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鸿章大喜,“臣一定认真办差,三年之内,将福建海军的规模建造起来。不负皇上托付之重”
从御前陛辞出来,给外面的冷风一吹,李鸿章清醒了少许,只觉胸中一团热火涌动,真恨不得大笑三声,以示快慰。自然,这只是心中所想,万万不敢如此的。
转念想想,兹事体大,皇上怎么就在这片刻之间一言而决了?而且,自己当初任安庆知府的时候,固然经手过造船厂的事情,但和海军建设完全是两码事,自己能不能做得来?更加主要的是,咸丰十二年,成立海军衙门的时候,总是有奕誴领班做海军大臣,他固然是不管事,但有这样一个王公大臣坐纛,宗室、清流还说不出什么,到了自己这里,难道要让自己做南洋海军大臣吗?到时候,只是清流的弹章,就足以让自己掉脑袋
李鸿章认真想想,越发觉得不对劲,以曾国藩的帝眷,当年天津练兵的时候,兀自给人攻得满头包,何况今日的自己?哎呦,刚才在殿中只顾着高兴了,怎么会忘记这一层关系了?有心回殿中去,向皇上请辞差事,又没有这样的勇气,要是给皇上留下一个自己不能重用的印象,多年辛劳,一朝断送还是到老师府上,去向他问计吧?
于是出了朝房,传下人备轿,一路到了曾府,这里已经不是当年南城的那处府邸,而是皇帝另外赏赐的,距离棋盘街只有半里之遥的一处所在,和文祥、许乃钊等几个年高德勋的朝廷耆宿毗邻而居,也是为了每日上朝方便之用。
从偏门进到府中,曾国藩还没有回来,他先给师母欧阳夫人请过安,由曾纪泽陪着,在堂屋说话,“如今若说新闻,无有能过二少兄即将迎娶长公主的大事了。府中可已经准备妥当了?”
曾纪泽笑了一下,给李鸿章解释了几句。皇帝偶发奇想,要把女儿下嫁曾纪鸿,自古以来,尚主这种事情就是一把双刃剑,容光自然容光,但苦恼也从来不会缺少。齐大非偶的道理人人都懂,而这一‘大’,更加非比寻常,额驸在公主面前,先要做臣子,然后才能说丈夫。
这还不算,曾纪鸿的学业始终不及长兄,很是不得老父的喜欢,当年在两江任上的时候,有家信往来,内中论及他的诗文,斥责文字,罗列满纸,弄得曾纪鸿也非常苦恼,考中了举人之后,几次不售,后来还是大学招生,在曾国藩的默许、曾纪泽的安排之下,得以入学。
曾纪鸿为人很刻苦,生恐为自己无才无能,有堕家风,因此学习上非常用功,特别是在术数之学上,很有造诣,师从丁取忠,日有精进。但正因为如此,成天皓首穷经的冶学,为人有些呆板。也不知道皇帝是怎么想的,天家的六位公主,虽然多未曾见过,但听人说,都生得如花似玉,怎么就把最年长的大公主,许给自己的弟弟了呢?曾纪泽有时候想起来,也很觉得疑惑。
而且,皇帝嫁女儿,岂同小可?虽然成婚之后,会有御赐的额驸府供他们居住,但只是迎亲、典仪的规程, 就足矣让曾家上下忙得不可开交了。这还不必提要重新构建堂屋,重新粉刷房舍,重新铺陈家具,重新装潢,总之,一切都要重新来过所带来的重重困扰他在户部任员外郎,没有很多时间照顾这些,只能交给夫人刘氏前后忙碌,有时候退值回府看妻子忙得额头冒汗,心中真是觉得疼得慌。
李鸿章陪着他嗟叹几声,转而问道,“部里的公务可还忙吗?”
“还好,还好……。”两个人正在说话,眼见外面大门洞开,一乘蓝呢子大轿抬进府门,是曾国藩退值回来了。
两个人赶忙起身迎迓,曾国藩手扶朝珠,低头出轿,“唔,”了一声,“你来了?”
“是。学生见过老师。”
“到屋里说话,到屋里说话。”
父子师弟三个进到屋中,曾国藩换过一袭便服,将李鸿章招进书房,师弟对坐,“今儿个,见皇上了?”曾国藩问道,“听说,皇上发了好大的脾气?”
“是。”李鸿章把经过说了一遍,最后又将皇帝突然降旨,命自己来年改调福建,并着手筹办南洋海军的事情及自己的担心都如实说了,最后问道,“老师,您看?学生的这一点微末见识,可还言之成理?”
