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毓英苦笑点头,这一月以来,他已经习惯了,法国人进攻之前,总会先向城里打一顿炮火,然后组织进攻,这一次一定又是这样,不过时间不大对头,都已经过了戌时了,怎么会趁夜进攻?正要起身躲避,外面一串急促的脚步声响起,“大帅?大帅,大喜”
“怎么了?”岑毓英驻足转身,是唐景崧和刘永福跌跌撞撞的冲了进来,进门就喊,“大人,是我们的人,从外面杀到了”
“怎么说?”
“是绿营部队,接应我们来了。”
“天可怜见”岑毓英哀鸣一声,合十向天,“皇上,您总算还不曾忘了老臣啊”说完问道,“可知道是谁领兵杀到?”
“这个,天黑,看不清楚。”
“走,和我到城楼上。”岑毓英甚至不给众人劝谏的时间,也似乎忘却了连日不眠不休的疲累,一路奔上城头,分开同样面带兴奋的绿营兵士,探头下看:黑暗中,无数的火头在草丛中,在阴影下射出条条火舌,法军处于明处,给突然而至的打击弄得乱了阵脚,尤其是炮兵阵地,那里是被打击的重灾区,大团大团的火光炸起,更是给清军指明了方位。
“快,派人开城门,渊亭,你带人出去,接应友军”
“大人放心,卑职已经派人出城去了。”刘永福笑眯眯的说道,“是老吴主动请缨出战的。”
若是在平日里,岑毓英对于刘永福语出粗鄙,心中一定不大喜欢,但今日却顾不得那么多,连连点头,“好,老吴好,老吴好”
城头上说着话,城下的战斗越发激烈。
张运兰解决了文渊的法军,一路前行,终于到达郎甲城下,这里是法军重点攻击地区,所驻扎的法军总数超过两千九百人,而且配备了重型火炮,从六月十九日至今,每日大小战斗不断,双方的死伤都相当惨重。
眼见敌营在望,张运兰把董祥福、修刚、叶志超、黄恩禄、李全寿几个人找到身前来,商议办法,“是现在就打还是先派人进城去,和岑大帅他们会合之后,双方一起动手?”
众人意见不能统一,“眼下已经是快到天黑了,这时候进攻,敌明我暗,虽然可以收奇兵之效,但就怕战事一时僵持,城中的守军又不知道这外面的动向,不敢从旁支应,大人,要是到那时候,就只有我军独立对抗这数千法军了。”
黄恩禄的话张运兰听得半懂不懂,“那你说呢?”
“我说,不如等到明天一早,趁着黎明发起进攻,那时候法军正在昏睡,可收一战而敌馈之功。另外,在这之前,派人到城中去,和城中守军联络妥帖,约定时间,内外同时进攻,可收奇效。”
“老黄这话我赞同。城中守军盼星星盼月亮的等待援军到来,我们到了城下,却按兵不动——军门,您想想,若是换了是您的话,心里会怎么想?”叶志超是很读过几天书的,说话很有条理,“若是那样的话,即便打退了法军的包围,届时功劳给城中守军分去一半不说,岑大帅怕也会以为我四川绿营都是无能之辈——以新锐之师,对付这样一群法国远征的疲师,还要里面的人帮忙?”
“嗯,嗯”张运兰深深点头,“老叶说的对,不能让人以为我四川绿营都是一群窝囊废。”说完他问,“那你说,就趁着今天晚上动手吗?”
“也不好就等到晚上——晚来夜色不明,弟兄们又是初到贵境,地理不熟,远不及法军在此驻防多日。我看,不如就选在法国人用饭的时候,那会儿天色不明不暗,视野正好。再说,法国人在准备用晚饭,精神放松,正好可以一鼓作气杀退敌军。”
“娘的,念过书的人,脑筋就是弯弯绕生得多”张运兰嘿嘿一笑,手拍大腿,“妥了就按老叶说的办都下去准备吧。告诉弟兄们,都给我多多卖力气,谁要是装怂,老子饶不了他。”
临近戌时,南国的黄昏降临在这片几乎完全给炮火犁过一遍,已经满目疮痍的土地上,郎甲城下,法军一方的阵地上,枪炮声渐渐停止,法军战士开始轮番从战场上退下来,到距离三五百米开外的营帐营地前,去准备享用难得的晚餐。
就在部队开始稀稀落落后撤的时刻,一阵尖锐的啸声从后面传来,有耳朵尖,心思灵的法军,大喝一声,“有人开炮”喊过之后,第一个趴在了路边的草丛中。
炮弹凌空飞过,在营帐前的空地上炸响,轰然一声,大块的泥土被翻起,猛烈的气浪将营帐前暂时打起,用做士兵简易食堂的工棚架都吹倒了里面一阵金属撞击的杂乱之声,很明显,用来放着汤汤水水的罐子,用来放面包的铁盘子,都给掀到了地上。
法军惊魂未定,一开始还以为是城中在打*,但这里距离郎甲城还有一段距离,是清军城中火炮射程所不及之处,正在疑惑间,又一轮炮弹从山后的隐蔽处发射而来,这一次,有人发现了,“是外面在打*,是敌人的增援部队”
