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山变 第550节

“最难为人的,倒不是要这些人拿钱出来。”王有龄说,“卑职以为,朝廷既然发行国债,要为铁路募资,就不该在上谕中加上‘国债认购,全凭商贾自愿,各省藩道司衙,皆不可有强行摊派之举’这句话上——这些人平日都是往里搂钱的,这一次反其道而行之,让他们拿钱出来,哪有这么容易的?雪岩兄,你以为呢?”后一句话是对胡雪岩说的。

胡雪岩名叫胡光庸,雪岩是他的字。闻言迟疑了一下,似乎是在怀疑倪良耀是不是在和自己说话?过了片刻,拈起放在搭手几上的龙票,仔细看了看说:“生意越来越难做,不过越是难做,越是机会。梓公、雪公,以我愚见,这龙票上头,将来还会有好多花样呢”

“哦?”倪良耀带着考校的口吻问道,“早就听说过胡老兄有度支专才,不惜辞官归故里,亦要开办钱庄,看起来,所言非虚啊。倒要请老兄指教。”

王有龄也说,“以我看啊,要各家钱庄,孝敬朝廷,拿出一笔钱来,也没有什么,只不过这些人都担心将来龙票不值钱,又怕到了三年期限,朝廷未必能够兑现,故而……。”

胡雪岩和王有龄私交极好,两个人甚至到了大庭广众之间彼此互相开玩笑的地步,但事涉正事,又是当着他的上峰官员在场,不好说一些让他难以下台的话,故而心中虽认为他的话太武断了些,也只是婉转砌词,“以我看来,信用一物,本来就是要靠大家维持,如果龙票不是滥发,章程又定得完善。如何会有不值钱、不能兑现之忧?”

倪良耀点点头,“这话倒也不是苛论。”

“还有,国债本是以朝廷担保发行,我大清国泰民安,百业俱兴。自咸丰六年之后,每一年的岁入都在万万两上下,以此局势,若说几千万两银子的铁路大工款项日后会还不上,我是怎么也不会相信的。”

倪良耀忽然一笑,“这样说来的话,日后浙省发行龙票,阜康定然是要第一个认购了?”

“不瞒两位大人,如今雪岩只愁现银不够,若是够的话,便是将所有国债全数买下,也丝毫不会皱一皱眉头的”

倪良耀和王有龄相视而笑,这份商贾贪利的天性呦

等到将倪良耀礼送出府,王有龄回到二堂,和胡雪岩再做商谈,“雪岩,你真的以为,国债之事,是可以稳赚一笔的吗?”

“当然。”胡雪岩毫不犹豫的点头说道,“雪公,在国债发行之先,我也不是很清楚明白,后来还是请教了西洋国人,方始知道。”他停顿了一下,换上一副很郑重其事的模样,“雪公,容我说一句大不敬的话:错非是我大清在三年之内亡了国,除此之外,国债没有丝毫的风险可言您想想,以我大清国体为担保,你还怕朝廷跑了吗?”

王有龄听他说得好笑,忍不住抿嘴一乐,又问道,“那,你刚才说,国家岁入如此充盈,又为什么要为铁路大工,发行国债呢?”

这一次可把胡雪岩问住了,“这等事,雪公可真是问道于盲了。皇上圣意若何,又岂是我等寻常百姓所能究详的?”

王有龄绕室蹀躞良久,像是为了什么事久久不能决断似的,终于站住脚步,转身说道,“我手里有一笔款子,想放在你的阜康钱庄,以钱庄的名义购进国债,你以为如何?”

胡雪岩先不急于回答,反而问道,“有多少?”

“总有七数上下。”

这是说七万两,胡雪岩心中一惊:王有龄是捐班出身,入仕多年,做的都是六七品的小吏,后来调任宁绍道,因为江浙一带,多有洋夷商贸,故而总能够收受一些洋场上往来的赂遗之物,但这样的东西用来把玩一番还能赏心悦目,若说换成银钱,实在及不得几个子儿。他的秉性也不是很坏,守着一份俸禄,即便说不上狷介不取,比之桂良等流,却也不知道清廉多少倍了。听他说能够拿出七万两银子来,难免心中疑惑。“雪公,七万两银子,不会是公出的吧?”

