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这件事皇帝都扔到脑后去了,听他一说,方才想起,“朕记得,这项大工,是明善任督工大臣的吧?”
“是。皇上说得丝毫无差,这两年来,圆明园大工,全是由明善经手其间的。”肃顺停顿了一下,又说道,“除却明善之外,尚有一员,年纪虽轻,但府上一族,累受国恩,该员久思报效,故而不顾往来奔波,于总署衙门和圆明园中来回奔走,只为使皇上……”
皇帝面带疑惑的打断了他的话,“总署衙门?总署衙门中怎么有人还会兼着内务府的差事吗?”
“是。”肃顺答说,“奴才所说的,就是和公爷府上的成祥,上一年皇上西幸,他也随扈而行的。”
“哦,是他啊。”皇帝想起来了,“善奎之子的,可是?”
“正是此子。”
皇帝总觉得总署章京还兼着内务府的差事,有点所行非宜,一时间又找不出什么借口来免了他其中一部分的差事,无意识的点点头,口中问道,“这个成祥,年纪还不是很大吧?”
“他是道光二十二年生人,今年只有十九岁。”肃顺自然要为这位‘侄儿’说几句好话,他说,“正是年少有为,希冀着为皇上多多效劳的时候。而且,成祥其人,秉性聪颖,也着实是难得的干才。不但在内务府中人人赞叹,就是在总署衙门那边,也是顶顶得用的章京之一。”
他又说,“圆明园万寿山大工,奴才和明大人公务繁忙,有孝敬主子之心,奈何分身乏术,也是由成祥多方料理。工期加紧之外,所用款项,账目明确。阎丹初和袁午桥等几位大人多次到内府、户工两部中查看账目,也是条理清晰,一目了然。”
“这等大工之事,最易为人侵鱼,兼以有当年李光昭一案,圆明园大工更是为朝臣瞩目,你下去之后,好生告诫明善、成祥等,认真做事,朝廷自然不吝封赏,若是在正用之外,还想着得一些不义之财,朕不管是什么人的阿玛、儿子,处置起来,绝对不会手软。”
“喳。奴才都记下了。”肃顺恭恭敬敬的碰头而出,临出门之前,给六福使了个眼色,后者了然点头,看殿中没有什么需要照应处,也跟了出来,“大哥?”
“兄弟,大哥拜托你件事。”
“大哥这是什么话?有什么事大哥只要交代下来,小弟无不效命就是。”
“那好……”肃顺和他耳语了几句,随即问道,“兄弟以为如何?”
“大哥的冤家,就是小弟的对头。总要让雷某人讨不到好去”六福嘿声一笑,“大哥就擎好儿吧”
第35节倾轧(2)
第35节倾轧(2)
六福得了肃顺的知会,开动脑筋的找机会进言。他在御前当差多年,深知皇帝的脾气,用过午膳之后,总是要小睡片刻,睡醒之后,精神健旺,召见臣工、批阅奏折,有时候一直会忙到深夜——若是因为什么事搅了每天下午的一番休憩之机,则一整天都不会‘开颜’,下面的人个个得加上几分小心。
按照往常的习惯,由惊羽伺候着皇上用过一碗参茶,然后服侍他更衣上床,待他睡熟了,再轻手轻脚的退出去,半个时辰之后,准备净面、洗手,再促驾起床。但今天六福抢着伺候差事,把参茶呈上,故意没话找话,“万岁爷,奴才今儿个上午见到贵人主子房中的小森子,听他说,贵人主子一夜都没有睡好。”
“哦?怎么呢?”
“听小森子说,是长春宫前搭建戏台,一直忙到掌灯之后,万岁爷您是知道的吧?贵人主子睡得早,给他们这一搅和,瞌睡虫赶跑了,再想安枕,就难了。”
“长春宫搭戏台,怎么忙到半夜了吗?”
