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顿饭吃得很香,一来众人也真是有点饿了,饥者易为食;二来这等大团圆的气氛也可让人心情舒畅,胃口大开。只为现在还是在大丧期中,不敢有任何欢颜流露,未免美中不足。
和军机大臣见面迁延良久,等到皇帝用罢午膳,已经过了午时了。
回到养心殿东暖阁,在软炕式的宝座上换了个舒服的姿势休息下来,顺手拿起一本奏折,一看题头,年轻的皇帝微笑起来:《尊议大礼疏》,礼部右侍郎曾国藩跪进。
这篇奏折的内容是应皇帝的上谕,召集六部九卿就道光皇帝遗诏中特别要求的一条:‘……朕万年后。断不可行郊配,祔庙之礼……’而进言的。
疏云:‘大行皇帝功德懿烁,郊配断不可易,庙袱尤在所必行。’一上来就是论证明确,接下来的自然就是论据罗列:首先是庙袱一条,‘考古准今万难遵从;而具体的解释则是由古到今,古之祧庙之说乃为七庙亲尽言之,间有七庙亲尽而不祧者,则必有德之主世世宗祀,不在七庙之数,若殷之三宗,周之文武是也。’接下来又说:‘……况且诸侯士大夫尚有庙祭,况有天子至尊,敢废升袱之典?’
在奏折的最后,曾国藩写到:“……皇上他日郊祀之时,上顾成命,下顾万世,或者悚然难安,则礼臣(这是指他自己,曾国藩任礼部侍郎,所以有礼臣的自称)无所辞其咎。是以专折具奏,干渎宸严,不胜惶悚战栗之至。谨奏。
看过奏折,皇帝顺手拿过御笔,在留白处加上一段朱批:“览奏。该员语句清晰,文字剀切,甚和朕心。将此折转发六部同阅,钦此。”写完之后,又觉得意犹未尽,便再加上一句:“日后另有恩旨。”这才把奏折放到了一边,拿起了另外一本。
这本是两江总督陆建赢奏两淮盐政、漕运弊政折。关于淮盐弊政的内容,皇帝早就从有所了解,这一次看到清廷居然已经有人认识到了这方面的问题,也不由得大感兴趣,翻开来看了看,内容甚是繁杂,陆建赢把自己多年以来看到,听到,亲身体会到的关于弊政要点都详细罗列的出来:“……商人营求盐政,定为封轮之制,轮到售盐,不准争先抢售,致有跌价,是故把持愈甚,盐价愈坚,而私销愈畅。
道光元年,两江总督孙玉庭奏请楚岸开轮,陋规皆在杠坝,起杠过坝,历五坝十杠,再改捆大包赴岸,官吏胥役,层层需索,每引成本至十余两,……”
“……淮盐积敝,自陶澍创改淮北为票盐,稍稍苏息;而淮南擅盐利久,官吏衣食於盐商,无肯议改者,…今臣请以立法改道不改捆,不由杠坝淮所旧道,而改从王营减坝入湖,且每包百斤,出厂更不改捆,直抵口岸。除盐价钱粮外,只加运费一两,河湖船价一两,每引五两有奇,减于纲盐大半,民贩由州县给照,付场买盐,分司给以三连票一连,立限运岸,不准票盐分离,否则以私盐论处,俟盐船衔尾到岸,”
