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粹宫是皇后的寝宫,皇帝驾临,正在说话聊天的众女赶忙起身迎驾,“朕来是有事和皇后说,你们都下去吧。”
看皇帝脸色严肃,瑾贵妃以下不敢停留,蹲身行礼,转身出去。皇帝和皇后并肩而坐,皇后握住丈夫的手,笑盈盈的问道,“皇上,今儿个到臣妾宫中来,可是有事?”
“朕要出京一趟。京中的事情,你暂时担起担子来。”皇帝直言不讳的把自己的计划和妻子说了,皇后大惊“皇上,这……这怎么行呢?您身担四海至重,这样苦寒之地,又是兵凶战危,出了任何岔子,这,请恕臣妾以后宫妇人过问政事,这不行的”
皇帝早知道妻子会有这样一番话,来的路上早已经打好了腹稿,“秀儿,自从咸丰七年之后,英法等列强之国,畏惧于我天朝百姓一心,众志成城,早已经不再敢轻言冒犯,只有与我天朝多有接壤的俄罗斯之国,倚仗自己国土辽阔,兵甲众多,久思挑衅。这样的国家,只有一次性的打疼了它,打怕了它,才能换来我天朝北部边防的长治久安。如今肃顺领兵关外,固然是打了几场胜仗,但终究不曾伤及俄国的根本。若是朕不去,只怕寒冬降临,不等俄国进逼,兵士受苦寒不住,朝中又有那忧心于军费靡辸之人进言。到时候,内外交困,朝中立刻就有主持和议之声大作。”
“皇上圣意坚决,又何必怕人说话?”
皇帝苦笑摇头,“你还是不明白。”他说,“秀儿,此番对俄作战,朕不惜动用新编绿营近半之力,远赴关外苦寒之地,并不是只为黑龙江一城一地之得失,而是为了能够彻底的腾出手来,整肃关内民情、吏治、军制、教化之事——你想想,朕在中原各省,广袤之区推行新政,却总要顾忌关外龙兴之地,有俄国时不时的派兵袭扰,那怎么行呢?故而这一次即便不能彻底解决掉俄国人在我国东北的势力,也要他们在三五十年之内,再不敢轻举妄动——如今朕最最缺少的,就是时间呢”
他用力握住妻子的手,轻声说道,“秀儿,你虽不是朕的元妻,却随侍朕最久,朕的这番心思,也只有对你能够言说。这一次朕出京北上,安全可保无虞,只有京中之事,要全靠你坐镇帝都,批阅折子的时候,要是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只管宣他们进来,详细询问。不必怕慢,也不必怕麻烦,许乃钊、文祥、阎敬铭、赵光等人都是做老了差事的。多问问他们,多听听他们的话,再落于笔端——朕相信你,一定是可以的。”
钮钴禄氏含着一泡晶莹的珠泪望着丈夫,心中酸楚难言。她虽然是女子,也并没有度过多少书,但听得宫中姐妹、下人闲聊的时候也能够知道,古来君主,焉有如此为国事以身犯险的?“皇上,您……”
“朕知道你想什么。”皇帝故意开解她的愁绪,“朕又怕冷,又怕热,此去关外,只要想到到处是一片冰天雪地,就觉得浑身打颤,想打几个喷嚏,才能舒服。”
皇后勉强呲牙一笑,又问道,“皇上,那您想几时出京啊?”
