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吸了几口夜来清冷的空气,他转回身躯,到暖阁中,重又拿起了烛台,就着散落一地的书籍,翻查了起来。
朝廷在东北的战略失败,一个无论如何也不能绕过去的问题,就是对于东北三省战略地位的确定上,清朝历代皇帝,都是以内向型的八旗机动兵源基地的作用来考量,而取代了外向型的边防基地的首要位置上着眼。
这主要表现在移兵出防上。从康熙三十五年,到道光二十二年,甲兵不足万人的黑龙江地区,奉上谕征调高二十二次,总数达到35,000人其中,乾隆二十八年和二十九年的两年之内,皇帝分三次从东北调兵,第一次是从黑龙江地区调索伦、达斡尔族官兵到新疆奎屯撒马尔、霍尔果斯河等地;第二次是调盛京地区的锡伯族官兵连同眷属、余丁大约4,000人,徙居伊犁河驻防;第三次是调吉林、宁古塔新满洲的八佐领迁入北京——仅是这三次征调,连兵士带家属,就抽走了两万余人,对于黑龙江和吉林的边防实力,带来很坏的影响。
其实,若是能够在源源不断的抽调兵力的同时,以汉族补充当地空虚的布防,亦未必是不能接受的事情,但在历朝皇帝看来,封禁东北是第一必要的条件,主要为了达到以下的目的:第一,建立俯视中原的战略态势——一旦中原有警,东北铁骑就可以迅速以居高临下之势入关、入口,形成军事威慑。
第二,保障控驭蒙古的战略地位。《尼布楚条约》之后,葛尔丹成为了清朝的巨大威胁,康熙皇帝的军事战略有防备俄国,转为防备蒙古。康熙二十九年,在乌兰布通大败葛尔丹;是年,就将黑龙江将军衙门迁至摩尔根,由黑龙江之畔到了嫩江之涯。
后来在葛尔丹之变被平息之后,继续南迁到齐齐哈尔,更加靠近蒙古,随后又在松花江上游先后设立吉林、阿勒楚喀、伯都讷三个驻防副都统辖区,沿呼伦贝尔边界广布卡伦,遥相呼应,对蒙古地区形成钳式控驭。
最后一点,是对东北周边地区的认识不够。东北地区北濒大海,北枕外兴安岭,南界朝鲜,西靠蒙古,在众人看来,分散而居的百姓自无足惧,而寒冷冰冻的海岸线,完全不是人类所能通行的;至于大海彼岸,即中国传统观念上的海外,应该是蛮貊之地,不能与处,也不足为忧,只有东北西部地区,主要是呼伦贝尔辖区,地界俄罗斯,是东北边防重点之一,但只有五千兵力的布防,若说照应这样一大片的土地,也全然是杯水车薪,鞭长莫及了。
写完看看,皇帝无奈苦笑:问题倒是找出来一大堆,如何解决呢?东北方向上的战略缺失,是他也不知道的,徙居旗人,以后还将进行的移居汉民的举动,并没有从这方面着眼的考虑。如今看来,倒是无心插柳了。只不过,速度还要加快,虽然自己掌握天机,但又能够支撑到几时?东北三省的防务空虚,已到了积重难返的境地,自己知道,俄罗斯人也不是呆子,靠吓唬,能吓唬得住吗?
想到这里,他又一次站起身来,看看自鸣钟,已经过了零时,双眼一阵酸涩,精神却亢奋之极:国防大计,不可行以奇巧,还是要行之大道啊就先从人员调配开始吧
第50节军机忌讳
第50节军机忌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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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底的时候,京中有一件为人引做谈资的怪事,军机处忌满六人的传说,‘不可不信’。有人指出,自军机处成立以来,以旗人领班,其下满汉人数不等,但总数不宜超过六个,一旦超过,必将有妨。多年以来,军机处始终保持在六人以下的定额,咸丰十年,皇帝西幸回銮,选许乃钊、赵光二员入值,不久,翁心存重病才床,几乎不起。
京中有好事者说,幸亏皇帝亲自过府探望,以天子福泽恩眷老臣,才算留住他一条性命,而过了年不久,孙瑞珍也为之所侵扰,一病不起了。皇帝于这样的事情嗤之以鼻,但庙堂之间这样的闲言闲语也听到不少,有心为此降旨,又觉得过于小题大做了一点,只好由它去了。只是,他不在乎,旁人却是在乎的。
文祥昨天才去探望过孙瑞珍,老人的病势来得非常猛烈,用晚饭的时候还好好的,骤然发病,半身歪斜,口涎流淌,连来人都不能分辨了。皇帝也曾经派太医院诊脉,薛福成、李德山也只能开一些贵重滋补的药物——家里人也知道,这不过是聊尽人事而已。
念及同僚情谊,又是一堂阁臣,文祥掉了几滴眼泪,心中很不是滋味,到了军机处中,仍自难开欢颜,他对许乃钊说,“信公,昨儿个我去英和大人府上去了。”
“哦?”许乃钊立刻问道,“怎么样?比之前日,可有好转?”
