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山变 第626节

“多谢勋爵阁下的盛情。至于贵国教习来华之后的生活及每月薪酬之事,请容等本官向皇上面陈之后,再做详细磋商。”沈葆桢谢过文翰,和荣禄告辞出来,回转自己所住的公署,开始构思准备起草《海军学院办事章程》的奏折文字。

以他的博学,也知道这样一份奏折的起草并不是那么容易的。首先说,海军学院是中华有史以来第一次为训练、支撑海面作战部队而行的学堂,章程条款很少有可以用来参考的资料,一切都要凭自己的细心筹谋;第二,即便尚未正式成文,颁行全国,沈葆桢也很可以想见,百姓对于把自家的孩子送到外国人手中读书求学,只怕十个中有九个是不会愿意的所以,就要在学制、费用上多多做一些倾斜,而这样一来,必然会引起一些京中卫道士们的不满,就如同当年京中成立同文馆,被倭仁等人群起而攻之一样,只怕这所秉承皇上的旨意办理的海军学校,也会遭到同样的指责吧?

沈葆桢苦笑片刻,提笔在手,草草写下几行,“第一,各弟子到学学习,每逢万寿、端午、中秋,给假三天。度岁时于封印日回家,开印日到学,凡遇外国礼拜日,亦不给假,每日晨起后,夜眠前,听教习洋员训课。不准在外惰游,致荒学业,不准侮慢教师,欺凌同学。不得请长假。”

“第二,饮食医药费,均由学中发给,此外每月给银四两赡养家庭。有病重者准许回家调理,病痊后即行销假。”

“第三,每三个月考试一次,一等者赏银五两,二等者无赏无罚,三等者记惰一次,两次连考三等者戒责,三次连考三等者斥出。三次连考一等者另赏衣料。”学习期限暂定为五年,入学时,取具其父兄及本人甘结,不得改习别业,

“第四,由学中山长遴委明干绅士,常驻学中稽考师生勤惰。”

“第五,学成之后,准以水师弁员濯用,学成监工、船主者,即令做监工、船主,每月薪水照外国监工、船主薪酬发给,有文职、文生者入学,未便概保武职,准照军功人员例议奖。”

写完看看,只是一家之言,未必尽善尽美,但一人智短,能够想到的也只有如此了。沈葆桢把所拟的数款重新修饰誊录了一番,抄在折本上,命人送交山庄内奏事处,传听差预备晚饭,草草吃过,正要上床休息,门外有人声响起,“大人,大人?宫里来人了。”

沈葆桢翻身坐起,开门一看,是自己的仆人,身后站着一个很眼熟的年轻男子,名字却不记得,“敢问?”

“我姓陆。”

只提了一个姓氏,沈葆桢就想起来了,是六福公公,赶忙上前一步,弯腰问道,“陆公公,可是有事?”

“皇上看过大人的折子,命奴才前来,宣大人入园子。”

“啊,是,是。”沈葆桢迟疑了一下,赶忙说道,“陆公公,请屋里做,容我更衣,随公公前去面圣。”

把六福暂时让进房中,沈葆桢却站住脚步,把家人叫过来,耳语了几句,后者一皱眉,“老爷?这点钱……”

“别多说,快去”

胡乱的套上官服,拿起大帽子,和六福乘一顶小轿出府,“陆公公,本官从安徽任上初次面圣,于这御前的规矩不大懂,还请陆公公多多提点,这一点小小心意,请公公笑纳。”说着话,递过来一张银票。

太监没有一个是不爱财的,而且,皇帝对于这些奴才的贪墨之举,管束得并不是特别严厉。六福是养心殿总管太监,这十余年的时间里,积攒下硕大的一笔身家,寻常的小钱已经不大看在眼里了,借着外面的月光看看,是一张三万两的银票,嘿声一笑,伸手接过,“既然如此,奴才就受之不恭了。多谢沈大人赏。”

“不敢,不敢。”见六福收下自己的银子,沈葆桢的心宽松了很多,“陆公公,可知道皇上夤夜宣召,是为了何事?”

“这却不知道,不过听李姑娘说,皇上又让人准备了一砚海的朱砂。”他说,“沈大人常年在外,不知道万岁爷的脾性,只要是命人准备朱砂,就是又要一夜不睡了。”

“哦,哦。“沈葆桢随声答应着,心里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皇上……很多时候都是这样一夜不睡的吗?”

