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额驸为崇大人转述一遍,可好?”
“好怎么不好?”德穆楚克札布不厌其烦的把左宗棠的话又说了一遍,说完还故意问道,“这一次,老兄可听懂了吗?”
崇伊大怒,他本来是想拖延时间,等到天近黄昏,随便找一个由头,就将两个人哄出府去——左右是能够支应一天算一天,但没有想到全无效果?人急智生,又给他想到一条对策,“那,日后我兄长回京来,又将如何?我可知道,旗丁徙居之后,房产是要一律充公的。到时候,我哥哥回京来,住到哪里?”
“这一层不劳崇大人挂怀。徙居旗人,搬离北京之后,公中房产,并非尽数收回。还有一些是要留作外省旗员在京留驻之所的。”左宗棠给他解释道,“便如同令兄一般,待到回京,另行分派差事之后,宗人府亦当有所处置,断不会让老大人受风餐露宿之苦的。”
左也不行右也不通,崇伊恼羞成怒,“你说这些我都听不懂,我只知道,皇上当年去见我加伯父的时候说过,要保全我一族的。如今要我离京也行,非得皇上来和我说不可。”
“大胆”左宗棠和德穆楚克札布同时厉声怒斥,“崇大人,你口出如此不敬之言,真以为朝廷法度,管你不住了吗?”
“我?”崇伊吓了一跳,赶忙摇头摆手,“不不不不不,我不是不敬皇上,只是……”他想了想,突然嚎啕大哭起来,“大伯,您老人家在天之灵睁眼看看,您才死了没多久,这些人就欺负侄儿啊”
左宗棠倒是一愣,想不到崇伊会当众大哭撒泼?和德穆楚克札布彼此交换了个眼神,都觉得无可奈何。
这一次的劝慰虽然给崇伊躲了过去,但左宗棠和德穆楚克札布商议妥当,旁的人先不管,一定要把崇伊这颗绊脚石搬开不可。
于是,从第二天开始,两个人轮番过府,或者言语相劝,或者威声恫吓,把崇伊烦的心急火燎,更觉得无限委屈:京中这么多还没有办下来的旗人都不管不问,怎么就单单拿自己开刀?到了第五天上,终于忍不住了,双方言语不合,崇伊破口大骂,“左宗棠,**你妈北京城这么多人你不去劝,就劝你家崇二爷?看崇某人好欺负是怎么的?嗯?”
数日以来,因为皇帝的重压,端华、载垣等人一边的差事,已经有所进展,反倒是自己这边,任凭说得唇焦舌敝,崇伊只顾摇头,怎么也不肯应承,也早憋了一肚皮火气。日后传扬出去,别人不会以为端华等有才,只会说‘左季高好大的名头,熟不知第一次办差,就是面汤锅里扔铁球——混蛋到底带砸锅’若是落了这样的名声,自己一世清名,就要全数付诸东流了他一时激怒,扬起手来,重重的给了崇伊一个嘴巴
崇伊不妨他会动手,一记耳光挨得又重又响,呆了一下,如狼一般的嚎叫起来,“好啊,左宗棠,你不过一介下三滥的奴才,居然敢动手?来人,来人?”
崇伊府上的一群奴才轰然应诺,揎臂而上,就要对左宗棠施以拳脚,德穆楚克札布如何能够眼看着左宗棠吃亏?勉力在一边做和事老,总算是把崇伊府上的一群悍奴呵斥住,这一边,崇伊得理不让人,手捂着腮帮,径自命人备轿,“我要进宫,我要见皇上,请万岁爷给我做主”
德穆楚克札布拦他不住,只好由他去了,出了府门,回头埋怨左宗棠,“季高兄,您看?他就是再言语无礼,您也不该动手打人的嘛?”