“可不是吗?”六福见皇帝神态逐渐凝重,似乎很感兴趣的样子,在一旁又说道,“内务府和工部原定是三月初五报齐,如今眼看着还剩不到十天的功夫了,根本忙不过来,自然只有连夜赶工了。本来呢,这是容不得奴才多言多语的,只是啊,若是总这么下去,耽误了宫里几位主子的休息,可怎么得了?”
皇帝再聪明,也禁不住他这样的簸弄,忍不住心中来了火气:从新年之后,杨贵人独宠椒房,到二月初,天葵未至,传太医院请脉,果然是怀了身孕,这让杨贵人又是疑惑,又是难过。入曹氏一门两年有余,始终不见动静,刚刚承欢不及三月,居然就梦熊有兆了?数日之间,心中满是自怨自怜之气,偏偏腹中胎儿的父亲,又是如此一个绝对不能以冷语相加的,杨贵人胸中纠结成一团,更感郁闷非常。
用过几帖安胎的药物之后,心情方始转好了一点,不合妊娠反应随之而起,成天什么也吃不得,原本红润丰腴的脸蛋,快速的消瘦下去,皇帝有时候到长春宫中去看她,也很是觉得心疼。今天听六福说,为长春宫大工一事,折腾得自己的宠姬一夜没有睡好, 更是来了怒气,“走到长春宫去看看”
出宫往南直走,六福心中暗喜,抢上两步,招呼一名小太监说:“赶快到长春宫,告诉内务府的官儿,万岁爷驾到,让不相干的人,赶紧回避。”
小太监从间道飞奔而去,一进长春宫便大嚷:“万岁爷驾到,不相干的人赶快出去”
在场的内务府官员大惊失色,皇帝突然驾到,所为何来?堂郎中雷廷昌慌了手脚,一面撵工匠出门,一面找长春宫的太监,预备御座。就在这乱作一团的当儿,皇帝到了。
一踏进来脸色就难看,望着一堆堆乱七八糟的木料麻绳,不断冷笑,对雷廷昌等领着内务府的官员,磕头接驾,根本就不理。“戏台呢?”鸦雀无声中冒出来这么一句,声音冷得象冰,雷廷昌顿时战栗失色。
“万岁爷在问:戏台怎么还没有搭好?”
“是,是下月初五报齐。”雷廷昌嗫嚅着说,“今儿是二十六,还有十天的限。”
“哦?”皇帝语气极其不善的哼了一声,“这样说来的话,倒是朕问得不对?你还有占着理哪”
遇到这种时候,跪在地下的人的穷通祸福,都在六福手里,如果他肯善为解释,或者先装模作样地骂在面面,为皇帝消一消气,至少大事可以化小。不然,虽是小事,也可以闹大。六福这天是存心要将事情闹大,当时便问雷廷昌说道:“十天就能搭得好了吗?”
“能,能”雷廷昌一叠连声地说,“那怕一天一夜,都能搭得起来。”
京里干这一行的,确有这样的本事,六福当然也知道,却故意不理会,只冷冷地说道:“既然这么着,又何必非要下月报齐?挑个好日子,早早儿搭好了它,趁万岁爷和各位主子娘娘高兴,就可以传戏,不也是各位老爷们伺候差使的一点儿孝心吗?”
这句话如同火上加油皇帝厉声叱斥:“他们还知道孝心?都是些死没天良的东西”说完,掉头就走,走了几步,回头吩咐:“去看,内务府有谁在?”