文祥垂首摇头,“不好。听莱山少兄说,怕是要请皇上赐陀罗经被了。”
“怎么能这么……说呢?”
“我想,莱山少兄也只是做未雨绸缪之议,并无旁的意思的。”
“我也知道。”许乃钊说道,“只是……”
正说到这里,门口有小太监来传,“可以叫了。”
文祥、许乃钊、阎敬铭、赵光等几个人整理朝服、朝冠,肃顺先一步出了军机处直庐,那个来传旨的小太监立刻凑了过来,“给中堂大人请安。”
“起来吧。”
“是。”小太监嘻嘻一笑,爬起身来,趁人不注意,给肃顺使了个眼色,“肃大人,万岁爷昨天晚上一夜没睡,怕是精神不大好。”
“哦?”肃顺的脚步陡然站住,追问道,“可知道是什么事烦劳主上吗?”
“这倒没听说,只是,昨天晚上传晚膳的时候,万岁爷着陆公公到南书房去寻几本书来着。”
“是什么书啊?”
“这,小的记不大清楚了,不过听陆公公说,大约是盛京通志、黑龙江志稿,吉林外纪,还有高宗实录什么的。”
肃顺脑筋一转,从袖口里拿出几枚金瓜子,递给了小太监,“拿着,买几杯茶吃吃。”
“多谢中堂大人”
说话间,文祥几个也走了出来,看见肃顺和小太监笑嘻嘻的说话,又拿出打赏银子交给对方,心中各自叹息:肃雨亭真正是忘却根本,这样结交内侍的事情,也是可以做得的吗?他虽然读书不多,但府中多有名士,前明不提,只是本朝,为这样蝇营狗苟之事,最终闹得身败名裂的方正君子,难道还少了?真正是不知所谓。
旁的人不好、不敢说话,许乃钊却是敢的,看着小太监走远了,向肃顺靠近了一步,“雨亭兄?”
“哦?信公?”
“本来呢,雨亭兄在御前当差多年,皇上的癖习,心性,雨亭兄若说知道三分,就再没有人能说知道四分,”他说,“皇上最喜欢什么,最讨厌什么,也没有人比雨亭兄更清楚。便说这寺人吧,国家有制度,大臣有体。和太监这类人来往,要有分寸,要循礼不悖。”
肃顺白净的大脸呼的一红。
许乃钊很沉静的说道:“宦官是变了性儿的人妖。我说循礼不悖,就是要用‘礼’镇压他的性儿。亡汉亡唐亡明,就是赵匡胤‘烛声斧影’,死得不明不白,没有太监帮忙,成么?——这是殷鉴太监性阴,真正的小人。你和他玩笑。他觉得可以近欺,就和你没上没下,日子久了不知生出多大的事这在军机处是大忌……”
他说到一半的时候,肃顺就已经知道他想说什么了。心中不觉羞惭,反一阵大怒你许乃钊是个什么东西?我当年在皇上身边,鞍前马后的听用的时候,你不过是福建一省的小小学政,如今倒视肃某人为厮养子侄一般的教训了?但这件事怎么也是自己的过错,真闹出去,即便凭自己的帝眷,也万万讨不到好处,只得强自忍耐着一笑,“信公说的是,说的是,我在外随便惯了,又深蒙主子恩遇宠礼,生出了骄佚的心,经老兄这一提醒,深自愧恧,这些年不读书,连心都荒芜杂乱了,嘿嘿,嘿嘿”
许乃钊和曾国藩一样,都是理学大家,多少会一些子平之术,眼见肃顺皮笑肉不笑,眯缝着双目,双手扪腹——那份笑容,一看就明白是强挤出来的——知道自己这番话怕是已经得罪了他,但心中亦自怡然不惧,回头一笑,“各位大人,我们走吧?”
鱼贯进到养心殿,在明殿等了片刻,皇帝的软轿方到,几个人在御前当差久了,一看就知道,皇帝的脸色不是很好看,肃顺深明其故,行礼之后,第一个奏陈,“皇上身担四海至重,奴才看您的脸色不好,心里疼得什么似的……若是有事要奴才等办理,请皇上尽数吩咐下来,奴才书虽读得不多,但为君父分忧之心,自问从不落于人后的。”
皇帝倒没有想到肃顺能如此的见微知著,虽感觉有点肉麻,但也很念他的情,“你这狗才,今儿个是怎么了?变得这么多愁善感起来?”笑了几句,他问道,“宗人府那边,关于旗人徙居安置一事,进行得如何了?”
