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敬銘长得相当的古怪!身高不满五尺,形同侏儒,而且一个眼睛大,一个眼睛小,小眼睛明亮有神,大眼睛总是不受控制的眨动,眼角总有如同泪水一般的液体分泌而出,这还不算,他的脑袋长得像个枣核,上下皆锐,只有中间部分丰隆而出。
年轻人只是打量了对方一眼,就把他的容貌记在心里,没有办法,确实是太深刻了。
对方的两个人也在注视着他,在没有人注意到的时候,那个小太监已经搬来了一把椅子:“爷,您坐。”
六福也确实是生了一颗灵动的心肠,既然皇上主动接口就是不愿意自己透露给对方真实的身份,自己自然不能坏了主子爷的兴致,故而称他为‘爷’。果然,皇帝很满意的坐在了两个人的对面,自如的翘起了腿:“你们,也坐嘛。”
“呃……”这样的恶客两个人还是第一次见到。许乃钊福至心灵,大约猜到了对方的身份,拉了一下阎敬銘,也在对面坐了下来,只听年轻人继续问道:“每一天,军机处都是有人值班的吗?”
“是的。除了腊月中旬起,各部封衙到正月上灯节会之后,各部正常入值的日子之外,军机处每一天12个时辰都是有人在坐班当值的。”
“那么,如果在这段时间里,有突然而至的事情呢?例如军报?”
“这样的事情在嘉庆爷和大行皇帝理政期内也只是偶有发生,不可作为定例的。”
“我是说,如果有这样的事情呢?”
“那……”许乃钊用在阎敬銘听来很是不解的恭敬语气答说:“那也只得随到随传了。毕竟,军报是万万不可有片刻拖延的。”
“是啊。军报是万万不可有片刻拖延的。”年轻人悠然一叹,站起身来,却又站住了,回头问道:“你们叫什么名字?”
“在下浙江许乃钊,这位是我的同僚,陕西阎敬銘。”
年轻人把许乃钊的名字在嘴里念叨了几遍,又问道:“可有功名?”
“是!我是道光十五年考取的翰林,阎兄是道光二十五年恩科的进士,刚刚散馆,任职户部主事,考取了军机章京。”
这一次对方不再说话,举步走出了军机处南屋。留下一个还不知道怎么回事的阎敬銘和一个额头冒汗的许乃钊面面相觑,用完全不同含义的眼神瞅向对方:“前辈?”
“丹初,你知道来的是谁吗?”
“他没有报上名字,我怎么知道?”
“哎!”许乃钊叹息一声:“丹初,贵不可言啊!”
“前辈的意思是说?”阎敬銘也立刻明白过来,大声叫道:“是今上?”
第5节 吃梦之约
新皇登基,一些常备的赏赐和政令也会随即下达恩诏发放,例如停止勾决(也就是处死各种人犯),京城内外大小官员,在职期间有革职留任或降级罚俸者,借这一次机会也是全数开复。而对于天下众多学子来说,最值得高兴的一件事就是,又可以有一个正途出身的恩科机会了。
不但是这样,这一次的恩诏中特别记明:会试举人,已经中式者,如有殿试誊写错误,不合体式者,礼部察明核实准其再行殿试。乡试已经中式举人,其有磨勘原卷字句错误,以致停科者也具被宽免,准其会试。
这样一来,到北京来参加会试的举人的数量一下子就多了起来,各地在北京的会馆被挤得满坑满谷不在话下,就是北京城中的各家旅舍,寺庙,也纷纷被来自全国的学子占据,当做这最后攻关时刻的临时居所。只不过是因为时值国丧,不可张宴,不可享乐,百日内不可动用响器的律法煌煌,使人觉得未能得偿所望而已。
不过三五个亲朋近友聚到一处,品名谈天也是人生乐事,足以抵消思乡和大考在即的紧张情绪了。在京城著名的琉璃厂大街边,有一处名唤必有春的茶馆,老板是夫妻两个,男的姓田,在家行二,人皆称呼其田二而不名。
田二为人很是四海,一边和早起来进到茶馆中的熟客打着招呼,一边用很是明亮的眼睛注视着街上往来的人流:“黄三爷,可是好久没见着您老了!”说着话,田二漂亮的请了个双安,身体一曲而起:“可是把田二想坏了!”
“你小子,就是生了一张巧嘴儿,都快赶上我养的这只黄雀儿(音巧)了!”被称作黄三爷的男人提着手中的打磨厂出产的八棱鸟笼子,一边轻轻地摇晃着,一边递了过去:“给我看好了。有了什么闪失,你估摸着赔了你田二的小命,看看能不能抵得上三爷的雀儿?”
“瞧您说的,我田二是个什么货色,您这是什么货色?别说我田二的一条命,就是把我熬了油卖了,也比不上不是?”
黄三爷呲牙一乐,举步走进座位:“老规矩,香片!”