“这诚然是个**烦。不过祸兮福所倚。也不必固求。”
“老师这话,学生不明白。”
“当年皇上命五爷管海军,最终又如何了呢?这样的安排,不过是皇上用之搪塞世人的。”曾国藩胸有成竹的说道,“这一次皇上于你先贬后仰,可见对于你的才学,还是很满意的,否则,瑞麟不提,卞颂臣又有什么不好了?要把他调开,给你腾空位置?”
卞颂臣就是现任福建巡抚卞宝第,以刑部主事,礼部给事中、礼部侍郎外放为巡抚,但在李鸿章眼中,连沈葆桢就不在话下,又何谈区区一个卞宝第?
曾国藩看出来他不以为然的神色,“少荃,做人和做官是一样的,总要胸中有物,而厚积薄发。例如你,数年之间,从三口通商帮办大臣做到一省之长的高位,这份骄矜之气,溢于言表,我真不知道皇上于你这番任用,是福是祸了。”
李鸿章心中大为不满自己尚未上任,老师怎么就出以如此的不祥之声?这不是败坏自己的兴致吗?但师道尊严,不能多说,装出一副俯首领会的样子,“是,老师的教训,学生都记下了。”
曾国藩也不多说,又转而言道,“至于你所说的,上章请皇上另外简派宗室亲贵,从旁监督建设的话,说是不妨说一说,但以我所想,皇上一定会驳。同时,也一定会派人南下,帮同你办差。到时候,如何能够使僚属交好,上下同心,办好皇上交付的差事,就要看你自己的修行了。”
等到军机处叫起的时候,皇帝提及南洋海军之事,并把任命李鸿章为福建巡抚的事情说了一遍。
昨天皇帝为李鸿章攻讦沈葆桢而大发雷霆的经过,军机处等人无不详知,这样的事情多说无益,各自装哑巴,君臣彼此心照也就是了,“卞颂臣在闽抚任上有年,这一次是不是要给他谋一个善地啊?”
“让他到浙江去,马新贻改调安徽。接李鸿章的遗缺。”皇帝早就做好的盘算,不等奕建言,立刻说道。
“臣弟想,北洋海军成军之时,皇上简派惇王为领班大臣,有旧例不妨援引……”
“这一次不必。老五在海军衙门做的事情,你们也不是没有看见,若说宗室之中真能够找出一二领兵大员之才也就罢了,你们倒说说,到何处寻找?都是瑞麟、裕德那般的蠢材到福建去,不要说领班办差,能够不给李鸿章他们添乱子,朕就念阿弥陀佛了”
听皇帝说得可怜巴巴,众人无不咬牙忍笑,细想一想,这也不是虚妄之词,旗人中出色的人才并不少,例如崇实、荣禄、宝廷、舒清阿、志颜、成祥等,但年纪太轻,资历尚浅,根本不足以托付至重,有年资,又都是一群混账,如端华、如载垣、如世铎等。如今二十一个行省中,也只有两江的官文、两广的瑞麟和吉林的裕德是旗人,其他的全部是汉人。汉人官员在各省督抚数量之多,令朝中的宗室势力愈发不满,几次闹到皇帝跟前。
最近的一次是在咸丰十九年的万寿节,华丰和端华几个人不知道吃了什么难以消化的东西,会衔上了一份奏折,大意是说,要皇上重振精神,大力提拔使用宗室子弟,却给他一句话全数驳了回来,“那好,你们说用满人,朕就用。但荐才之责,是大臣的本分吧?你们给朕推荐几个拿出来让天下人都没有话说的,朕即刻降旨,怎么样?”
端华几个大惭而退。这件事之后,官文、瑞麟、裕德三个好官自为,任是谁也不去找他们的麻烦——朝廷上下达成了共识:官文不提,另外两块料已经是旗人硕果仅存的一点颜面,错非是真的犯了非常重大的过错,还是以保全的为妙。
皇帝有时候也觉得很为难,二十年以降,当年初初登基时的朝臣,几乎凋零殆尽,侧身庙堂的,都是经自己一力提拔而起,忠、敬二字都还没有什么问题,但等到自己百年之后呢?后世之人,能不能摆弄得动?尤其是满人又大多不争气。哎,伤脑筋啊
他接着说道,“这一次操办南洋海军,全部交给下面的人去做。朝廷只做两件事。第一,给钱;第二,给人。其它的,不管也不问。”他笑了一下,“还有你们啊,也不要隔三差五的在朕面前说什么话,朕懒得听,也不听。”
“是。”奕心中明白,皇帝看起来是要有意磨练李鸿章一番了,虽然他话说得漂亮,但任何人都知道,朝廷在暗中一定会布有后手,不可能将一整支南洋海军全部交到李鸿章手上的,那还成什么了?“皇上圣心可照日月,想李鸿章亦当不敢稍存反侧之心,认真办差。”他说,“但臣弟想,南洋海军初建,事物庞杂,该员又要总领一省公务,为求军事之外,民情亦可大治之效,宜乎选派干才,从旁帮同办差。”
“让成祥去。他在吉林任职提督多年,想来也历练出来了。不要总在岸上走,也要学会到水里转一圈嘛”
于是,众人便笑,不过笑容有苦有甜而已。
第24节国政
第24节国政
为福建筹建南洋海军一事,福建巡抚卞宝第和李鸿章会衔所上,请求朝廷批准,截留今年本应解部的粮、关税银合计三百七十九万两,用于马尾造船厂先期资金的折子送抵御前,皇帝在和军机处议政的时候,、把它拿了出来,“朕记得,安庆造船厂当年为海军之事初建,所用银子,不过贰佰余万,怎么福建这边花费多出不少啊?”
