不必过于强求火力,战时尽量拖后,使前敌炮舰既不必为运转不灵而致损伤,亦不必为心有挂碍而畏手畏脚。臣这一点小见识,请皇上俯察。”

奕几个心中叫好。炮舰为搭载士兵而在海战中暴露出来的缺点并不是不为人所知,只是这件事是皇帝亲自降旨施行的,别的人不敢置辞而已;如今给方伯谦捅破了窗户纸,接下来要做的,就是要尽量顾全皇帝的脸面了。但如何顾全,却是一个很大的难题,今天听沈葆桢一席奏答,可谓面面俱到,真不愧是久经宦海,又是专司海军差事的大臣,料必皇上心中,也很满意吧?

偷偷抬头向御案上的男子看过去,他却有点心不在焉一般的在桌案上翻找着什么,很快就找到了,“昨天回京之后,朕匆匆画了一张草图。等一会儿你们拿下去看一看——朕给这种东西起了个名字,叫登陆艇。专门用来搭载士兵,日后做登陆作战而用。”

众人面面相觑,“……登陆艇这种东西最大的特点就是可以在水深不足以让大型兵舰靠拢的水域活动自如。具体的,朕已经宣天津机器局的华蘅芳来京,听一听他这个专业人才的意见。”

皇帝完全不理众人疑惑的眼神,侃侃而谈,“若是可行的话,就在天津制造,先造出一两艘来,下海实验,有了经验,再交由安庆造船厂和马尾造船厂正式动工兴建。”

“这,登陆艇一物,是皇上……”

“是,这是朕回京途中偶然想到的。行不行,试试看再说吧。”

“皇上这样说话,臣等惶悚无地。海陆军制,朝廷早有专司料理之人,如今却要皇上钦笔绘图,交付使用,……”

“朕会的,你们大约不会;你们会的,朕却是十足十的外行,我等君臣都是同心为国,就不必说什么君臣主从了。”谈过了这件事,他才说道,“刚才沈葆桢的话啊,朕知道,是为朕的面子着想,但若是为此而耽搁了海军整改的大事,朕的面子又算得了什么呢?”

“臣惶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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