实际上正是公署的银子,而且不是七万,而是七十万两王有龄任职松江府,专管在上海新成立不久的丝茶交易所。丝茶交易所成立以来,每一年所得的贴花税银总有六七百万两上下,其中一大部分上缴本省藩库之外,另外有一部分截留款项,是用作交易所日常开支用度。其实是用不到这么多的银子的,不过这等官场旧习,便是换了再体察入微的人来,也是管不胜管,而最主要的是,若是没有这一部分多余的钱存留下来,也休想使下面的人,能够有精力、有干劲——故而,即便是上官知道,也从来都是眼睁眼闭,不予过问的。

三载以下,存留节余下来的银子,总有五六十万之多,以王有龄的说法,这笔银子放在钱庄中生利息,也得不来多少,反倒不如趁着这国债发行之机,大大的赌上一铺,若是真的能够如胡雪岩所说,没有丝毫风险的话,多出来的银子,上下打点一二,剩下的,就全数落袋平安了。

听王有龄吞吞吐吐的把经过说了一遍,胡雪岩呆了片刻,“此事,非大人一人可以行之,总要把崇白水请过府来,问一问他的意思——此事不发则罢,日后一旦发作开来,以崇某人的帝眷,总能为之遮掩一二啊”

第41节国债(2)

第41节国债(2)

等到胡雪岩回到浙江,果然,本省也有数量不等的国债份额由朝廷分发下来,交由钱业公所以自愿认捐的方式进行售卖,胡雪岩第一个主动认捐,以阜康钱庄的名义,购进整整二百万两银子的国债龙票,这一下,阜康钱庄的名头,再一次哄传开来。

而曾国藩开府的两江之地,国债售卖的情况却很不乐观,总计七百零九万两银子,一直拖到三月下旬,只有不到三成为各家商户认捐,其余之数,犹自堆积在省内藩库之中,无人问津。

朝廷几次询问,曾国藩无言以对:连同一贯以贫瘠著称的山西省,所担额数也早已经售卖一空,这天下第一富豪之地,居然会遇到这么多的困难?偏偏朝廷的旨意中写得清楚明白,官家不可以强行摊派之法,逼迫商户认购——一面说不许摊派,一面又几次发文询问,这不是让人为难吗?

三月二十六日,曾国藩偕同郭嵩焘一起进京,为国债发行及海军筹备之事,向皇帝做面对面的奏陈。

上一年的九月间,郭嵩焘所上的奏折,大得帝心,准备着过年前夕,将其招至北京,君臣共议国事的,但岁近年逼,两江之地,政务繁多,总督入京述职,郭嵩焘身为一省藩司,要料理的差事太多,实在是脱身乏术,这才拖延到了本年的春暖花开的阳春季节。

本来此次招郭嵩焘进京,与曾国藩是没有什么公务牵绊的,但廷寄到省的旨意中,特别写明,要曾国藩一体进京陛见,没奈何,他也只好收拾宦囊,随同就道了。

到了北京,在宫门口请过圣安,回管驿休息,第二天一早进宫,递牌子之后,很快由肃顺领着他们前往养心殿而来,“雨亭,可知道这一次皇上急招我进京,是为了何事吗?”

“还不是皇上想老兄了呗?”肃顺似笑非笑的说道,“前几天叫起的时候,皇上还说起你来着。”一边走,肃顺一边和他搭话,“说曾国藩到两江任职一年有余,政务频仍之外,尚不忘国之重课,于海军及国债事物,多方留心,可称督抚典范呢”

曾国藩感动之外,另有几分小心:肃顺话中隐见觊觎之意,似乎很是妒忌自己在两江任上的种种作为呢?便是郭嵩焘也听出了肃顺话中隐含的不善,只不过以他新近之资,万万不能得罪当朝首辅,暗中瞄了肃顺几眼,没有说话。

进到殿中,跪倒行礼,皇帝一摆手,让两个人起身,手中不停,在一份奏折上快速的写着什么,“好了”他把折子向一边一推,随之站了起来,“走,陪朕到外面走走,莫辜负了这大好*光六福,传军机处,到南书房见驾。”

曾国藩和肃顺在御前当差多年,知道皇帝的心性好动不好静,倒是郭嵩焘,还是第一次御前奏答,一路走来,心里紧张得什么似的,却不料皇帝忽然说要出去,更是大感好奇,睁大一双明亮的眸子,一眨不眨的望着这一国至尊。

从养心殿出来,转东华门,进到影壁墙内,翁同龢等几个南书房侍讲和军机处除文祥之外的众已经听到内侍传旨,跪倒在青阶下了,“臣等,恭迎皇上。”

“都起来吧,今儿个曾国藩和郭嵩焘从两江过来,正好,朕有几句话,也懒得再逐一交代,就让你们一起过来了。走,随朕进来。”

进到南书房,皇帝在套着明黄色椅披的座椅上落坐,众人分列左右,垂手而立,“曾国藩,两江治下,国债售卖一事,很是不能称心如意,是不是的?”