左宗棠也有点后悔,如今崇伊负气进宫,到皇上面前告状,虽然可以肯定会没事,但此事传扬出去,自己饱读诗书,居然为一语不合,当众动手,徒贻天下笑柄,想想真是划不来
崇伊到了御前,先自放声大哭,皇帝问明经过,心中好笑好气,安慰了几句,把崇伊打发走,回到寝宫,却笑得直不起腰来
惊羽也在一边看着、听着,只是不敢失了仪注,一直忍耐,这会儿看皇帝孩子般的放声大笑,思及崇伊又青又白的脸色,还有面上鲜红的指印,也自失笑,“皇上,您不能总是笑啊?”
“朕知道,朕知道。”皇帝呵呵轻笑着,长出了一口气,“哎,政务闲暇,难得有这样开解忧怀的一件乐事。呵呵,呵呵。”
“瞧您。”惊羽倒上一杯参茶,端了过来,置于案上,“崇大人满怀委屈,倒是给您添了茶余饭后的笑谈之资了吗?”
“哈哈哈哈”皇帝想到好笑处,又一次忍不住大笑起来。笑过一阵,又很觉得无奈,崇伊抓住自己当初说过的话,大做文章,偏偏崇伊无能归无能,却并没有什么非法之处,自己也很难说在旁的事情上保全过他了,否则,大可以此为题,免去柏葰一族人的恩典。
想了半天,自索无解,皇帝双足落地,“走,惊羽,和朕到外面走走。”
“是。”惊羽答应着,口中问道,“皇上,到哪里去啊?”
“去肃顺这个奴才府上,他的主意多。一定有办法的。”
第40节国债(1)
第40节国债(1)
国债官票是责成江宁织造衙门用户部官钞为本,以皮纸所制,蓝白底色晕染着一朵淡粉色的牡丹花,文字也不是常见的满汉合壁的‘户部官票’四字,而是‘大清官龙票’。中间标明:“库平足色银壹仟两”,下面又有几行字:“户部奏行官龙票,凡愿将官龙票兑换银钱者,与银一律。并准按部定章程,搭交官项,伪造者依律治罪。”
旁的人不识究竟,曾国藩、郭嵩焘却是知道的,这份龙官票是皇帝亲自设计,图画,交江宁制造衙门按图制作之后,由两江总督并一省藩司、织造亲自监督,将样板销毁,总计是三万五千张龙官票,由已经升任江宁将军的罗炳坤亲自带兵护持,运送到京,交到户部,方算了事。
而民间百姓叫不来、也不愿意以这样繁琐又绕口的称谓呼之,便只管它叫龙票。龙票以国债发行,除西洋各国早有成例,并通晓其中内情之外,中华之大,能够从中认识到国债可能为己身带来极大利益的,所存寥寥,其中就有一个胡雪岩。
胡雪岩禀赋特殊,不爱做官,只求发财。咸丰七年,皇帝南幸,他虽然有幸一睹天颜,但在梦中舫里,所说的都是一些风月玩笑之语,正事丝毫不曾提及,一直到皇帝宣召王有龄觐见,并着其在江宁、上海两地成立交易所,胡雪岩大展长袖善舞之才,在上海的徐家汇、江宁城夫子庙二地分别开设了丝、茶暨土药交易所。而他自己,也在交易所成立之后不久,辞去官职,转而投入一笔钱,在江浙一地,大开缁丝工厂,以官商便利条件,数载而下,很是发了一笔大财。
除却自己做生意之外,胡雪岩以承办皇差为由,出入官场,桂良、黄宗汉、灵桂、倪良耀等人,都在他的缁丝工厂中,占有为数不等的干股。到了咸丰九年,更开设了自己的钱庄,起名阜康。开张之日,门面装修一新,胡雪岩事必躬亲,柜台里站着的几个伙计,全是经他亲自挑选,头脸俊俏的,一律簇新的洋蓝布长衫,笑脸迎人。