清军的炮火越发猛烈,打得法军士兵根本抬不起头来,有很多士兵本是放松心情来此用餐,连武器也没有带在身边,只得双手抱头,身体蜷缩成一团,在草丛中瑟瑟发抖。
这样的炮击自然早就惊动了法军统帅尼格里。他能够担任起法国远征军进剿越南境内中越残敌的重任,自然不是无能之辈,在最初的慌乱之后,他看出来了,清军的意图并不是要消灭自己的这支部队,更多的是以扰敌为主,当下命令部队,开始向张运兰所部的两翼集中,炮兵则冒着敌人的轰炸逐渐后撤到安全防区。
而此时,清军的先锋部队已经开始和尚未从战场上撤换下来的法军展开了搏杀,炮火逐渐延伸射击,清军战士在后方火力的掩护下,向郎甲城外的法军阵地展开猛烈的进攻。法军也不示弱,一面派人向上校阁下通报,一面组织抵抗。双方你来我往,杀得不亦乐乎。
但战场的态势终究还是向着好转的方向进发——法军是进攻方,城下并无战壕等战略纵深防御态势的布置,士兵们只能趴在地上作战,几乎没有什么可以供其作为隐蔽的场所,加以人数上不占优势,抵抗了不到半个时辰,阵地前的六百余法军士兵或伤或逃,一溜烟的没有了踪迹。
张运兰也并不想和法军缠斗,一边射击,一边带领部队向前猛攻,几次冲击之后,突破法军的封锁线,到了郎甲城下,和出外接应的吴凤典等人顾不得说话,先进到城中,关闭城门,几乎是立刻的,双方的战事停止下来。
岑毓英带人冲下城楼,夜色中疾走几步,先一步抱拳,“老兄不顾炮火连天,带兵支援,这份情谊,老夫铭感五内,代全城军民百姓,多谢多谢了”
“这位是岑大帅吧?”张运兰嘿嘿笑着,单膝落地请下安去,“署理四川提督张运兰,参见大帅”
“哦,可是当年在山西练兵的张运兰?”
“正是咱老张。”张运兰更加高兴,“您也听过卑职的名字?”
“怎么不知道?”岑毓英笑着说道,“老兄晋省建功,一改往日疲沓之情,令人钦佩之外,咸丰十一年的时候,更为国出力,沙场退敌,为皇上绘图凌烟阁,如此百战名将,老夫又岂有不知之理?”
论及这种官场逢迎,十个张运兰也不是岑毓英的敌手,给他几句话说得心花怒放,咧开大嘴憨笑了起来,“大帅多有抬爱,多有抬爱了”
彼此寒暄了几句,岑毓英问道,“张军门,这一次皇上所派的绿营勇士,有多少人啊?”
“卑职所带的,有两千七百人,还有三千人,由胡军门统率,现在谅山城中驻扎。等大人回城之后,全数由大人节制。”
“嗯,嗯。”岑毓英频频点头,忽然掀眉问道,“怎么说回城之后?难道皇上就这样放任法国人在越南肆虐吗?”
“这,就不是我所能知道的了。不过这一次出发之前,刘抚台早有明令,让卑职把大人接回城中,到时可攻可守,运转自如。”张运兰说道,“在来的这一路上,也听说了,皇上降旨,七月二十三日之前,要法国人退回北圻防线,否则,就要用武力驱逐了。”
“那,我们这边呢?”
“刘抚台给卑职的将令说,要把总督大人带离此处,到后面谅山城中去,到时候,再议定什么的。”
张运兰说得不清不楚,岑毓英和唐景崧几个人猜出了一个大概,“该不会是要我等弃城而走吧?这郎甲城呢?就交给法国人?”
“哦,这可不是的。”连续多日不眠不休的征战,张运兰就是铁打的,也有些累了,不期然的打了个哈欠,“郎甲城由我老张带人守护,等大人回到谅山之后,还有老胡带着人上来和我一同作战呢。”
唐景崧看张运兰面带倦色,在一边说道,“卉帅,张军门此来万水千山,又了连日征伐,想来也很疲累了。不如等到明天再说吧。”
岑毓英沉吟了一下,忽然问道,“张军门,此番乘老兄并贵军盛情,感佩莫名之外,有一事要向老兄请教。”
“我老张是粗人,大帅有什么就问什么。”
岑毓英苦笑着,又问到,“这一次老兄星夜疾驰,救我等于水火之中,可是奉了皇上的旨意?”
“这……,我倒不知道。刘抚台没有和我说。”
“卉帅,”唐景崧在一边说道,“想来一定是如此了。大帅一国总督,身在危难之处,皇上一定心怀挂念,因此才派张军门千里来援的。”
“若是如此的话,老夫更不能就此离去了。”
这句话一出,唐景崧和刘永福顿时变了脸色,“大人,何出此言?郎甲已成孤城,大人身份贵重,如何能立此危墙之下?”
“这怎么行?”张运兰困倦全消,大声说道,“我此次来,是奉了抚台大人的钧令……”
“张军门,老夫问你,是巡抚大,还是总督大?”
“当然是总督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