“可不是吗?上一年,对老毛子开战之先,皇上一月之中,也睡不得几宿。我们这些做奴才的,劝也不敢劝,看在眼里,真是心疼得慌”大约是看在银票的面子上,也似乎是为了找一个人说说话,六福又再说道,“皇上的身子骨虽然好,但最怕熬夜,每每熬夜之后,玉容清减,哎”

说话间,小轿在山庄门口停下,两个人鱼贯前行,给值夜的宿卫验看过出宫的排票,进到园子内,走不多远,就可以看见澹泊敬诚殿中明亮的烛光,离得近了,楠木的清香扑鼻而来,沈葆桢听曾国藩说过,皇帝最喜欢闻楠木的味道,这样看来,皇帝是在要在这里秉烛达旦的处置公务了。

六福领着沈葆桢进到殿中,后者前行几步,跪倒行礼,“臣,沈葆桢,叩见皇上。”

“起来说话。”他说,“朕刚才看过你的奏折了,这份海军学堂章程,和朕所想虽还有一点距离,但也相去不远。能够在数日之内,将朕交办的差事料理清晰明白,也算能员了。”

“臣不敢,这只是臣愚者一见之得,与皇上圣谟独运,为我圣朝长治久安大计相比,何足挂齿?”

“这一次把你找过来,除了要和你商量着,把学堂的规程彻底落实下来之外,还有一节,就是要你帮着朕,将北洋海军的章程也确定下来;你先等一会儿吧,除你之外,朕还招了其他几个人进来。”皇帝沉吟片刻,似乎有什么话难以启齿一般,最后说道,“海军学院生员招募一事,恐怕会有很多的难处,最大也是最让人头疼的,就是其中有很多西洋教习——从这一点上来说,海军学院和当年成立的同文馆有相侔处,但不同的是,后者朕还可以径直下旨,选择八旗人家的子弟入学,而海军之事,倚靠得更多的,还得是汉人百姓——特别是闽、浙、粤等沿海诸省的百姓来投,这样一来,阻力只怕会更大。”

“皇上说的是,臣这数日之间,脑中也在思量此事。”沈葆桢说道,“不过臣想,自从咸丰元年以来,十余年来,百姓受皇上隆恩深重,即便心中不愿……”

皇帝大笑着打断了他的奏陈,“你这样拍马屁的话,不说也罢。”他说,“所以朕想啊,还是得以厚利诱之。”他的眼神逐渐发亮,忽然开口问道,“朕记得,你是福建人的,是不是?”

“是。”

“以你所见,福建省内可还称得上富庶吗?”

“这,请皇上恕臣说一句大不敬的话,福建古来贫瘠,省会之地暂时不论,其他州县府道,百姓生计困苦,殊非其他各省可比。”

皇帝并不以为意,既然让人家说,心里便早有了准备,“这样更加好。等回头,学院正式肇建起来之后,由朝廷为每一名入学的孩子提供食宿,除此之外,再每人每月拨给十二两银子的助学金——你以为这样如何?”

沈葆桢心中好笑,这真是财帛动人心了十二两银子,算一算,足以让福建省内一家三口之家,生活状况得以有根本的改观,只不过,仅仅是银钱一物,能不能使百姓甘愿把孩子送到洋人手中去?却是殊难预料啊

君臣两个人说着话,殿外有纷杂的脚步声响起,又有几个人到了,是曾国藩、文祥、容闳、荣禄几个,进殿行礼之后,皇帝先让几个人坐下,这才说道,“朕想,除了海军学院用来培养未来海上指挥作战的将领之外,海军建设,要和步卒新军一样,以常年训练、演武,作为日后征战的第一学业。故而海军士卒的培养,也要顺势而起。总不好只让几个、十几个将领孤身出海作战——那成什么话了?所以,招募水勇、兴建海军武备学堂,为日后海军的发展壮大提供最基础的保障,也是要在短时间内确定下来的。这也是朕这一次连夜将你们宣召过来的原因。我们几个人议一议,看看能不能把海军章程条例,初步的拿出一个办法来。”

他说,“等一会儿你们谁要是饿了,困了,就在这殿内的偏殿休息片刻,今天一天弄不完,就两天,两天弄不完,就三天。总之要将此事落实下来。”

文祥和曾国藩的心中都有点不以为然,对俄一战之后,四海承平,天下大治,不必说海军建设并非急务;即便是,也用不到这样夤夜办公吧?这不是有哗众取宠之嫌吗?心里如此想,嘴上丝毫不敢透露,恭恭敬敬的躬身答说,“皇上为国事奔忙不休,奴才等又岂敢有偷闲之心?”