来道贺的同行和官商两界的客人,由胡雪岩亲自接待,桂良、王有龄等不好亲自到场祝贺,也各自派了府上的听差,送来一笔“堆花”银子来,开业的第一天,就有存款好几万,刚出炉耀眼生光的“马蹄银”、“圆丝”随意堆放在柜台里面,把过路的人看得眼睛发直。
自此之后,胡雪岩一面经营钱庄,一面搭理缁丝厂,买卖做得极大,成为浙江省内首屈一指的豪奢之家。后来又出了一件事,让阜康钱庄的名号,响彻大江南北便是桂良贪墨一案。
两江贪墨大案爆发之后,皇帝下了严旨,要将案中犯员所有家产,不论是公开的,还是隐匿起来的,都要逐一落实,其中也牵涉到了阜康钱庄——只桂良一人,在阜康钱庄中存银就超过一百三十万两按照国法,这些钱都是贪墨所得,也都是要上缴国库的。
皇法昭彰,来不得半点含糊,但要从一家开业不及两年的钱庄一次性提出总数超过五百万两的现银,连同省内同道,带周边各省的其他钱庄,都巴不得看阜康的笑话——以为这样一来,阜康根本周转不灵,若是再加以其他百姓担心自己的银子打了水漂,蜂拥而至,提取现银,形成‘挤兑’风潮,则阜康钱庄也就成为同业中成立时间最短,倒闭最快的一家典范,也未必是不可能之事。
但任何人也没有想到,胡雪岩命人大开店铺,所有有所担心,前来提取现银的主顾,一律笑脸相对——最多的时候,一天之内,从阜康钱庄提出去的银子,就超过七十万两之多却仍自浩然屹立,似乎半点未受此事的影响似的。
事后很多人又是奇怪,又感佩服,纷纷以慰问为由,登门询问,彼此都是同业中人,阜康的存银之数瞒不过别人,按照大家的估算,案发之后,阜康钱庄最多能够拿出的现银也不会超过五十万两,但连续多日,百姓提取现银,仍自无关大局,他的银子是从哪里来的呢?
胡雪岩于这样的问题,始终讳莫如深,任凭旁的人怎么问,也只是含笑不语,别人眼见打听不出什么,也只好各自散去。但经此一事,阜康钱庄金子招牌,信誉保证的名头却传扬了出去,存钱的储户不减反增,隐然而成为浙省第一大钱庄了。
咸丰十年,胡雪岩知道朝廷要发行铁路国债,为在十八行省同时肇建多条铁路鸩工集资,而利息是五分九厘,分七年还清,第一时间从浙江跑到上海,找到王有龄。
正好,王有龄也要找他,见面才知道,除了自己之外,还有几家上海这边的钱庄的掌柜的,一个叫孙长茂,是丰源号的当家人;一个叫陈阿春,是和记钱庄的掌柜。彼此都认识,客气了几句,孙长茂和胡雪岩交情非同一般,当年阜康为人挤兑的时候,也曾经借给他十万两银子,虽然杯水车薪,但这份雪中送炭的恩德,胡雪岩从来不曾忘记,所以在这里见了面,更显亲热。
“……隐隐约约听见过,要发国债。也没有什么动静,居然就发了出来了,上头做事情好快”胡雪岩说道。
“铁路肇建,刻不容缓,不快不行啊。”孙长茂说,“我看你们浙江省也快通行了。”
“这种官票也不晓得发多不?说是说‘愿将官票兑换银钱者,与银一律’,如果票子太多,现银不足,那就……”一边的陈阿春摇摇头,不再多说下去。
胡雪岩懂他的意思,所谓交情归交情,生意是生意,即便孙长茂和自己交情匪浅,有些话仍自是不能全抛一片心,更何况还关着一个陈阿春在?故而只是笑笑,没有多说什么。
三个人说了会儿话,王有龄已经升任一省藩司的倪良耀踱着方步从内堂闪了出来,身后跟着一个面目清秀的小厮,手中为两位大人托着水烟袋,等大人坐定,吹着纸媒点燃,捧到身前。