“二十七日。随同神机营一起出京。想来九月初就能到瑷珲城了。”
“皇上,您……您答应臣妾,一定要早一点回来啊。”
“你放心吧。朕是一国天子,这份荣华富贵朕还没有享用够呢。怎么会留在关外不回来呢?”他忽然停顿了一下,沉思片刻,慢吞吞的开口说道,“不过,话虽然是这样说,但兵凶战危,世事难料。要是朕真的回不来 了。”
说到这里,皇后已经呜咽有声,“皇上,您可不能出此不祥之言啊。”
“听话,你起来,朕还有话对你说呢。”皇帝半是无奈,半是气苦的一笑,拉起作势欲跪的皇后,“要是真有那么一天的话,你会同内阁、御前、宗室、军机处,到乾清宫正大光明匾额之后,开启鐍匣,按朕的话去做就是了。”
皇后终于忍耐不住,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皇帝硬起心肠,叹息一声,“听话,秀儿,你是朕的皇后,朕离京之后,国事就要你多多承担了。”
“是,是,是。”皇后饮泣有声的跪倒下去,“臣妾都记住了。”
把京中的事情料理清楚,到了八月二十七日,军机处叫起的时候,君臣谈了几句话,各自散去,皇帝立刻更换了衣服,只由额里汗陪着,从西华门出宫,一路乘轿到通州,登上火车——这是专为运载兵士而准备的,不过临时开辟出一截车厢,作为额里汗的专车——北上山海关而去。
八月二十八日,军机处几个人照常叫起,不料六福传旨:今儿个早朝暂免一天。钦此。
文祥派人打听,只是说皇上龙体不豫,但既没有传太医,也没有用成药,倒似乎像是咸丰二年那样,为什么事而和军机处闹别扭,不肯临朝一样了。
这件事透着极大的玄机,但文祥几个并未多想,只以为皇帝有不舒服的地方,传太医院来问,确定并无宣召——由此可见,皇帝的病似乎并不严重。也就没有放在心上。
如此过了一天,八月二十九日,皇帝依旧不朝。这就很不对劲了。文祥再三再四的派人递牌子,终于有了回应:“传军机处到养心殿西暖阁见驾。”
几个人整理衣冠,进到暖阁中,一进门就愣住了:皇帝不在,皇后端坐在软炕上,面色青白,似乎很紧张的样子,正在向众人看来。君臣大礼不可废,文祥第一个跪倒碰头,“奴才文祥,叩见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都起来吧。”皇后摆手说道,给身边站立的惊羽使了个眼色,后者无奈点头。于是,皇后清了清嗓子,开口说道,“皇上……不在京中。嗯,出关外,到瑷珲城去了。”
文祥魂飞天外“娘娘……您,您?”
皇后强自保持仪容,从桌案上拿起一份上谕,转交六福,后者转递文祥,“文大人?这是皇上临行前拟的圣旨,请文大人当众宣读。”
文祥一生人从来不曾这样失态过,手脚颤抖着接过上谕,在手中展开来,认得是皇帝的手泽,“……龙兴之地,圣朝根本。前有俄罗斯之国,屡犯边圉。朕决意与之死战到底,为护国、安民,便举倾国之力,在所不惜。然九州黎庶,皆朕子民,焉有子民浴血奋杀,而为人君父,安享其成者?故朕决意北上,与士卒同冒雨雪风霜之苦,而上无愧祖宗托付之重,下可安天下赤子之心。得呈此愿,则朕一身所受苦楚,亦所心甘矣。”
念到这里,文祥禁不住老泪纵横,泣不成声。阎敬铭从一旁站起,红着眼圈接过皇帝的上谕,继续念诵,“……朕离京之后,国事悉由皇后一言而决。想来以军机处诸臣受朕多年调教,必能以忠悃侍主之心上侍皇后,而未有半点欺罔蒙蔽处。另:朕此行关外,若上天眷顾,全朕一片爱民之心,则朕当益加勤勉,谨保始终;若上天无肯降福,则殃及朕躬,以全朕令名。若日后确有殃讯,着军机处、内阁学士、宗室亲贵、御前王公,同至乾清宫,开启镢匣,按旨操行,钦此。”
念过上谕,阎敬铭交还给六福,心中不辨喜悲,只觉得难过到了极点皇帝什么都好,就是这份自作主张的毛病,实在是让为人臣下者,难以置评关外之地,也是想去就能够去得的吗?他是真的分不清楚自己身担国事之重,还是在想什么?
这片刻之间,文祥收泪而起,“皇后娘娘,奴才想请懿旨。即刻出京,北上追随皇上。请皇后娘娘俯准。”
“此事不可行。”还不及皇后娘娘说话,许乃钊先答话了,“皇上出京北上,路上辛苦犹不必提,只是到达瑷珲军前之后,若是消息走露,给俄人探知。不惜一切动用兵武之力,以求要挟我国,伤及圣驾,这份责任,文大人你担得起吗?”
“照你这样说的话,皇上出京之事,就不闻不问了吗?”