“……无改捆之掺杂,盐质纯净而本轻价贱,私盐无利,改领票盐乃有利,私贩皆贩官盐矣,非特完课有赢无绌,兼疏场河,捐义厂,修考院,伊等本为盐引附纳之物,以畅销收旺,百废俱兴。盖以轻课敌私,以畅销益额,故一纲行两纲之盐,即一纲行两纲之课也。”
看到这里,皇帝想了想,回忆了一下自己曾经知道关于盐运弊政的知识,和陆建赢在折子中提到的解决方法大同小异,也没有什么可以增加的。
这才继续往下看,就是关于漕运弊政的陈述了:“……漕运古已有之,唯于我朝发扬光大。然历经六朝200年积淀,漕运已成循吏利之渊薮。今言正事之妨漕者:政既妨漕,漕亦妨政。皆论政之可以为炯戒者盖屡次开捐,到省之官员众多,无实可补,则以差委为调剂。盐漕皆为容纳差委之大窟穴……又沿途过闸,闸夫需索,一船一闸,不下千文。故漕丁专定运粮,其费取给予官而有余。合计陋规贿赂,虽力索州县之兑费而不足。此漕丁只售琐削于大吏也。”
“良善乡愚,零星小民,收至加五六成而不敢抗,始则忍受剥削,继亦渐生机械,贿托包户代交,较自交多五六成之数,所省实多。包户日多,乡户日少,刁民效尤,良民也渐趋于莠。吏治民风日习,由此日坏。”
一篇奏折写了有七千多字,皇上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长篇文字,中途不得不停下来几次,让身边的太监给他倒来茶水。
看过之后,拿起笔,蘸上朱砂,有心在奏折上批示几句话,却又无从写起,轻轻地叹息一声,废然搁笔,把这本折子放到了一边。
************
第二天一早叫起的时候,皇帝想起昨天看过的折子:“两江总督陆建瀛的折子,朕看过了。确实是让人心神大变啊!想不到,盐漕弊政一至于斯。”
“皇上,盐漕弊政各地皆有,也是多年来积攒下来的。各地督抚本有理清本省弊政,以安民心的责任。这样的事情,只要下一道上谕,着其认真办理,也就是了。”
“话不是这样说的,穆相。盐漕两端都是关系到国计民生的大事,更不用提漕丁盘剥,酷吏骚扰给小民带来的影响。若是真如同折子中说到的,使小民‘渐生机械’,你我君臣就悔之晚矣了。”
穆彰阿有心说:“若真是激出民变,则陆建瀛身为总宪,便是责无旁贷,想来他也不会允许此等情况出现。”但是那样一来,就变成了和皇帝抬杠,全无奏事的规矩了,当下答说:“圣明无过皇上。”
“军机处发一道旨意,着陆建瀛进京。朕要见见他。哦,顺便让漕运总督杨殿邦也到京中来,和陆建瀛一体陛见。”
“喳!”
第4节 内中巡游
看完了几份奏折,皇帝站了起来,身边随侍的太监六福立刻上前一步:“万岁爷,有什么吩咐要容奴才伺候?”
“呆得烦腻了,我想出去走走。”
“容奴才为万岁爷安排。”
皇帝的双眉一皱:“你没听明白吗?朕说过,想自己出去走走!安排什么?”
新君登基只有4天,甚至还没有完成在太和殿的登基大典,六福根本不知道皇帝的脾气秉性为何,一句话就碰了个大钉子,吓得立刻跪了下来,再说话都带上了哭腔:“万岁爷饶命,万岁爷饶了奴才这一回吧?”