“老规矩,黄三爷香片一壶!”田二拉长了声音大喊起来。
在茶馆里就座的客人还有几个似乎是外地来人,不认识这两个人,也不大能够听得懂他们的说话,便把疑惑的目光都瞧向在坐的唯一的一个老者。后者注意到了,嘿嘿一笑:“这没什么,北京城什么样的人没有啊?就拿刚才的这个黄三爷来说,不过是个过了气的红带子,整天仗着祖上的余荫,靠旗下定规的几两银子度日。却还是不改……”
老人似乎不愿过多菲薄对方,摇摇头不再说话了。
和他同坐的几个人都是年轻人,为首的一个30岁左右,方面大耳,长得不怒自威,红彤彤的面容却像是画中的关云长:“赵老,再和我们说说吧?”
“是啊,赵老,再和我们说说吧?”旁边的几个人也纷纷凑趣:“在家中听不到这些天子脚下的趣闻呢?”
“呵呵……好吧。就和你们说说!”赵姓老者一招手:“田二爷?”
“哎呦,可不敢当!”田二挂好鸟笼子,快步欺近:“赵老爷,您有什么吩咐?”
“再给我们上一壶茶,这一次要碧螺春。”
“好嘞。赵老爷碧螺春一壶!”
今天聚会的几个人中,那个方面大耳的叫储德灿,字宣云,山东蓬莱人,今年24岁;另外三个一个叫徐桐,字豫如,号荫轩。汉军正蓝旗人;一个叫谢增,字梦渔,江苏扬州人;还有一个叫崇实,字白水,是个旗人。隶属镶蓝旗,其父椿寿多年为官,还总是在江、浙一带,他从小跟随在父亲身边,所以虽然是旗人,却几乎没有怎么回来过天子脚下这繁华之都。
众人会聚北京,本来互不相识,不过有一个共同的爱好,就是很喜欢碑林字帖,而这样的东西,自然是在琉璃厂为最多,于是不约而同的赶到琉璃厂,偏生在同一家名唤‘林竹斋’的店面中偶遇,彼此虽不相识,但是只要一听那南腔北调的说话,就猜到对方的身份。
同是来自外乡的学子,对于彼此的身份立刻就有了认同感,还不用提将来入场之后,如场中蹭蹬也就罢了,如果得遇衡文巨眼,则在场的几个人就算是同年了——科举时代最看重的第一便的同乡,第二便是同年——因是之故,几个人一见投机,便是那年纪最长的徐桐,也谈得笑逐颜开,开怀不已。
几个人看中的一份八大山人临前明文征明的手卷草书:范成大的《田园杂兴》四十首。是浓墨油纸的摹写本,点画波磔的气势精神,几乎与原本无异,转折之处,丝毫不带牵强。不见原本,怎么样也想不到出自摹写。几个人爱不释手,只是价钱太贵,居然要150两。
来京赶会试的各地举子有钱的绝对不在少数,偏偏今天来到的几个人,唯一的一个崇实家道殷富,却有一个锱铢必较的阿玛,能够给到儿子的钱相当有限,花150两银子买一张摹本,是万万不敢想的事情,嗟叹一会儿,终于还是放下了。
其实不但是他们,店中还有一个老者,也是满脸惋惜之色,很显然也是那种喜欢却买不起的类型。几个人目光相碰,都是苦笑无言。崇实自小在父亲身边,于接人待物中很有心得,向老人一拱手:“前辈,请了。”
他的说话有很重的南方口音,老人眨眨眼,仔细的分辨了一下,大约知道他是在对自己说话:“啊,请了!”
崇实猜到老者听不大懂自己的说话,故意放慢了语速:“前辈也很中意这份手卷吗?”
“啊!”这下老人听懂了,很是不舍的看着伙计把手卷收好:”是啊,貌合,神亦不离。出自绝顶聪明人的手笔。”老人对于这方面很有造诣,说出的点评也是丝丝入扣:“只是囊中羞涩,难免有遗珠之憾啊!”
“不如……”崇实也是突发奇想,回头和几个人商议了一下:“我们一起买下?”
“…………”
“其他人再做临本,已慰平生所好。本次会试若是全部得中,则此手卷就交由老先生,也算是彼此有缘;如有一个不中或全部不中,则以抓阄为选?”
“好!”老人也是那种有决断的:“就以这副手卷做吃梦之约!”
第6节 科场趣事(1)
吃梦是科举趣事之一,每一次出场,为了补偿场中辛苦,同赴试的好友相约到一家馆子大啖一顿,吃过之后记账。等到榜单发布,名落孙山的白吃,榜上有名的分摊会账。算是一种特殊的心理安慰,名为吃梦,可算是微妙贴切。
一老四少各分担了30两纹银买下手卷,看时间尚早,几个人相约到必有春吃茶,互相通了明姓,老者叫赵树吉,字柏森,北京人。这已经是他近50年来第20余次入闱了。
众人同时咋舌!20余次入闱全都不中?这是什么运道?储德灿疑惑的问:“老前辈,已入闱20余次,便是那大挑之遇,也有6回了吧?难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