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山变 第682节

“是。奴才带小妹,叩谢皇上善颂善祷之言。”

说过了这个插曲,皇帝把话题又拉了回来,“灵儿,你可知道,阿玛为什么会说这件事吗?”

“女儿不知道。”

“是这样的。我大清自世祖章皇帝入关以来,便行不与汉家通婚之策。这样的政令,在短时间内还不会有任何问题,反而可以使我天家血脉纯正,不受外界所玷。但时间久了,就有一个很大的问题。这就是因为长期在氏族内通婚,造成的近乎近亲结婚的弊病。”

“这些事,你们未必知道,也不一定懂。等二阿哥回来之后,让他仔细和你们讲解吧。总之,这样的事情是很糟糕的。”

“皇上,百姓也有亲上加亲格外亲的说话,难道不对吗?”

“当然不对,那都是混账话”皇帝略略提高了一点声调,“朕当年命户部和礼部修改大清律例,其中有一款就是要彻底断绝这种五福之内的联姻的情况——表面上看来,给很多人反对,但对于日后我天朝百姓的成长和发育,都是极有好处的。”

他又说道,“例如朕刚才说到的载湉,就是为此缘故,造成身体不好。”他看向兰妃,苦笑着说道,“用老百姓的话说,这叫胎里带。是所谓先天不足,后天人为能够做到的,殊为有限。只能是多加保养了。”

“是。”

秀慧灵动的大眼睛转了转,似乎勉强接受了阿玛的说教,“皇阿玛,您刚才说,有三重原因呢,另外两个呢?”

“第二嘛,就是朕看中了曾纪鸿为人踏实,又不尚空谈,更加主要的是,他注定了不是仕途中人以他的才华,朕要是赏他一个员外郎、甚至侍郎、尚书,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但社稷,公器也。便是朕也不可私相授受。这是其一;其二,若是给人说一声,曾纪鸿是经由夫人裙底拂春,带出的官运,日后你作为他的妻子,也未必容光到哪里吧?”

这番话在逻辑上有不通之处,奈何在场众人,只有他一个人有这方面的造诣,所以,秀慧虽觉得有所不妥,终于还是说不出来,“那,第三呢?”

“第三嘛,”皇帝轻笑起来,“就是为日后打算了。我大清历朝历代的额驸,没有一个能够得以重用的。曾纪鸿是个人才,朕不想荒废了他,又不好为一己而变更祖宗旧制。正好,他性不及此,专攻术数之学——这样皓首穷经的冶学,是绝对不会受朝廷旧制的影响的。”

秀慧自然不会为父亲的几句话就变得回心转意,以为曾纪鸿是可以托终生的佳婿,但刚才面上的愁云,也逐渐消退了,“其实啊,不但是灵儿,其他几个公主,日后也是一样。能够不找在朝中为官的,就尽量不要找。像曾纪鸿那样,埋头做学问,与世无争的,才是可以托付的人选——皇后,此事,就这样定下来吧?”

“皇上说是,那自然就是了。”

让其他人退出去,宫中只剩下帝后两个,皇帝才说道,“其实啊,朕这样做,还有一层原因。是不能和孩子们, 其他人说明的。”

皇后也不发问,只是愣愣的看着丈夫,“等过上些年,你我年华老去,总是要将江山交给孩子来管。到时候,不论后世之君为谁,对姐姐的孩子,自己的亲外甥,总能照拂一二。比之朕这个做外公的,降旨捡拔,不是 要名正言顺得多?也好看得多?”

“您啊,什么都想在前面了。”

“哎,这番话,你日后可不要和孩子们说啊。别让她心中先有了盼头,到时候,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皇后莞尔一笑,“臣妾知道的。”她握着丈夫有些凉意的手,又再问道,“那,您想几时让他们完婚?”

“等不及了吗?朕还不急着做外公呢,你就急着做外婆了?”

“您这人”皇后轻笑着打了他一下,“不过,臣妾可是要先行请旨,臣妾就秀慧一个女儿,将来赐婚的时候,可要风风光光,漂漂亮亮的让女儿出嫁。”

皇帝忍不住发噱,这天下的女子居然是一样的?丝毫不受时代的限制的吗?做了人家母亲,特别是升格做了人家丈母娘之后,怎么就都变成这样一副嘴脸了?

