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山变 第640节

奕誴接过望远镜,凑到眼前,认真看着,远远的,几艘黑通通的帆影在海风中飘拂不定,正在向大沽口方向驶来,“这是船吗?”他 回头问道。

“正是。”胡林翼知道他为人顽皮,最不喜欢那种一本正经的谈话方式,故意和他逗闷子,“王爷再猜,这几艘船,都是从何而来的?”

“这,我可不知道了。”

“王爷可还记得,咸丰七年的时候,皇上略施巧计,将英法两国联合而来的兵船、炮舰尽数困于山东安山湖的冰面上的旧事吗?”

奕誴立刻猜到了,“就是这几艘船吗?”

“正是如此。”

“不对啊,我记得为了这些船,英法两国几次要找皇上要回去呢,怎么……没有吗?”

沈葆桢笑了,“此事啊,容卑职给王爷解说吧。”

咸丰七年的冬天,英法两国的兵船、炮舰困于冰上,陆海两军数万人都做了大清的俘虏,等到《北京条约》达成,英法两国要求中国归还被俘的船只,奕当时是第一谈判大臣,和皇帝奏报此事的时候,看出皇帝有心赖账不还,便想出一个歪点子;“船自然是可以还的,但眼下山东冰面未开,船只不能行使自如,不如等到天气转暖之后再说吧。”

这样的答复不为虚妄,英法两国也知道实际情况是怎么样的,能够得到这样的答复,不过是为日后张本而已。于是就不再提起。等过了数月,天气转暖,两国又再要求中国归还舰船,这一次奕的答复是,“归还可以,但两国还得拿银子出来。”这是因为船只在安山湖的冰面上受冰层挤压,有多处破损、漏水,为了保证船只不至于沉没湖中,中国人几次三番的上船修理,而且,开春之后,为了害怕遭冰凌侵害,更征用民夫,以纤绳相系,数以万计的百姓一起用力,方才将船只逐一救助上岸——所有这些花销,都是要英法两国买单的。

而汇总上来的钱数,比之另行建造一艘新船,也便宜不到哪里去了,这还不算,中国人生财有道,故意对两国公使说,“山东百姓穷苦,冰封之日,生计无着,又加以当地管束不力,致使有顽劣之人,乘夜上船偷盗,凡是能够偷盗得手的,都给当地百姓拿光了。甚至还有那从河南、两江之地到山东而来,同伙上船作案的。这数月之下,贵国的舰船,已经只剩下一个空架子了。”

两国驻华公使气得半死,明知道中国人故意捣蛋,有心赖账不还,真恨不得电告国内,按照中国人要求的数字给他们,把只剩下空壳的破船拉回去,也不给中国人留下。但电文到了国内,却给内阁打了回票:对华一战,损兵折将之外,大把的银子赔出去,国内政势已有不稳之态,要是还要为几艘空架子一样的舰船再花钱,财政上已经入不敷出了——中国人不是想要吗,就留给他们好了。于是,大清凭空而得了四十六艘西洋兵舰,以为扩充练兵之用。

奕当初和两国公使的话不是全是开玩笑,船在冰中困了几近五月,内部确实出现了很多的问题,包括英国旗舰天佑号,这是一艘铁甲包胁双层木壳船,船体最称坚固,也有多处损毁,船体之内,锈迹斑驳,等椿寿带领属员登船查看,船舱的上面到处是飞动的燕子、麻雀、鹌鹑;下面是鼠类来回钻洞——这里简直快成动物园了。

这还不算,船上能够拿得起来的,都给百姓偷光了,就是人力拿不走的火炮,也给百姓用铁锤砸碎,分散售卖。最后只剩下蒸汽机车本身,又拿不动,又砸不坏,方始幸存下来。把这些船拖运上岸,开始派人修理,用时整整二年有余,才算竣工。

四十六艘船,分到直隶、山海关一线用来增强京畿防线的,就有十五艘之多其中有四艘亨利六世级的舰船,给分别改名做‘镇东、镇南、镇西、镇北号,来回巡视海疆,拱卫大沽、北塘两处炮台,也就是奕誴现在能够看见的这几艘船。

“这是什么名字?真是难听死了。”

胡林翼吓了一跳,这几艘船的名字是自己和骆秉章所起,后来呈报御前批准的,他居然说‘难听死了’?若是传到皇帝耳朵中去,又会生出事来转念想想,奕誴就是这样心直口快的脾气,只怕皇上真的听见了,也只会付之一笑吧?