胡雪岩几个人给他行过礼,各自入座,听倪良耀说话,“这一次朝廷发行国债,总数是三千五百万两,利息五分九厘,七年本息还清。……”他把发行国债的数字做了一番介绍,随即说道,“皇上登基十年来,多行善政,而于我江南百姓,恩出格外。咸丰七年的时候,铁路通车,御驾南来,与民同欢。更蠲免江南百姓一年的赋税,圣恩种种,如天之高,如日之明。此番发行国债,我等更要赤诚以待,竭诚报效。踊跃认捐啊”
两江这边的国债售卖,和胡雪岩没有关系。即便他有心认购,也要回到浙江,经由钱业公会,在浙江省藩司衙门购进,故而在一边坐着,保持沉默。倪良耀命人取来龙票样本,分传众人观看,大家都是内里行家,一看就知道,这样的一张纸并无任何实际作用,要在左下角钤盖上户部的紫色大印,才能流通发行。
“朝廷发下来的国债,原也可以收市面流通之用,”传看一遍,有人先说话了,胡雪岩认得,是北京著名的四大恒银庄之一的恒诚钱庄上海分店的掌柜,和他是本家,姓胡名叫廷醒。“但小人以为,国债七年到期,缓不济急,而且,面额一千两一张,若是说有人带着这样的一张银票到市面上去,又有哪一家店面能够找得开?”
一句话说完,众人同时发笑,“故而小的想,国债之物,本就是长期投入,等到期满之日,以之上缴国家,在公则孝敬朝廷一片爱民圣心;在私则各家都能有所实惠。”胡廷醒说,“而江浙一地,配额占国债总数四分之一强,这样大的数额,就是凑银子上缴藩库,总也要一些时日,因而小的想,是不是由公所向藩库领了龙票来,按照大小同行,平均分派,尽量去用,或者半个月,或者十天结一次帐,用掉多少,缴多少现款进去。钱庄不要好处,完全白当差?”
这样的做法是钱庄没有什么好处,但更没有任何风险,所以胡廷醒的办法,立刻获得了同业的赞许,纷纷附和。倪良耀摇摇头,把水烟交给身边的听差,拉长了声音说道,“这办不到。上头要十足缴价,此事,没有半点情面可以讲。”
他停顿了一下,又说,“不瞒诸位,曾制台上一年年底北上京师,向皇上当面求恳,以曾大人的帝眷兀自打了回票,遑论其他?此事,绝无回改”
胡雪岩始终没有说话,一直在心中暗暗计算,江浙几省,分得的国债配额在总数的四分之一强,也就是将近一千万两上下,分配到浙江的,粗粗估算一下,也有三百万两之多。这样多是银子,若是自己有钱的话,真想一口气全数吃下来但国债发行,不比上一年遭遇的挤兑风波,能够得贵人相助,度过难关。哎,说来实在让人头疼啊
转念一想,又觉得奇怪,胡廷醒身为恒诚钱庄南地的话事人,难道认不清楚国债之中所有的利益攸关吗?咸丰十年以来,国势日稳,四海升平,百业俱兴,各省钱庄吸纳储蓄的利息一升再升,从咸丰二年的一分三厘,到咸丰七年的三分三厘,后来中英战起,利息有所下降,这两年之间又有所回升,又到了和当初差不多的比例。但比之国债,仍自是有一点距离。一百万两银子的国债,以五分九厘计算,就是将近六万两,七年下来,就有四十余万之多这样稳赚不赔的生意,怎么就没有人肯做呢?
在上海道衙门一番商谈,没有半点结果,不是砌词自己做不得主,就是说本家钱庄现银周转不灵,各自找了几句借口,纷纷告辞散去。
王有龄和倪良耀相视苦笑,“看起来,认购国债之事,很不好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