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山变 第569节

皇帝心里在想,无论如何,东北的黑龙江等三地,西北的新疆建省之事,要尽快提到案头了——这件事实在是拖不起了放下这份《敬呈黑龙江八旗兵事折》,又拿起他上的另外一份折子,《奉旨巡查格尔比奇河、额尔古纳河、外兴安岭及黑龙江沿岸两国兵情民事暨巡视朴魁、摩尔根、瑷珲三城折》。

在一大段的帽子之后,奕山写到,“……五月二十一日,奴才奉旨带同三城所属,分遣大弁率百人巡边,至额尔古纳河,以西远眺俄罗斯地,察视东岸莎草有无牧痕,防侵界也。路多蜢,如蜂,其长径寸,天无风或雨后更炽,行人常虚庐帐以纳蜢,而人宿于外。帚十数其下,人始得餐。蜇马牛,流血,身股尽赤,马轶寻觅深草间,见蜢高如邱,知其必毙,弃不顾矣。“

“……囊侯粮于树,归时取食之,近颇为捕生者所窃,乃埋而识之。渡河伐树为筏,马冯水而过。俄罗斯居有城屋,以板为瓦,廊庑隆起层叠,望之如西洋图画,耕以马,不以牛,牛千百为群,牧于野。欲食牛,则射而仆之,曳以归。边卒携一缣(音间,细绢之意)值三四金者,可易二马;烟草三四斤者,可易一牛。”

“……奴才等伏思边界攸关,尤宜慎重,详察道光二十八年,前任黑龙江将军富僧阿,遵旨出派协领鄂依保等,查看西勒穆迪等河道之源,绘图呈奏内裁,协领鄂依保等乘坐小舟,自黑龙江上行至英肯河河口,水势汹涌,河内多石,因小舟不能前行,背负口粮,步行六日,至兴安岭之顶,登高远望,见岭西两山分岔之间,一河自西向东六区,询之引到之鄂伦春族人,呼之为乌迪河。”

“再查,黑龙江上源,自俄罗斯穿过,由西北流向东南,入吉林松花江汇合处,下口设有缉捕逃人、防范偷采东珠卡伦二处,奴才弃舟登岸,巡视卡伦驻防,兵士装备极坏,大多以木杆为矛,火绳枪十中无一,更有以弓箭御敌者。卡伦有炮,惟跑车粗糙简陋,以桦树皮缝制而成伞盖遮蔽之,不惟难抵关内新军,即以之比拟俄人,亦有高下立判之感。”

“……据该二处卡伦骁骑校色精阿、富岱等结报,黑龙江下口多日来常有外洋船只游弋,但均恭顺异常,经边界卡伦派人知会,界地尚称静谧等语。又有黑龙江副都统爱昆泰报称,据拣派往查乌迪河之协领崇安等呈称,协领崇安、佐领富明阿,与五月二十四日自黑龙江城启程,由水路乘舟上行,至俄罗斯边境之额尔古纳河口,佐领常兴于本月二十六日,自呼伦贝尔由陆路启程,至额尔古纳河口会面,不动声色,严密镇静,查看各处卡伦,均有外洋船只往来江面,崇安等与常兴即由额尔古纳河口顺流入黑龙江,沿途顺江而下,见沿岸之地,俄罗斯所搭建之兵营、寨垒多处。”

“……富明阿等于本月十五日回抵齐齐哈尔,奴才等面询所查情形,与原报无异。复祥阅崇安等所绘之图,与从前协领鄂依保等查看旧图,大体相同。所有奴才等派员往查黑龙江口及乌特河、乌迪河等处现均已有俄罗斯船往来,奴才不得旨意,未敢擅动。转饬各处卡伦官兵,务令严加防范,不得稍有松懈。并妥派委员,前往边界一带扼要之地,严加巡查,并于新绘图内,将现在查看之乌特河、乌迪河添入,敬绘全图,恭呈御览,为此谨奏。”

看过折子,皇帝难过的挪动一下身子,只觉得当年为和崇实说话时,那一阵阵胸膈之间的疼痛感又回来了,这一次倒不是为了生气、难过,而是因为保持一个坐姿太久所致,“皇上,您不舒服?”

“没事。”皇帝苦笑着摇头,“坐得太久,腿有点麻,惊羽,你……扶着朕走几步。”

第59节 大战在即(1)

军机处叫大起,皇帝神色整肃端坐御座,文祥、肃顺几个在拜垫上伏身行礼,“都起来吧。”

等几个人站起来,皇帝开口说道,“奕山所上的奏折,都看过了吗?”

“是,奴才等都看过了。”肃顺说,“奴才想,黑龙江所属之兵,士气孱弱,战力难济,本是缘来有自,此番与俄国边界不靖,若是说倚靠八旗劲旅上阵作战,只恐不敌。皇上圣意如天,还请早做绸缪之计啊。”

“人家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首在一个‘养’字。战时饷源时时保障,军需无日或缺;战后伤残有所依归,家中父老有所照料,兵士无后顾之忧,方能、方肯为国效力。如今之势你们说说,可有一条能够够得上的?”皇帝说道,“便称是前朝旧例,也断然不能作为一地将军、副将、参将等人推搪的借口军机处下去之后拟旨,即刻明发,免去常清热河都统之职,着兵部严加议处免去爱昆泰瑷珲城副都统一职,仍留职上任用,待日后再做处置。还有,黑龙江将军下辖,参领、佐领以下,一概原地降三极,留任原职,等待建功之后,再行起复。”

“喳。”肃顺大声答应着,又问道,“皇上,俄罗斯来使之事?朝廷总要拿出一个答复来啊?”