他指着逐渐驶近的炮船说道,“这四艘船收入海口,与炮台相依护,又名前敌营务处记名总兵吴殿元驻大沽口,以为联络将领,妥筹战守之策。另外,命周盛传所部挑筑长墙重壕十八里,直达大沽,以便有警之后,可以星速驰援。”他一边说着,一边说道,“王爷,请这边走,我们到北塘口岸去看看。”

行走路上,胡林翼担任解说之任,经他的说明,奕誴知道,北塘南岸炮台两座,平台七座;北岸炮台一座,平台三座,署理广西提督唐仁廉统二营、通永领三营分别助手,另外有零募专管水雷、哨队二营;并且调为镇南、镇东两炮船收入海口,与炮台相依护。直隶提督李长乐统帅马步四营、绿营马步二营驻芦台为后应。

说话间到了海边,奕誴站在岸上,举目远望,口中问道,“各处炮台,可还稳固?”

“大沽、北塘各处炮台都是逐年用三合土堆造加固而成,工料坚实,可保无虞。”胡林翼迎风而立,放开嗓子大声说道,“王爷请看,这里两岸沙滩一望无际,掘地三尺即可见水,无高阜可倚,也不能填挖地沟,好在海口淤狭,大船巨炮不能驶入,军士据险而守,可收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效。”

“那里……”奕誴使劲用手指着海面上,“那里的船也是我大清的吗?”

“不是的。那里是新开三口之后,从西洋各国来到我中华上国做生意往来的商船。”

离开从大沽炮台,奕誴意犹未尽,回头看看海面上载浮载沉的四艘军舰,干干的咽了口吐沫,“真想再上去乘船走一遭啊?”

“王爷放心,等我们从天津出发,北上山海关的时候,就是要乘船去的。”

“哦?”奕誴又惊又喜,“是真的吗?”

在天津巡视多日,除了两处海口炮台之外,还要到大沽南岸看炮台打靶,并演放各种水雷、旱雷;看水勇泅水、燃雷技法,随后渡河至北岸,看刘祺炮兵打靶,并阅看北岸后路史济源营演炮,不料在演炮的过程中,刘祺所部有炮兵抱炮弹失手,轰然一声巨响,倒霉的士兵被炸得粉身碎骨,连同两个战士也给炸成重伤,后来经西医名叫马根奇的医治,救活一个。

因为出了这样的岔子,奕誴有些闷闷不乐,虽仍是放了赏,但下面的演武已经没有很大的兴趣了,“老胡,就看到这里吧。等日后皇上回銮之日,我再在皇上面前请旨,请他御驾亲临——不过到时候,可不能再出这样的岔子了啊?”

奕誴的话说得糊里糊涂,胡林翼却大感其情,很明显的,这件事他似乎有意压下,“多谢王爷,多谢王爷”

“还有,那两个士兵,一体按照阵亡例拨给抚恤,哎可怜见的。”

胡林翼心中一动,奕誴荒唐是荒唐,倒生了一副慈悲心肠呢?

在天津呆了三天,奕誴乘镇东号兵船北上旅顺,这里扼守直、奉、渤海门户,口门最称狭窄,内有东西两处澳口,自从朝廷开始有了建设海军的成议之后,这里就是第一战略重地。澳口外群山环绕,天然形胜,东岸的黄金山,牧猪礁、劳葎嘴;西岸的老虎尾,蛮子营、馒头山等地,居高临下,等到有朝一日,炮台构筑成功之后,就可以形成交叉火力,护卫澳口内的泊船。当然,现在还是谈不到的。

