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如果你认字认得多,你阿爹和阿娘,还有你九叔,是不是也会奖励你?”
“什么叫奖励?”
“就是说,夸赞你认字认得多,写字写得好之类的话?”
“有的!我写字写得可好了。阿娘总是夸奖我的,只是阿爹不经常夸奖我。”
“关于这个,等一会儿我会告诉他,让他多多的奖赏你。不过这种因为写字写得好,认字认得多而带来的奖赏,便是你自己挣来的,所以,你阿娘才会奖赏你。和刚才我说的一样,若是有功,自然要赏,就和你刚才问朕的那样,可以封赏他很大很大的官儿。现在,明白了吗?”
“我阿爹的字写得更好,皇上为什么不能奖赏他很大的官儿呢?”
甘子义第二次大笑起来!
第88节 不改荒嬉(3)
把孩子带离,甘子义举步走进曾国藩的书房,拿起松木百宝格上的一本书,竟然是一部极偏僻的《龙龛手鉴》。这部书是辽金时代的一个法名叫行均的高僧所撰,专门记述很多偏旁部首古今异同的写法,他也曾读过。
那是当年在还上书房读书时,听杜受田和卓秉恬闲聊天提起过。他听得有点感兴趣,着人找来看过,里面记载的都是一些非常生僻的文字的写法,有很多都是现在从来不会用到的。一个很简单的例子。寻觅的‘觅’字,在书中的记述就有几种很古怪的写法。除了正统的之外,下面的‘见’字和上面的‘爪’字有多种搭配方式,不论是写在其左、右,都是可以算做是正解。
记得当时自己心中很觉得失望:他自问不是那种可做‘以古音求古义,成当代训诂权威’的材料,这部书只是大约的翻翻,就放开了。想不到在曾国藩家里居然能够看到?“这本书,是你看的?”
“是!回皇上话。臣于道光二十八年曾被派往江西主持乡试,恐生员中有如同王引之,龚定庵类人,身为主考,若是不能通辩文字,臣为人讥讽事小,若是误了皇上选材之托事大!”
王引之是嘉道朝的名臣,海内有数的训诂权威之一;至于龚定庵,就是龚自珍,家承渊源,论及文字之功,也算是大才子之一。“嗯,这样也对。”皇帝随手把书放回格中,眼光一扫,看见了百宝格间放着的一本白皮奏事折子:“奏为严查户部弊端,以靖部堂,仰祈圣鉴事……”
这份折子是他没有见过的,随手拿过来展在手中翻看着:“臣上蒙恩以户部左侍郎尊衔相加,每每思及,心中感戴天恩……到部视事以来,察觉户部弊端重重,几已成贪墨循吏利之渊薮。”
接下来的文字是详细的记录了文中记述的所谓‘弊端’。主要是三项。第一项便是户部书办之间‘相互苟且,以填贪壑,其方法不可一一赘述,其中尤以借报销之项及工程之机,从中渔利。’具体的说来,‘报销之事,从来便要先将斤头讲清叙明,互相侵鱼之数妥当之后,方上下一心,以利益为攸归,得其人从事。’
在奏折中,曾国藩很是详细的记录了以这一次的湘桂黔三省用兵为例,户部书办从中分赃而肥的事例:‘前有湖广总督裕泰帐下督粮道赵世杰等,奉派到京,与书办等商讨以斤头为名,两方分肥。终以白银十万两有余而达成合议。’
接下来就是谈论每逢‘……有工程之机,从议起便已有贪墨之法。凡京师有大工程,必先派勘估大臣,该大臣必带随员,及堪估后,派承修大臣,承修大臣又派监督,其木厂由承修大臣指派。领价时,承修大臣得三成,监督得一成,勘估大臣得一成,其随员得半成,两大臣衙门之书吏合得一成,经手由得一成。实到木厂者只二成半也。’
‘领款亦极不易。必年余方始领足,分多次付给,每领一次,则各人依成瓜分,每文书至部,户部动辄复以无有,再催始少给之,只因不如是则恐人疑其有弊也。’
‘木厂因领款烦难之顾,故工价愈大。盖领得二成半者,较寻常工作不过二成而已。’