皇后怎么也没有想到,军机处这几个人居然当着自己的面就要吵架,她虽然是女子,但母仪天下,终究不是一点威风也没有的,“放肆皇帝刚刚离京,圣谕煌煌,言犹在耳,居然就在我面前吵架了吗?”
文祥吓了一跳,赶忙第一个跪倒下来,“奴才糊涂,请皇后娘娘治罪。”
许乃钊几个人也随之跪倒,心中很觉得过意不去。不提日后皇上回来之后如何,只是说皇上留下的上谕中所提及的,着由军机处辅佐皇后,处理政务,如今政事未办,却先和同僚有所争执,传扬出去,人家又会怎么说自己?
皇后用手一指,“许乃钊,你刚才想说什么?”
“臣想说,皇上离京,远赴关外,当列为第一机密之事,国政之事,上有皇后娘娘,下有臣等群策群力,当不至有失;故而,此事只可藏于养心殿中,决不可传扬于外。另外,臣想,当今之势,应该立刻简派御前侍卫,秘密出京,赶赴瑷珲,护持皇上周全。”
“你是说,护持皇上回京吗?”
“这,”许乃钊心里想,皇帝脾气执拗,想做的事情就一定要做得到,想劝他回京怕是不行的。只能是以多派人手,保护御驾在瑷珲城中的安全为第一要务了。因此说道,“臣以为,皇上北行,于激励士气,大有好处。若是能够保证圣驾在瑷珲城中之周全,倒也并非一定要促驾还京。臣一己愚见,还请皇后娘娘俯察。”
第74节身在北国
第74节身在北国
皇帝乘火车一路北行,到山海关下车,改为骑马,时令进入到九月,关外已经大有寒意,他此行出发之前,没能带太多御寒之物,只好因陋就简,在神机营中寻几套合体的士卒棉衣穿在身上。比起宫中御用之物,或者看上去很简陋,但穿在身上,倒比那什么各国进贡而来的皮草衣料,更加暖和。
神机营此番出京,总人数在一千贰佰人左右,由额里汗统率,但内中多了这么一个主子,害得他心忧如焚,魂梦不安,又担心京中人发现之后追上来,惊扰圣驾,又怕天气寒冷,冻着主子。路上歇宿的时候,还得躲避旁人,将皇帝迎请进自己所居之处,伺候差事。
皇帝虽然从小锦衣玉食,但论及吃苦,居然不在普通士卒之下,而且大约是骑马的缘故,每天胃口大开,比在京中的时候,都要吃得多。
一路顺顺利利,到达瑷珲城下,先在城外扎下营来,额里汗进账行礼,“主子,肃大人传奴才到前指,为军务之事与各省而来的提督、总兵会商呢。”
“先不必理他。等一会儿我和你一块儿去。”皇帝身穿普通步卒的棉装,最外面套着一件松松垮垮的号衣,却大模厮样的坐在主位,反倒是二品大员的额里汗恭敬有如小厮,若是来人看见,定会惊讶得合不拢嘴,“也好看看他们军前的安排到底如何。”
“主子,您都到了瑷珲城了。奴才请旨,不如以廷寄转告皇后娘娘并京中几位大人,也好让他们放心啊?”
“此事你不必管,等见到肃顺之后,我自有主张。”
“喳。”
又等了片刻,看看时间差不多了,额里汗伺候着皇帝换上一袭亲兵的服饰,再选了几个得力的亲随,一路进城。到原本的副都统公署,如今改为前指指挥部所在,验过兵部的排票和额里汗的腰牌,守卫在地下堡垒门口的肃顺亲军让开了道路。额里汗没有带其他人,昂然而行,进到甬道中,立刻错后一步,容皇帝前行,自己微微弓着身子,跟随在后面。
进到甬道的尽头,是一间大大的作战室,中间放着沙盘,黑龙江流域各处卡伦、要塞、城镇一一列明,具体而微。另外有几个人,看样子是随军章京,放轻了脚步和声音,偶尔交流几句,多数时候,整间作战室都是鸦雀无声的。只有挂着布帘的内间房中,有鼾声传出。“主子,您等一等,奴才去问一声。”
不一会儿的功夫,他又转了回来,“主子,肃大人在睡觉,可要……”
“不必,我先看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