“是。这里面有个缘由。安庆府本身旧有船厂,稍加整改,即可投入使用。而福建马尾,虽临近大海,周围百姓多以水中自谋生计为主,但并无系统管理,故而一切都要从头来过,所以,花费要远较安庆为高。”
“那好吧。就准了李鸿章和卞宝第所请。”皇帝向下看了看,问阎敬铭,“各省报上来的解部银子的总数,已经到部了吧?今年有多少啊?”
“合计六千万九百七十七万两。”
“怎么这么少?比去年少了很多啊。”皇帝大惑不解的问道,“这是为什么?”
“是。今年解部的银子,确实较往年为少,这是因为咸丰十九年万寿节庆之前,皇上颁行恩诏,普免天下二十一行省的钱粮。”阎敬铭木口木面,一派公事公办的神情,“另外,皇上在咸丰十四年降旨,以五年为期,督抚以下各级官员,普遍以二成为数,增发饷银。今年正是第一次增发之期。故而各省所缴的银子,比往年大有不如。”其实还有一个原因,是阎敬铭也不能出口的:今年的一次东巡,又花去了三五百万两的银子。
他虽然不说,皇帝也能想得到,干干的笑了几声,“好吧,朕知道了。”他说,“你也不必和朕苦着一张臭脸。普免钱粮,朝廷自然是少拿了些钱,但藏富于民,难道不也是一件有利民生福祉的大事吗?长远的不必提,咸丰十四年,朝廷发行的第一期铁路国债到期,这件事你总是知道的吧?有多少百姓手持国债向朝廷要求兑换的?连总数的三成也不到,对不对?你们以为这说明什么?说明百姓手中有钱,不缺这一万两国债,百十两银子的进项。”
说到这件事,阎敬铭也无话可说,大小眼一起乱眨的想了一会儿,“皇上说的是,但臣更以为,这样的事情,可见百姓心中于朝廷另有一份尽忠之意。不愿意为一己之私,图谋朝廷的便宜。”说到这,他忽然趴下去,用力碰了个头,“臣想,这正是皇上二十年来,屡行善政,遗爱于民所致啊”
奕等人心中叫好,果然咬人的狗是不叫的,阎敬铭平日装得一本正经,谁知道拍起马屁来,居然如此的不露痕迹?果然,皇帝也为他的话大大的骚到痒处,得意的微笑起来。
说过了这件事,阎敬铭忽然又说道,“其实,臣还一件喜事,要向皇上道贺呢?”
“哦?”
“三阿哥载滪,在户部福建司中任职一月有余,尽得公务料理之诀窍,年纪轻轻,头脑灵动,诚非童稚可比。臣为皇上试举一例。三阿哥入值不久,恰逢陕西司要关发京中各衙门俸禄,公事繁忙,不得已从福建司抽调部员过去帮忙,三阿哥主动请缨,侧身其间。而且,办差不久,就给他发现其中可供整改的弊端。”
“……往年关发钱粮,最称忙碌,忙到要紧的时候,或者账目上有了一点差错,尽是有整夜整夜不能回家的。三阿哥到部不久就发现,造成如此恶果的,并非是公务太多,做不过来,而是人员浮躁,不能安于其位所致。”
“怎么呢?”
“户部当值是在每日辰正,但户部萧规曹随,旧例因循而下,每天到了巳时,能够正式开始办公,就已经很不容易了。所以,三阿哥认为,第一,应该利用起所有荒废的时间来;第二,便是要专人专责,而不是像今天这样,各自分头忙碌,使人力不得集中。臣和三阿哥攀谈良久,自问亦获益良多。特别是三阿哥所说的,如此一来,可以收壹加壹大于叁的成效,令臣顿有所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