年轻的皇帝心中又是好笑又是好气:“哭什么?该死的东西!给朕前面引路。”
“喳!”能够随侍在皇帝身边的太监都是生得一副玲珑心窍,察言观色的本领是他们入宫之后第一样要学的,也是一生需要熟练掌握的。六福偷眼瞧去,皇帝的脸色不是很难看,这才放下心来:“容奴才……”他不敢再说什么安排之类的话了:“为万岁爷引路。”
主仆两个走出养心殿,早春的阳光很是和煦的照射在紫禁城中,晒在身上暖洋洋的那么舒服。皇帝也不让人安排任何的车架步辇,就这样安步当车的向前走着。
出养心殿非常近的距离就是军机处所在的遵义门,这时候已经是过了申时,军机大臣都已经退值回家,军机处北屋上锁,只有南屋,还有值班的军机章京在轮值。
按照清制,军机处每一年有一个月的封印期,大约是从十二月十九,二十,二十一三天之中,由钦天监挑选一天最吉利的日子,上报到军机处,谘会在京衙门及各省,到时候一律封印,整整一个月后,复又开印。除了这三十天外,其余的330天都是有人值班的。
一般而言值班的是两个人,一个资历浅一点的军机章京,担任文笔案牍的工作,另外一个则是当日的军机章京领班——满语叫达拉密——负责收拢、归总一天之中的卷宗,文件,奏折以及信件,没有使用的、盖有军机处银印的空白公函,都要归由他来处理。
今天值班的两个人年长的一个叫许乃钊,字信臣,浙江杭州人,是道光十五年的翰林,散馆后分发到吏部任主事,考取了军机章京,笔下相当来得;那个年轻的叫阎敬銘,陕西朝邑人,道光25年的翰林,刚刚之后任职户部主事,考取了军机章京。今天正是他们两个人值班。
这种当值是要上夜班的,最早也要等到明天清晨,第二班军机章京到来,把公事移交之后才能下班(关于这一点,后面再做详细的介绍)。
军机处有一项相当良好的工作传统:今日事今日毕。不论迁延到多晚,总要在一天之内把公事了结,该交内阁的交内阁,该交廷寄的也作了相应的安排。许乃钊是精心人,临时又加问了一句:“丹初(这是在叫阎敬銘,后者字丹初),”
“职下在!”
“点扣的文字可已经准备妥当了吗?”
点扣是一种军机章京工作时的特殊方法,在要面对众多的文案,卷帙,一个人或者几个人的工作忙不过来时使用;具体的做法是这样的:按照军机处的规定,不论是明发上谕还是廷寄,每一页的文字都有相同的定制。廷寄大约是每页五行,明发是每页六行,每行二十个字,扣好了字数、起始,就可以交给多人同时操作,等到写好之后,再经过检验和校对,装订起来,这样的一个过程名为点扣。
今天之所以会用到点扣却不是因为文案太多,而是为了时间太紧!和皇帝见面之后就已经接近午时,用过午饭,时间更晚,军机处上上下下忙得一塌糊涂,自然也就把点扣方法拿来作为增加效率的流程了。
阎敬銘回答一声:“回大人的话,已经妥当了。”
“来人?”
内廷的苏拉赶忙应声而至:“两位大人?”
“把我和阎大人的食盒去热一下。”
“是!”苏拉提起门廊处的两个大食盒转身走出,他刚刚走出,南屋的门一开,两个人踱了进来。
进来的两个人站在背光处,屋中的两个人看不大清楚面容,阎敬銘尽可能的分辨了一下,为首的一个年纪很轻,不会超过20岁的样子,一身素袍下是香色的宁绸棉袍,足蹬粉底缎靴,头上的帽子取下了本来应有的红绒结顶。
他进屋之后打量了一番,取下软帽交给一边的小太监,原本应该剃得趣青的头皮上已经生出了一层密密麻麻的头发茬,其实不但是他,所有的人都是一样的——现在是在为大行皇帝居丧期间,27日之内是不准着喜色,百日之内是不得薙发的。
在他身边的那个小太监向前走了半步,望着从里面走出来的两个人,正要张口说话,他身后的年轻人却先开口了:“都已经退值了吗?”
这算是什么来路?许乃钊和阎敬銘同时心中狐疑,前者毕竟年纪大了几岁,在朝中宣力多年,猜到对方可能是哪一家的王侯公子,点头答说:“是的,几位大人已经退值回家了。”
“你们呢?”
这句话问得殊堪无礼!许乃钊眉梢一扬,制止了同僚将要出口的话,继续保持一个很安详的仪态答道:“军机处不比旁的地方,每一年中都要由人值班,今天是我和丹初兄轮班当值的日子。”
“是这样啊?”年轻人向里面走了几步,这时候彼此都能够适应屋中的光线,对方的容颜也可以很清楚的看到了。他仔细的打量了对面的两个人几眼,一个年纪在40岁上下,中等身材,气度不凡;另外一个,……真是很少见到这么难看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