“答复什么?占了天朝的土地,没有什么话可以和他们说的,文祥,你下去之后,传见那个叫穆沙维耶夫的,到今年七月三十日之前,俄罗斯要是不全部撤出进入到黑龙江、额尔古纳河、根河交界处的两国界址的话,自八月一日子时起,我天朝就要以武力强行收回了。”

文祥心中大苦,皇帝这样说话,很明显就是不惜与俄罗斯人一战了,“是,奴才……都记下了。”

“还有,命兵部,调宿、卫、徐三镇及晋省绿营新军,接旨之后,即刻北上,到黑龙江城、齐齐哈尔城集结。”皇帝的手指轻叩桌面,慢吞吞的说道,“兵部尚书赛尚阿,着赏加经略大臣衔,即刻赴齐齐哈尔,统领全军。另外,移黑龙江将军公衙还至黑龙江城,离前敌远远的,如何指挥作战?”

皇帝说一声,肃顺答应一声,只听他最后说道,“肃顺,阎敬铭?你们两个一个管着兵部,一个管着户部,这一次两国大战在即,尔等要多多预先准备,可不要等到事到临头,来向朕说什么做不到的话,嗯?”

“军国大事,臣等敢不尽心竭力,上慰主知?”

“铁路和军姿军需之物,预备得怎么样了?”

“回皇上话,铁路已经修过通州,正在向北推进,奴才料想,若说在战前就能够将铁路修到东北三地,怕是做不到的,只好随战随修,力求加快速度了。”肃顺说,“至于军需一物,奴才以为,东北之地,进到九月便即飘雪,故最紧要之物,莫过于御寒衣物,奴才和阎大人商议过,尽快从直隶、河南、山西、山东调集过冬防寒衣物,帐篷;而从两江安庆枪械局调运的枪炮、子药,均已经从海路北上,不日即可到达旅顺外海。”

皇帝点头,“这些东西,再多也不算多。不提和俄罗斯人这一战所消耗的,就是战后,黑龙江等地的防务,也要大举增强。朝廷不必怕花钱——该花的钱,一文也不能省。”他想了想,又说道,“还有,药物,这也是战时所必须的,死者自有哀荣,伤者,……要多多征召郎中、大夫到北地去,为负伤的士兵,尽可能的救治。”

“皇上垂怜兵士,圣意所达之地,想来兵士亦当泥首感恩,奋勇杀敌。击退入侵贼国。”

“哦,朕想起来了,僧格林沁日前上折子说,要带本部所属,北上抗敌,为国建功,只是,朕担心他的年纪,故而一直未允,你们以为呢?”

“奴才听闻,俄罗斯有哥萨克骑兵,来去如风,悍勇莫挡,我天朝绿营,多以步战渐长,唯有僧王的蒙古铁骑,堪称敌手。若说年老,战国时的廉颇,七十高龄,尚且可以为国征战。更且说,僧王虽年高德勋,但以一国亲王,又何须亲自上阵?奴才想,还是该俯准所请才是的。”

皇帝为肃顺这番话逗得扑哧一笑,“你是这么想得吗?”

“皇上,臣也附议。”阎敬铭难得的进言说道,“肃大人所言非虚,僧王身份贵重,不过是坐纛之人,何须亲自上阵,与敌厮杀?如今老王爷有这样一番为国效力之意,皇上若是驳了,臣只恐伤了老臣之心啊。”

“也好。此事就这样定下来吧,着僧格林沁带本部所属,北上集结,同归赛尚阿节制。”

“是。”

“关外兵士,久矣不经战事,这一次对俄国宣战,本来也是大好的历练机会,不过朕想,凭他们的战力,即便能够上阵,也顶不到很大的作用,……”皇帝觉得这样的话为时尚早,当下不再多说,转而说道,“而绿营兵士,多年来整军备武,无日或缺,此番开战,正好也向四海列国昭示我天朝数载以下,练兵成果。”

“皇上圣虑周远,臣等愧不能及。”众人碰头说道,“此番俄国侵我疆土,天朝子民,但有人心者,亦当闻鸡起舞,共御外敌。日后凯旋北地,扬威域外,亦当是为可想见之事了。”

皇帝点头一笑,“盼着如此吧。”

军机处看他没有更多的要说,纷纷碰头而出。

不等朝旨发出,赛尚阿就得到了消息,又是慌乱,又是惊喜:慌乱者自然是担心战不过俄罗斯人,若是说起练兵,他还勉强算是一个干才,但领兵打仗,殊非所学。接战之下,能够打得胜还好说,一旦失利,他身为前敌领军大臣,责任全数要落到自己身上——从圣祖、世宗、高宗三朝以下,打了败仗的大臣,从来都是没有什么好下场的呢