从澳口缓缓驶入,众人弃舟登岸,旅顺原来隶属金州,到雍正十二年的时候,改为宁海县,隶属于奉天府下辖之地。盛京将军玉明是有名的磕头虫,往来公务料理,但知拱手受成而已。咸丰十一年中俄战后,朝廷有了在东北设立行省之议,玉明为僚属鼓动,上条章大言三不可,其中有‘祖宗龙兴之地,不可容留汉人逃民进入’一款,为皇帝痛斥为‘昏悖’,几乎夺了他的顶戴,最后还是给文祥几个人求情,才饶过这一回。

饶是饶过,但也不能就这样容忍他有这种投石问路般的改议国事之声,皇帝命人到奉天,当众申斥,给了玉明好大的难堪,这还不算,他知道,奉天另有六部,很多人都是做官做老了,从无半点上进之心,人在任上,只知道捞钱,因此借机会,一次罢了三十六员包括奉天府户部、吏部、工部、兵部等四部的尚书、侍郎、郎中、主事的职衔,几乎把奉天六部的所有官员,尽数裁撤。

玉明见识到皇帝于东北建省的决意不可挽回,也不敢再打什么歪算盘,老老实实的上条陈,请辞差事,皇帝不准。只让他在将军府等候后旨,在这段期间,专心整理多年来积存公务,为日后奉天府改为省治,做好准备。同时,又告诉他,朝廷兴建海军,宁海县所属旅顺一地,是陆上要塞第一重点,要他妥善晓谕百姓、征用民夫,只等办差大员一到,即刻开始构筑炮台,安置岸防火炮等事。

玉明既不懂,也不敢问,每天把差事派下去,自己在将军府中枯坐度日,但仅仅是这样的差事也不好做,从山海关直通瑷珲的铁路大工正在进行,所到一处,都要大批征用民夫,东北一地本来地广人稀,自咸丰九年之后,虽多有徙居关内无土无业的旗人北上出关,另寻生计,但这些人都是懒散惯了的,根本做不来这样的苦事,即便看在每天吃食管饱,还有六钱工银可拿的份上,到大工场地上试验一把,也等不到用中饭,就全部遁词而逃了。

总督办理铁路大工差事的是左宗棠,即便以他的严刻峻厉,也很觉得头疼,一面向朝廷请旨,请求从关内多多派人来,一方面在各省之间征召为数并不很多的汉人百姓,加紧施工。后来又有旨意到来,任命他为海军文案帮办大臣,会同奕誴、沈葆桢等办理旅顺口布防任务,左宗棠无奈苦笑:自己又没有分身法,如何管得来两处同时进行的差事?

这一次奕誴任海军大臣,到奉天府巡视办差,左宗棠没有办法,只好将铁路工程的事情暂时交给奉天工部侍郎阿鳞,自己赶往府城,迎接亲王。

第128节荒唐

第128节荒唐

奕誴北上巡视各地海口并岸上布防重任,每天一份奏报,派人以快马折差送回行在,皇帝翻阅之下,心中满意之外,另有几分忧虑,特别是奕誴奏折中提及的昌黎至山海关一线的布防,还有着太多需要加强的地方,例如昌黎之东的洋河口一带,“……水势较深,轮舟可泊十余里外,由直隶州戴宗建统绥字马步四营分驻扼守,又东则山海关,最为紧要,由正定镇总兵叶志超统正定练军马步四营,在 老龙头建筑炮台,唯该处老水贴岸,兵轮可泊近处,虑难受巨炮从击,兵力犹单。”

不过,在坦诚各处驻防的遗缺之处以外,奕誴的奏折中也认为,“……洋人之国,其大船吃水深者,不能进大沽、北塘各口,若欲登岸深入内地,绝非两三万部队不能得手,该国远在数万里之外,调兵上下集议必数月乃能来华,现在香港、越南境内之英法兵闻只一万数千人,势不能全数移调,即使联騘而至,水路并进,臣等兵力虽非甚厚,但冀饷需无缺,当可设法鏖战,为京畿捍卫要冲,臣唯随时察酌机宜,严申纪律,俾将士咸知奋勉,共伸同仇敌忾之忱,以稍纾宸廑于万一。”

奏折之外,奕誴又附上一张夹片,内中大约记明了旅顺口炮台承建的初步费用,连同民夫征用,鸩工集材等等费用加在一起,只是前期投入,就多达一百五十余万两之多。皇帝无奈苦笑:这样的一笔钱,到阎敬铭那里,只怕他又要和自己皱起一张丑脸来了