这是传内务府大臣。除肃顺之外,还有一个叫师曾的在,听得这个消息,格外惊心动魄,因为不但他本人职责攸关,而且他的长子文麟现在造办处当郎中,长春宫搭戏台派定六名造办处司员合办,文麟恰是其中之一。
战战兢兢赶到养心殿,递了绿头牌,却一直不蒙召见,想打听消息,都说不知道。等了一个时辰,小太监出来传知:不召见了。却颁下一张朱谕:“内务府堂郎中暨造办处主事雷廷昌,贻误要差,着即摘去顶戴,并罚银示惩。”
接下来便是罚款的单子,雷廷昌五万,司员六人,各罚三万,总计二十三万两银子,限三月十一日交齐。
在被罚的人看,这么一个不能算错处的错处,竟获此严谴,实在不能心服。俗语说的是‘打了不罚,罚了不打’,如今既摘顶戴,又罚银子,是打了又罚。这从那里说理去?只有一面督促工匠,赶紧将戏台搭成,一面商量着找门路乞恩,宽免罚款。
要想乞恩,先得打听皇帝何以如此震怒?这一层雷廷昌比较清楚,因为当时震栗昏瞀,应对失旨,事后细想,却能找出症结,坏在六福不肯帮忙。然则,他的不帮忙又是所为何来?想想并没有得罪他啊何以出此落井下石,砸得人头破血流的毒手?
这个疑团很快地打破了。第二天军机承旨:“内务府堂郎中着成祥去。”
旨意一传,众人大感意外。成祥年纪轻轻,而且任职内务府未久,居然做到内务府堂郎中之职的重任?奉宸苑郎中与内务府堂郎中,同样是郎中,但就象江苏巡抚与贵州巡抚一样,荣枯大不相同。内务府大臣并无定员,且多有本职,往往与遥领虚衔没有多大分别,内务府的实权多在堂郎中手里,如果干练勤练,圣眷优隆,一下子可以升为二品大员的内务府大臣。所以这一调迁,在成祥真正是平步青云了
再深入打听一番,内情愈加清晰。成祥攀上了肃顺这颗大树,而且在圆明园万寿山大工之中,帮同办差,精明能干。再有一节,京里这几年原有两句话:“帝师王佐、鬼使神差”,是说皇帝的师傅,亲王的辅佐、洋鬼子国度的使节和神机营的差使,都是登龙捷径。四样身分,有一于此,即可春风得意,而况成祥既是‘鬼使’,又是和公爷世子是身份?
而在周旋盈门的贺客之际,他念念不忘的是两个人,一个是肃顺,一个是雷廷昌。后者犹在其次,肃顺那里,是必须立即有所表示的。于是他托词告个罪,从后门溜出去,套车赶到肃顺府上,进门跪倒碰头,“六叔,侄儿给六叔请安了。”
“你来啦?”肃顺摆手让他站起来,看着他俊俏而明媚的五官盯了一会儿,成祥给他看得有点发毛,不自然的笑了笑,“六叔?”
“你今年只有十九岁,不到弱冠之年,爆得大名而不祥啊”成祥没有想到肃顺兜头说出这样的话来,很是楞了片刻,赔笑说道,“六叔教训的是,小侄日后当奉以谨言慎行之道,不敢自招祸端。”
肃顺心中叹了口气,这一刻,他也不知道自己这一番做作,于成祥是福是祸了,当下不再多想,又说道,“内务府这边的差事,你打算如何措手?”
“…………”
“你怎么想就怎么说,不必有所顾忌。”
“是。”成祥答应一声,开口说道,“小侄想,雷廷昌固然有错,但经此一事之后,料想他也能学会用舍行藏之道,而且,雷氏一门,术业有所专攻,侄儿想,不论圆明园大工还是长春宫戏台,甚至日后皇上命操办而行的暖气铺设,都离不开他这样一个专才之人。故而小侄想,还是要将其拢入毂中,为六叔所用才是的。”
肃顺满意的一笑,“小小年纪,思虑如此周详,六叔当年,也不及你啊。”
“六叔这话,叫侄儿如何敢当?侄儿这点小心思,又岂能和六叔相比?”成祥笑嘻嘻的说道,“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侄儿跟在六叔身边,只求能够学得六叔十成功力中的一成,就一生受用不尽哩”
“嘚、嘚、嘚”肃顺笑骂着打断了成祥的话,“你这惫懒小子,就会耍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