惊喜的是,此番朝廷对俄国用兵,多方举措,连续施用,战备、军需、军粮一应俱全,更主要的是,天朝是本土作战,占尽地利,即便是关外八旗不顶用,不是还有关内整训多年而得的绿营新军吗?他身为兵部尚书,各省练兵细情或者不知道,但总体还是有所了解的,从咸丰七年至今,只是绿营兵士的军饷,就足足花去了不下八千万两银子——不是说,兵饷充足就一定有好士兵,但兵饷不足,一定没有好士兵这样的道理,他还是懂的。有如斯战力,对上幅员辽阔,带甲百万的俄罗斯国,未必没有一战之力,只要能够小胜几场,逼得俄罗斯人在谈判桌上坐下来,自己的功劳,可就远超当年的曾国藩了

他顾不得多想,朝命已下,为人臣子的,先要具折恭上,拜谢皇恩,然后再谈其他。不过,这份奏折不单单是官面文章那么简单,经略大臣威赫极盛,远超一般的统兵大将,有节制数省,管辖军政大事,临机决断之权。久矣不见庙堂,还是高宗年间,讷亲、傅恒先后以其职衔挂名,兵临大小金川时候的旧事。如今皇帝以此重担交托,一方面是信任,一方面也是倚重。

故而他特别把府中的清客,一个叫王闿运的人找来,由他为自己起草奏折,“……你替我好好找两个典故,意思是说,‘犁庭扫穴,迅奏肤功‘不敢说,不过一旦失利,绝不敢偷生就是了。”

王闿运笔下如风,草草写就,由赛尚阿誊录一遍,封奏而上。到了第二天,皇帝召见,行礼之后,皇帝问道,“诏旨都看到了?”

“是。”赛尚阿伏地答说,“皇上的恩典,天高地厚,奴才想请训之后,尽快赶赴东北。”

“嗯,这样也好。”皇帝徐徐说道,“你当年在天津帮办军务,经验娴熟,这一次到北地去,是给你一个历练的机会。你记住,你的责任是待朕监督考察,凡事不必亲自动手,军前之事,随时报朕知道。”

“奴才当然要随时奏报,请皇上指授方略,奴才不相信黑龙江一地的俄国人不能铲除。”

“自信是很要紧的,不过也不能掉以轻心。”皇帝问道,“你打算带什么人去?”

“奴才不打算带人去。”赛尚阿早就打好了腹稿,很从容的说道,“有奕山、爱昆泰、张运兰、胡大毛、朱洪章在那里,奴才只跟他们和衷共济就行了。”

“你能够有这样的想法,朕很放心。你先回去筹划筹划,朕另外还有安排。”

另外的安排就是为赛尚阿筹饷、筹兵。还要提高他的身份地位。于是在这一天之内,皇帝连续下了三道朱喻,第一是调京中神机营兵,随同赛尚阿赴东北听用,第二是调拨内帑银十万两,供他做日后犒赏之用,第三道是拨部库银一百万两、直隶、山西藩库银各五十万两解交齐齐哈尔军营备用。

这件事安排妥当,皇帝将僧格林沁召到御前,“这一次让你去东北,实非朕心所愿,倒不是担心您兵事不利,而是怕你的身子,受不得塞外苦寒啊。”

“皇上放心,老奴今年还不到六十岁,正是为国建功的大好年岁。俄罗斯蕞尔小国,何足道哉。老奴定当能够为主分忧,为国杀敌。”

“朕就是担心你这样。”皇帝哭笑不得的说道,“如今战事,不同以往,火器之威,惊天动地。朕让你出关迎敌,不过是以蒙古马队往来如风,牵制俄国哥萨克骑兵,你若是当真和他们厮杀的话,那干脆还是不要去了。”

僧格林沁闻言大急。他是蒙古人,最看不起的就是南朝百姓,便是满洲亲贵,也从来不放在心上,当年安山湖一战,他的骑兵到了晚了,给绿营军好一顿奚落,总想找机会夺回一点面子来,但数年来,四海承平,无仗可打,只好把这口气憋在心中,如今好不容易有了和外国人开战的机会,如何能够错过?

“皇上,您别不让老奴去啊?老奴……老奴听皇上的,不和他们正面相抵就是了。”

“你可不要阳奉阴违哦?”看他连连摇头,皇帝轻笑着说道,“这样吧,朕把战场临机决断之权交给赛尚阿,日后有事,你也要经过他的同意,方可行动——你若是答应,朕就让你去,否则,你就呆在北京吧。”

“是,是,是。皇上的话,老奴焉敢不听?日后定当听从经略大人的调遣就是了。”

穆沙维耶夫在京中等了数日,不料中方的态度如此强烈,竟然以最后通牒的方式知会己方,在本年九月五日零点之前,若是不把黑龙江沿岸所有的俄国建筑、俄国百姓、士兵退回到《尼布楚条约》规定的两国界址之外,就要以武力进逼的消息之后,他不但不以为惊,反而心中大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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