宗人府不是肃顺管的,他管着是九门提督,奉旨和奕共同办理旗务,但后者也不愿意让他分薄了日后因为徙居一事所带来的功劳,故而几次到衙,奕都是不冷不热的和他敷衍,肃顺何等精明,眼见于此,也就轻易不再到衙视事了,“这,上个月的时候,奉特旨从东北回转京中,向旗下同族分解关外风情的镶蓝旗下桑额,在京中西山、潭柘寺等地,与京中始终不肯徙居的百姓多有会商,很多人为桑额之言打动,以为关外之地,并非如所想的那般不堪,故而也愿意顺应谕旨,举家北迁。”
肃顺微微皱着眉头说道,“只不过,奴才于此事所知不祥,皇上若是要问的话,不如将恭亲王……”
“这件事朕日后会问他。你是管部的大臣,京中若是还有向崇伊那样的刁疲之辈,不必手软。你让富廉告诉他们,如今老老实实出京去,总好过到六月底,彼此没有半分人情可讲之下,撕破的脸皮来得舒服得多”
“是,奴才都记下了。下去之后,即刻行文城中各处衙门,让他们加紧办差,以不负皇上圣望。”
“还有,奕山,在天津练兵有年,为国家培育勇贲之士,功劳卓著,着封二等建远伯,改任黑龙江将军,接旨之后,即刻交办差事,回京陛见。”
这道旨意来得没有半点征兆,弄得众人齐齐一愣:奕山在当年山东安山湖一战之后,已经多有封赏,怎么又要加恩了?许乃钊心中想着,胡乱碰头,“是。”
“还有,文祥?”皇帝的声调忽然转冷,显得低沉了很多,“朕得黑龙江将军常清奏报,今年四月,江冰泮涣,他乘船巡视江面,在江左发现有俄国人私自建造的各处寨、垒、兵营,往来其间的,多为俄国百姓,倒是安居乐业,一派自如——此事,总署那边知道吗?”
文祥只觉得脑子嗡嗡直响,俄罗斯人到了阿穆尔河河边了?从来不曾听人奏报过啊这是怎么回事?“这,奴才昏悖,此事……奴才不知道。”
许乃钊第一个奏陈,“皇上,圣祖仁皇帝时,于俄国有约,彼此以格尔必齐河、外兴安岭、额尔古纳河为界。如今黑龙江将军所奏,事关重大,若是属实的话,臣以为,此乃俄人背弃盟约,有意挑衅天朝,以造成既成事实为由,强占我中国领土啊”
皇帝略显惊讶的看了他一眼,倒是没有想到,许乃钊这么快就能够悟出这一层来,当下点头,“文祥,你下去之后,即刻传见俄罗斯驻天朝大使,那个叫马林斯克的,告诉他,天朝自古以来,待天下各国,皆示以大义,想来俄罗斯久为文明之邦,亦当如是。而今,俄皇不以彼、我两国于天朝圣祖仁皇帝所签订之《尼布楚条约》为凭依,反假当年略有未定之款项为借,有出兵、移民我天朝内陆之阿穆尔河流域之妄行,这等不顾两国公法之为,实乃两国交往,非是之行。”
“……朕上体天心,有好生、全民之德。念及俄罗斯与我天朝路途遥远,往来不便,特宽限时日,限咸丰十一年十二月三十日之前,将沿河俄罗斯人所建各处寨、垒、兵营,悉数拆毁一清,退回到格尔必齐河、外兴安岭、额尔古纳河这一当年经我天朝皇帝和俄罗斯皇帝共同签署,并立之成法的两国边境线以外去过此期限,皆以侵略我天朝视之,届时天朝将卫护国土完整,不使祖宗基业有半点落于他人之手而战。过此期限,留驻于天朝土地上的一切俄人,一概以侵略军视之,我天朝百姓,人人得而诛之若到其时,则一切后果,皆由俄方全部承担。”
“还有,你正告马林斯克,让他转告本国政府,朕以天下计,视四海百姓,皆如赤子。故而交往之间,略有反复,总能容忍一二,唯有国土纷争,便是一丝一毫,也绝不肯授手他人。”
“喳。”文祥大声答应着,把皇帝的话复述了一遍,又碰了个头,口中说道,“皇上,奴才奉旨管部,专司与西洋各国往来之事,俄人如此胆大妄为,意图染指我天朝祖宗龙兴之地,奴才不经皇上指点,尚且一无所知,奴才自知失察,请皇上处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