“是。”曾国藩答应一声,出列跪倒,“总是臣办事无能,一则未可使治下民情恰然;二则不能将皇上一番治国安民至意晓谕百姓,方有今日之局面,臣总领两江差事,难辞其咎,请皇上处置。”

“处置是一定要处置你的。不过,有几件事,朕一定要说得清楚明白,也好让天下人心服口服,不会以为是在以上势下,威逼成行——你先起来。”皇帝让曾国藩站起来,目光在众人脸上扫过,开口说道,“第一件便是国债起源,上一年朕身在行在,由军机处行文内阁,交廷臣公议,最后的结果你们也都知道,内阁以国债发行,有与民争利之嫌为由,反对之声大涨;复议、三议以下,仍自如故,朕回銮之后,不得已,只好乾纲独断,将此法推行而下。”

“……你们可能有很多人不理解,甚至会有娇柔做作之感,怎么朝廷发行国债,本意在为铁路募资之外,为什么又要在晓谕各省的诏旨中写上‘不许有任何摊派’之行的话来?这岂不是让下面办差的人束手束脚,不得展布吗?”

许乃钊眼见皇帝的目光向自己看来,当下躬身回奏,“臣以为,这是皇上为体念天下臣民计的圣心常怀仁道之念的体现,更可见我皇上圣明之主的颜色于万一。”

“你这是在拍朕的马屁,不说也罢。”皇帝轻笑摆手,“不过,有一点许乃钊说的不错。国债发行,固然可以收一时便利,但若是以此留下弊政之门,后世子孙挥霍无度,多虚靡奢侈之举,全以发行国债,为募资之法,又将留下多大的隐患——故而从朕这里,就要为后世堵截这一善法实行过程中可能出现的漏洞。”

说到这里,他的颜色已经变得很是严峻,“此事,要着为铁律,后世子孙,不可有违逆者。”

曾国藩真觉得心中佩服,在场众人,或者品行高下有别,但论及脑筋之灵动,心思之敏捷,都是一时瑜亮,有些话不必皇上说得太过直白清楚,也都能够领悟其中含义。当下再一次出列奏答,“皇上圣虑周远,泽及后世,臣等感佩无地。”

皇帝继续说道,“国债虽是西洋各国首创,但也并非什么新鲜物什,更主要的是,由国家在其后做担保,又何来到期不能兑现之虞?否则的话,你们以为英国人、法国人、西班牙人、美国人真的是钱多得没处去花,要花差到我天朝了吗?”

“……而我天朝国人,更多的是不懂其中奥秘,”他迟疑了一下,自失的摇头一笑,“这句话是朕说错了。他们未必是不知道其中奥秘,只不过因为内中各自有各自的原因,才不肯拿钱出来,认购国债的。而这些人中,又分作三类。”

“第一是手中确实无钱。第二是手中有钱,但担心旧债未去,新债又来——为铁路要发行国债三千余万两,日后十八行省纷纷肇建铁路,要是这些银子纷纷花出去之后,还是不够用怎么办呢?朝廷是不是又会发行?第一次我能够躲过去,第二次再来呢?第二次再来的时候,鉴于第一次认捐情势不尽如人意,会不会改弦更张,改为强行认捐?还有第三种,就是完全不懂国债日后会为其带来利益,加以认购期间,并无摊派条文,自然是能够省一文是一文了。”

“而在朕看来,这第三种人,也正是代表了天朝所有商贾短视的天性。不过这都不是太大的问题。等到三年之后,甚至用不到三年,一年之后,等他们看到国债带来的利益,再有第二次、第三次发行国债之时,自然就会趋之若鹜了。”

阎敬铭很是不解,若说三年之后,国债到期,国家返还本息,认购国债的商贾从中得利,为天下所共见,还能说得过去,怎么说一年之后,就开始有利可图了呢?

听他说出心中的疑惑,皇帝呲牙一乐,“这很简单,因为国债一物,也是可以买卖的嘛”

“臣明白了”阎敬铭真正不愧是度支之才,一句话的功夫,就给他悟出了其中的道理,“低买贵卖,本是商家盈利不二法则,国债亦复如是。”他看许乃钊几个人懵懂的样子,丑脸上像飞金一般的容光焕发,“许大人请想,国债发行,全以龙票面值为价,而三年到期,则是要加上国家相应的利息,其中的差价,难道不就是利益所在吗?”

“即便是这样,难道一定要卖吗?留在手中,等到三年之后,岂不是得利更多?”肃顺也不是白痴,立刻追问道。

“这……”

“这件事,朕来回答吧。”皇帝笑着把手中的参茶放在一边,“提前售卖,自然是不及到期之后支领所能获得的利益更多,但若是有急需用钱的时候呢?便如同山西日升昌票号,认购龙票为天朝第一,总数超过三百万两。动用这么一大笔的现银,若一旦日后有入不敷出之处,急需变卖套现,不得已就只好忍痛出手。但即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该票号所能获得的利益,也比之将银子存在钱庄中,获利更多——这也就是为什么朕一定要把初步售卖的期限,规定在一年之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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