最后一项弊端就是他在后来所知久矣的银库盗银一节:“‘户部各差,尤以库丁一项为诸役之冠。三年更替皆为满人,便偶有汉人,也无不冒满人之名。每届点派之时,行贿于部中上下左右,一兵便需费六七千金。’
‘贿托既定,尚书坐大堂唱名派充。每三年一次仅四十人入选,即上卯,即入库服搬运之役也。每月开堂期九次,又有加班堂期,每月十四五次不等,每期入库内外者,多则七八次,少则三四次,每次夹带即以五十两计,若四次亦二百两,月轮三期,亦六百两矣。’
‘除却以谷道藏银之外,库丁尚有他法藏银。每逢库期必备清水洒尘,库兵乃携夹底水桶,以银藏银出之。俟堂官散后,从容挑桶而出。’
皇帝看过折子,心中不辨好恶,只是觉得异常无趣:好端端的出来一次,怎么居然会看到这样的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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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奏折中所提及的户部弊端,他也很清楚的知道,只是新君践祚,推行新政,本就已经是很触动了一些人。不提其他,只是漕运改革一事,军机处的穆彰阿连续三次在自己面前进言:“皇上锐意进取,本是我大清之福,只是,漕运之事,事关运河上下数十万漕丁、眷属之生计,慎当缓行啊。”
这样的意见当然是给皇帝驳回了,但是不但是穆彰阿等人,每天例行的去给静皇太妃请安的时候,这本来轻易不会干涉朝政的老庶母,也用一种拉家常的口吻对他说:“皇帝若是有什么新政,我等在深宫中也不用过问,更加不敢去过问,大家一起聊天的时候也都说,皇上年少有为,真正是要一改本朝弊政,力图振兴的年纪,朝中又有这样多的大臣,自然也轮不到我们这班深宫妇人多言。”
静皇太妃姓博尔济吉特氏,也就是恭亲王奕訢的生母,皇帝生母是钮钴禄氏,早年薨逝,其时奕詝年幼,道光便将这最心爱的皇后的孩子交给静皇贵妃抚养,登基之后,以抚养之恩奉于深宫,每日或早或晚,入宫请安,对这位庶母也是相当的恭敬。听太妃话中有话,皇帝陪着笑脸的点点头:“儿子才浅德薄,从来不敢登基之后便一改前朝之政。不过是找几件皇考在日之时念兹在兹,深以为于国计民生有大碍之处,略加修正而已。”
“总是要尽力维持祖宗基业的为尚啊。”太妃和皇帝毕竟隔了一层,有些事不能像是对奕訢那样说得太过直白,大约的点到就可以了。
“是,儿子记下了。”
回忆着上一年中发生的事情,今天在曾国藩府中看到的这份奏折,也就难怪皇帝会大皱其眉了。若是按照折子中提到的弊端进行大肆修正的话,只怕又一轮政局风暴即将掀起,到时候,落马的可能就不会是买参一案,和交通外臣一案那么少哩!
此时,却也只得暂时委屈曾国藩一阵了。胡乱的想了一会儿,他把奏折放到袖口之中,吩咐一声:“摆驾,朕想回去了。”
第89节 皇家选秀(1)
正月二十三,刚刚过了丑时,奕欣就起床了,下人伺候他穿上亲王朝服,又取过宽檐暖帽戴上,这才登轿出府。从他的恭亲王府到内廷很近,来到神武门前,已经有人在迎迓了,是内务府的一个主事,名叫棉华的,看他钻出暖轿,赶忙请下安去:“给王爷请安!”
“是述怀啊。”清朝行唐宋之礼,亲王是‘礼绝百僚’的,奕欣大模厮样的一摆手,让棉华站起来:“你,早来了?”
棉华是宗室红带子(所谓的带子分为黄、红两种。前者指是努尔哈赤的后人;后者指的是他的兄弟的后人),笑呵呵的请安完毕,从地上爬了起来:“是,王爷,奴才早来了。今天是皇上登基之后第一次选秀,奴才不敢耽搁了正事。”
“礼户两部的人呢?还没有来吗?”