“其实啊,此事也是朕心血来潮之下的偶发奇想。你们这些人中,容闳不提,其他人都是饱学之士,胸中固然有物,而落笔千言,也不在话下。但在朕想来,文章诗词之事,便如同杜工部所言,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灵光闪现之下,所得之果最称喜人。朕便是如此”

他回身拿起一份写的密密麻麻全是字迹的笺纸,递给文祥,“你们看看,这是朕在刚才你们来之前,想到的章程中的几条。有不妥之处,大家议一议。”

文祥接过来看看,皇帝笔下的海军章程分为船制、官制、升擢、事故、考校、俸饷、恤赏、工需杂费、仪制、钤制、军规、简阅、武备、水师后路各局,合计十四项,其中官制、俸饷二项的下面已经分门别类的各自增加了相应的内容。

“海军设提督一名,统领全军,在威海卫地方建造公所,或建衙署,为办公之地;设总兵二员,分左、右翼,各带铁甲战舰为领队翼长;其余副将、参将以下等官,各以所带船只之大小、职事之轻重而别。其品秩第船只有更换之时命名,亦无定格,不便以船名加之盲衔之上。今将北洋现有战船分中军、左、右翼三路,每路三船,即以一船为一营。

船上的人员组成,首先是以副将以上、总兵以下职衔,统带战船,另外有游击二员,分任副管驾一员,总管轮一员;提标都司一员,充督大副;后营都司一员,充练勇学堂督操官;提标守备二员,充任二副,帮查军械一员;千总一员:充任三副;把总二员:充任正炮弁一员,水手总头目一员;外委四员:充任巡查一员,副炮弁三员。

粗略看看,不下数以万字,每一笔都写得工工整整,一丝不苟,也不知道这位主儿是几时写就的?文祥端详了一会儿,看得头昏眼花,随手递给曾国藩,赔笑说道,“奴才真是佩服主子,这数万字写来,笔笔工整,一丝不乱。奴才今儿个和皇上共议国事之后,为公事繁忙,身体多有疲累。但看皇上为海军章程耗费圣心……奴才自问,真是愧不能及。”

“所以说,年岁大一点就是差一点。朕总要趁着还年轻,把能够料理清楚的国事尽数料理下去,也省得事到临头,君臣一起抓瞎。”

第115节夜来议政(2)

第115节夜来议政(2)

曾国藩沉默不语的捧读上谕,看到俸饷一项,忍不住说话了,“皇上,臣愚见以为,圣谕之中,于俸饷一项中,略有不妥。”

“哦?怎么说?”

“……以海军为护国威远之大计,不宜过从省啬。然我大清海军创设之际,饷力末充,未能援引。但兵船将士终年涉历风涛,异常劳苦,与绿营水、陆情形迥不相同,朕不能不格外体恤,通盘筹计。……而以其数划分十成,以四成为本官之体,视官职大小而定;以六成为带船之俸,视船只大小而定。”曾国藩先念了一遍上谕中的文字,说道,“这固然是皇上圣心垂怜兵士,以厚禄饷之。但臣以为,为求事端简易,当可裁撤养廉、薪蔬、烛炭、心红纸张、案衣什物、马乾等名目,将以上数种,叠词加于俸饷、公费之中,以为整齐划一。也好避免绿营旧例军中,分派薪饷之际,令出多门,处处嘈杂,效率低下之外,凭开贪贿之门的弊端。”

皇帝点头一笑,“准了。就这样办等一会儿你们誊录的时候,记得把曾国藩所说的话记下来。”

君臣数人集思广益,用了一夜的时间,终于将《北洋海军章程条款》的文本整理了出来,皇帝满意的一笑,伸展一下身体,“文祥,你辛苦一夜了,今儿免了你的叫起,先回府休息去吧。”

“奴才不敢。奴才未能为皇上分忧,心中多有自责,如今皇上却体恤老奴,让奴才……”

“行啦,对朕有孝心,也不在这一刻片刻之间。下去吧,等明天再入值进来。”

看皇帝一再慰抚,文祥也不再坚持,这一夜之间,让老人累得浑身酸疼,也真是有点坚持不住了,“那,奴才先先去休息,明天再来御前伺候差事。”说罢又碰了个头,转身出去了。

四月的天气,昼夜之间尚有一定的温差,旁的人还好,皇帝却激灵灵的打了个冷战,“皇上,您身子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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