他果然没有猜错,和军机处见面的时候,提及此事,阎敬铭第一个说话了,“臣以为,海防之事,固然关系我大清海疆安靖,但动用如此巨额帑银,只为修建一处关防要塞,未免太过庞大,旅顺如此,山东、两江、河南、闽浙、粤省等地地靠大海,又何尝不需构建无数炮台?若是一一照此办理的话,只恐多年积攒而下的一点银子,都要花销出去了。”

“就算你说的有理,难道海防之事,就要置之不理了?朝廷每年岁入之银远过往年,拿到手那么多的银子,难道就不花了吗?”

阎敬铭丝毫不以皇帝的话为然,跪在那里,如同一根干枯的树桩一般,声音也干巴巴的,“花自然是要花的。”他说,“但臣想,这些银子,不能全数有部款支给。奉天另有六部,其中户部存银,自道光二十五年之后,京中多年派人查账,总不能有一彻底而清楚的明晰。臣任职户部以来,也曾多次请旨,行文奉天府,但多为其敷衍搪塞。因是之故,奉天府府库之中藏银多少,竟是始终未有成数。臣的意见,不如派人到奉天去一次,详细查明府库集藏之数,正用之外,悉数解部,朝廷凭空而得一笔例外之银,也好使之用于正途。”

“专门派人去就不必了,朕看,就着老五在奉天府办理差事好了。让左宗棠从旁料理此事。”皇帝也觉得阎敬铭的话很有道理,毕竟,奉天府库财政丰盈是很多人都知道的,但具体数额始终不明,眼下关外建省之事已经逐渐明朗化,总要把这些前朝旧事逐一理清才是应该的,但左宗棠还担着一个办理铁路大工的差事,不好不另派他人,“至于铁路之事嘛,就交给吉林将军惠徵吧。”

这件事议过之后,他又说道,“朕接山西巡抚张集馨的奏折,内中说,徙居汉族百姓出关谋生一事,困难重重?此事,你们是怎么议的?”

文祥几个互相看看,由许乃钊率直陈言,“皇上,臣以为,民心不可轻逆啊?百姓留恋故土,本是人情之常,且关外之地,举目无亲,一旦阖家徙居,两眼茫茫,有失却倚靠之苦,故而多有畏难之声。”

“你听听你说的这是什么话?畏难之声可能有,却不是百姓,朕看,是你们这些人吧?”他哼了一声,很是不满的从御座后站起,举步走到殿门之前,推开大门,让阳光照进来,射在自己身上,“关外是我大清龙兴之地,土地丰美,物华天宝,而且,因为天气的缘故,三月之前,地还是冻的;八月之后,开始降霜,也不用到地里去劳作。认真算一算,一年只用做四月之期,便可以安享丰收之果。这样的好地方,只是为一些冥顽不灵的观念所阻, 就要全数荒废,你们想想,难道不可惜吗?”

“……这还不算,我大清和俄国一场鏖战之后,总算保得龙兴之地坦然不失,也算是将士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结果。而只有了土地,却没有人,又当如何?只怕用不到几年,又会给俄国人看到机会,将黑手侵入国土——难道还要再通过战争,从俄国人手中抢回来吗?如此反复而下,朝廷有多少将士可以牺牲的。所以朕才说,移民关外,势在必行。有了人,才有粮、才有饷,才有源源不断的兵源,可以保证俄国人或者其他的国家不敢虎视关外。”

文祥和许乃钊几个人面带苦笑,心中都大感不以为然,但皇帝的话说得清楚,竟似是要不顾一切的移民关外了,“军机处拟旨,张集馨身为一省巡抚,办差不利,降他两级,并追回双眼花翎、黄马褂,暂留巡抚任上,办理移民差事,若三月之内,能见成效的话,则按照原职起复。”

文祥无可奈何,只得碰头领旨,“是。奴才下去之后,即刻将皇上的旨意廷寄山西。”

他故意加强了‘皇上的旨意’这句话的重音,皇帝自然听出来了,冷笑着回头望了他一眼,“文祥,你是不是于朕的旨意有不愉心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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