第25节传授

第25节传授

在户部的值房草草用过午饭,打来一碗热水,把食盒胡乱的洗了洗,放在一边,和一众年轻人一起,听长丰穷白呼,“……所以说啊,一饮一啄、莫非前定。陶文毅公府中的双诰错,就是应了这句话了。”说完,他拿起桌上的紫砂茶壶,对着壶嘴,长长的吸了一口,“行了,陶文毅公的故事,说完了。”

长丰是陕西司的主事郎中,为人最爱搜罗一些前任典故,本朝秘辛,甚至会有一些宫闱艳屑,拿出来和司中的年轻人说来消遣,这样的习惯,对于少年人总是有着很大的吸引力,所以,每到中午用餐、或者政事不 是很繁忙的时候,很多人都会到司中来,听他说故事,久而久之,便成了传统,陕西司的办事直庐,简直比茶馆还要热闹。

甘滪也是孩子心性,对这样的事情自然趋之若鹜,用了五天的时间,听他说过当年陶澍府中的一段轶闻,很觉得有趣,回府之后,又命人取来《咫闻录》等笔记小说来看,虽然里面的内容和他讲得大同小异,却怎么也没有长丰口中听到的那么生动有趣。

“长大叔,再说一个吧?时间还早呢。”

“是啊,长大叔,再说一个吧?”

孩子们的恳求,让长丰的虚荣心得到极大的满足,他想了想,“那好吧,再说一个,讲一个就是道光朝的故事。这个人你们也识得,就是礼部鸣赞官谢慕羽……”

一听到这个名字,甘滪便知道了。谢慕羽是直隶武清县人,当年娶妻,是吴家的女孩儿,不想迎亲之日,天降大雪,轿夫受冻不过,在一处亭子中避寒,偏巧又来了一顶花轿,里面坐着一个王姓女子,是要嫁到同城的贾家的,等到再启行的时候,人多慌乱,竟然抬错了

等到进了洞房,王氏女子才发觉不对:王家很有钱,所嫁的夫家亦是素称豪奢,但洞房中的布置,却寒酸已极,女子心中疑惑,询问之后才知道,出了一个天大的纰漏这样的情况自然不能让小夫妻圆房,只好等到第二天,派人再去贾家换过,但等谢慕羽的母舅到贾家一问,另外一边已经是生米煮成熟饭了。

事情闹到这一步,四家人都有些傻了眼,最后没有办法,只好错有错着,谢母另外派人到王家提亲,重新排定好日子,给这一对错配的鸳鸯正式完婚——这也是清人笔记小说中的故事,甘滪也曾经读过的。

一面听长丰口若悬河的说着故事, 看看身边几个同僚微微张开嘴巴,听得入神而好笑的形容,甘滪神游物外:前几天的时候,老师和自己说,这一次简派自己和四弟分别进户部和刑部学习差事,隐秘固然是第一要务,除此之外,还要趁这个机会,给皇上留下深深地印象,最好能够做出点什么成绩来,给皇阿玛看看,才叫最好。

甘滪十六岁了, 母妃是多年来品秩始终未见增益的瑜妃。当初选秀女的时候,瑜妃色冠群芳,很是得皇上的宠幸,不过自从咸丰二年之后,恩遇转薄,特别是在尤佳氏进宫之后,更是把本来就不多的侍寝机会转移大半。

十余年中,甘滪每每到母妃宫中请安,很少能够见到母亲有真正的欢颜,即便是对自己这个亲生儿子,也经常的冷漠相对。现在回头想想,母亲最希望得到的,大约只是皇上的宠幸吧?偏偏就是这样的希冀,也很难有实现的一天。

他轻叹了一口气,又想到老师和自己说的话,“大清祖制,母以子贵,而又子以母贵。前者不必提;后者,就是大有讲究了。”

“师傅,是不是如同圣祖爷时候,八阿哥胤禩终究难得帝统,正是因为乃母出身辛者库,使其大有为人攻讦的口实?”