“两部堂官大人还没有来,只有户部李大人来了,正在那边维持着呢。”棉华回身一指,奕欣望过去,几盏灯笼正在向自己这边移动,明亮的光线下看得很清楚:户部,陕西,李。他知道,这是户部陕西司的李嘉乐过来了。
陕西司管着宗室,八旗俸禄,所以每三年一次的选秀女,便要从陕西司记档的名册中查找和安排到了合适年龄的八旗佳丽进宫待选。
选秀分为两种,第一种是由内务府负责,每年一次。选择的范围也是在内务府所辖的上三旗的适龄女孩儿中挑选,入选者是作为宫婢使用,到二十五岁左右的时候就会放出宫去嫁人——在清朝的时候,这已经是很老很老的女孩儿了。
第二种是三年一次,由礼部,户部,内务府共同负责,遴选的范围是在满,蒙,汉军八旗中的适龄女子,入选者或者为皇上的嫔妃,或者是由皇帝指婚,许配给旗下尚未成亲的宗室子弟——今天进行的,便是这一种。
李嘉乐是陕西司的司官,在户部有年,公务无比熟稔,虽然翁心存和曾国藩等人也会到场,但是实际上的工作,都是由他来负责的。到了近前,跪倒请安:“给王爷请安。”
“李老爷。”奕欣对汉人官员却是很客气,全不似对棉华那般的倨傲,很温和的摆摆手,示意他站了起来:“小王初初履任,很多事情都不懂,还请李老爷多多照应啊。”
李嘉乐自然要客气几句:“李老爷,额定的秀女可已经到齐了吗?”
“回王爷的话,还不曾到齐。额定秀女贰佰九名,尚有七十七名未至。”
奕欣一来是年轻人,二来以亲王之尊,说话丝毫不需顾及,闻言立刻瞪圆了眼睛:“荒唐!上年十月的时候不就由户部行文各省旗官,开列名字年岁,报部候选。让一开了年,各省合格的秀女,都已到齐了吗?怎么还会晚的?难道要皇上等着吗?简直是胡闹!棉华,把晚到的人名字记下来,等这件事完了,我要上折子严参!”
棉华楞了一下,像吃了黄连一般咧开了嘴角。向李嘉乐投去求助的一瞥,后者无奈的报之苦笑:这样的事情也需要‘严参’吗?而且,帖子中规定的时间是寅时初刻到齐,现在并不算迟误,没看见连主事的户礼两部的堂官还没有到吗?心里知道恭王爷初次视事,难免心中像有一盆热火一般的想在皇上面前挣个脸子,这时候还是不要驳了他的话吧。当下给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先拖下来再说。
这边的几个人在寒风中等待着,那边开始有人围拢过来,都是户部和内务府的官员,还有一些内廷的太监,有的是有职司,有的是受托来照料熟人,有的是来看热闹。围拢在秀女乘坐的后挡车周围,对站立在寒风中的女孩儿们评头论足。
候选的秀女都是豆蔻梢头的小姑娘,在剪刀样的春风中,鼻尖冻得通红,瑟瑟发抖。有的是要俏丽,不肯多穿衣服,受寒所致;有的却是深怕一朝选在君王侧,从此关入空旷幽深的宫中,心生恐惧;也有的是往好处去想,能够指配给那家王公的子弟,兴奋得不能自已;而更多的只是从未经过这样的场面,想到天颜咫只,唯恐失仪,紧张得不住哆嗦。
本来秀女来此,是乘坐着后挡车,由父兄相陪而至,到了这里,却就不能再在车中休息,而是在神武门前排列等候‘引见’,奈何其时尚早,一大群的女娃娃肃立在寒风之中,脚上的花盆底结构非常特殊,只能有脚心的一小块面积作为着力点,站得久了,自然更加吃力。
这时候就是宫内有熟人的好了,引到僻处,找个地方坐着休息,然而那只是少数,大多数的只有硬挺着,有那脾气不好的,口中便发怨言,父兄连哄带骗、劝慰呵止,到处嘈嘈切切,愁眉苦眼,把三年一次的喜事,搞得令人恻然不欢。
孙瑞珍、翁心存和曾国藩分别来到,见了奕欣,自然有一番礼节不提。这时候,其余的那些迟误的秀女也已经到齐了,贰佰多辆后挡车在神武门前排成好长的一大溜,更加惹来早上入值的官员频频张望不止。
奕欣左右瞅瞅,又拿出怀里的打簧怀表看看,已经是早上的五点钟过了:“列为大人?”
“王爷?”
“小王生来也晚,不知这其中的诀窍,这等选秀之事,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正式开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