“正是如此,正是如此”甘滪的师傅名叫徐桐,字豫如,是汉军旗人,和崇实一榜的进士,榜下而入翰林院,廿载以降,始终是个不黑不红的翰林,倒也放过几任学政、考差,在翰林院中,凭资历做到侍讲学士,后来增补上书房,做了甘滪的师傅。

徐桐是倭仁的门生,但比较起师傅来,却相去不可以道里计,一则是他的学识未必有多么通达,于洋务更是一窍不通;第二就是任职上书房的时候,蝇营狗苟于小节之事——满文课程,从咸丰二年之后,就已经不再作为重点教育,只是聊备一格,以示不忘本而已。唯有徐桐,几番上折子,要在上书房中增加时间,让孩子们学习国语(就是满语)。

清朝皇子教育开蒙很早,虚岁六龄、十足不到五岁就要进书房读书,所选择的师傅,也都是那些道德深厚、学识渊博的学究风气之人。这样的人对于孩子的教学根本没有什么新鲜东西,只知道填鸭一般的灌输。因此,从儿童心理学的角度来说,孩子们对于这样的老师,更多的是害怕,而没有任何亲近之意。

皇帝也很清楚这一点,又无力改变,他所能做的,只是尽量的解脱孩子们的困扰,以容闳做载滢的西学老师,就是其中一例。事实上看来,也很有效果。

而载滪的学业,就没有二哥那么幸福,但他比其他兄弟更优胜之处就在于满语说得非常好——连皇帝老子,也给他比下去了。只不过,多年以降,给载滪发现,满语这种东西,实在是没有什么用处朝堂上下,会者如凤毛麟角,自己倒是说得朗朗上口,又和谁去交流啊?

除此之外,徐桐是个很不坏的师傅,特别是为载滪说起大清历任先皇承继大统的旧事,头头是道,他给载滪说过,“你皇阿玛子嗣之丰,仅次于圣祖、高宗。但比较起这两位我朝明主来,更有…是远超先人的。第一,你们兄弟们之间的年纪相差很多。你大哥、二哥、四弟、五弟几个人,可称一部分;从六阿哥到九阿哥,是一部分,九阿哥之下,又是一部分。所谓家靠长子、国赖长君。以此来看,也只有五阿哥以上的几个人,有日后争夺乾清宫中那把宝座的机会。”

“师傅,您不是说,皇阿玛有…可以超越先人的吗?还有另外两点呢?”

“第二点嘛,就是你皇阿玛想前人之不敢想,做前人之不敢做。便如同是你吧,今年不过十六岁,就要你入部学习办差,而且,为求隐秘,而不致为下面的部员胥吏坏了你的品性,甚至另外赐姓,不许你以皇子之尊,堂皇而入——这在前朝,简直是闻所未闻的壮举”

“再有第…,就是你皇阿玛从来不以前例为定见。只从一点,就可见端倪,便是你刚才所说的,圣祖爷之八阿哥胤禩之事。你以为,在你兄弟之中,可有差相仿佛的?”

“有的,就是四弟载沚,师傅可是说的他?”

“就是他了。”徐桐说道,“四阿哥是云嫔所生,以其母出身之微……”徐桐摇头微笑,下面菲薄的话虽然没有出口,但载滪还是明白的。只听他继续说道,“但你皇阿玛于这种事情,根本理也不理,可见圣主之为圣主,仅从这待下公平一端,就洵为不愧”

载滪只是静静地听着,等师傅的话说到一个节点,这才问道,“那,以师傅您看,滪儿和其他兄弟之间,又可有什么优劣处吗?”

“自然是有的。”徐桐说道,“先说你不及他们的吧?你大哥暂时不提;你学识上不及你二哥、恩遇上不及你四弟;帝眷上不及你五弟。我说这些,你认不认?”

旁的人也还罢了,说帝眷不及载湀,却让载滪不以为然。他虽然是皇后嫡子,但秉性暗弱,最主要的是,非常害羞。上一年的时候,皇子成年,分府外出的第一年,就闹出一个很大的笑话。

载湀可能是乍到一个新环境,心中紧张之故,晚上睡觉,尿了好大一片床,第二天醒来之后,不好意思让下人来收拾,便平生第一次主动收拾被褥,并且告诫下人,任何人也不准动。一群太监、丫鬟不明所以,只好遵从;一直等到晚上,重新给小主子铺床整理,准备让他就寝的时候才发觉——可怜一床的全新被褥、枕头,都给尿沤透了,发散出浓烈的尿骚味儿,虽然载湀一再嘱咐,不许外传,但人多口杂,终于还是走露了出去,一时间在宗室之中引为笑谈——就这样的一个人,难道皇阿玛对他的眷顾,仍自高于自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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