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敬铭呜咽有声,向前爬了几步,大声奏答,“皇上屈己从人,天下臣民百姓所共见。尽皆以为,实在是古往今来第一圣明之主”
“只是朕一个人圣明有什么用?百姓见到的,都是桂良、黄宗汉这样的昏官,贪官无知乡愚懂得什么?只会以为是朝廷有意坑害他们,这份恼怒怨怼,最后也只会转嫁到朕的头上只凭这一点,桂良、灵桂、黄宗汉等就绝对不能恕过”
“臣以为,此事天下自有公论,公道自在人心。桂良之流身犯律法,天理、国法、人情俱无可恕,皇上就不必为此忧劳了。”
皇帝点点头,又说,“朕决定亲鞫桂良,你可知道?”
“臣回京复旨的途中,已经见到邸抄,略知一二。”
“你这一次的差事做得不错,户部、工部随员身在其中,也有一份功劳在内,朕给你们各自赏假三天,下去之后,休整几天,然后各自入值——阎敬铭,把这一次随同你到江宁办差的随员之中有功之人的名单报上来,朕看一下。日后,另有恩旨与你们。”
“臣等奉旨办差,为君父分忧,不敢贪天之赏。”
皇帝连说话的兴趣都没有了,烦躁的摆摆手,“下去吧,都下去吧。”
曾国藩是入夜着便衣到了恭亲王府的,黄昏退值的时候,王府的长史顺福派人来对他说,有私事请大人过府,于是曾国藩知道,一定是为了桂良的事情,所以回府用过晚饭,径直登车而行,到了翔凤胡同的恭亲王府中。
这一边也早有了准备,顺福预先派了护卫在大街两头守候,一见有个挂着‘曾’字灯笼的车到,立即上前招呼御者,直接从西角门入内,在后园下车,顺福和王府中的一个管家已经等在那里了。
“曾大人,实在不敢当,公务烦劳之外,还要劳您的大驾。”顺福说,“我家王爷也是的,这件事交代下来,我到府上去领教,不也是一样的吗?”
“还是我亲自来一趟的好。”曾国藩从车上下来,向顺福拱拱手问道。
顺福急忙还了礼,引着他进入一座小阁,灯光明亮处,奕迎了出来,“涤生兄,多多辛劳,多谢了。”
曾国藩自然客气几句。由顺福在一旁设坐,听差的伺候完了茶水,奕吩咐一声,“都退出去,前后多多照看。”
这是怕有不相关的人闯进来,曾国藩看关防严密,便开口直说了,“皇上亲鞫这件事,王爷想必也已经知道了?”
“是,听说过。”奕问道,“日子定下来没有?”
“总在三两天之内。”
“听说是在……”奕苦笑摇头,不再旁敲侧击的追问,直入正题,“涤生兄,不瞒你说,近日来,我每天晚上都睡不安稳,一则是内人在耳边哭求,再一则,在老兄看来,皇上是要将此事及桂良乃止,还是穷究下去?”
“纸里终究包不住火,趁早捏灭了它,不过一道焦痕,一旦冒出火焰,势难保全。”曾国藩用很低沉的声音说,“六爷,切勿因循自误啊。”
这个譬喻很深刻,也可以算是一个极严重的警告,奕和顺福都悚然动容了。“多谢涤生兄指教,真是金玉良言。不过,……”
奕紧皱双眉,嗫嚅着说道,“我真是想不明白,皇上到底想怎么样?上一年的事情,涤生,你也是亲身经历的,柏静涛便是再有过错,也不过失察而已,至于落个闹事丢头的下场吗?这一次,桂良……也不过贪墨而已,用得着这样掀起大狱吗?我听说,皇上还要彻底更换两江官场?……”
这样于皇帝的怨怼之言,在曾国藩听来分外的觉得不入耳,皇上登基以来的种种行政,奕几乎都是亲身参与其间的,那种感戴、钦敬之意不但是诉诸言谈,更是发自五内——不要说多年来饱受人伦伍德教化之功,就是只从兄弟情谊这一层而言,也不该在背后如此臧否吧?
更不用提桂良这一次所犯,着实是难以料理的大罪,贪墨可恕,欺君难容难道在奕的心中,翁婿之情,仍自胜过君臣、兄弟之谊吗?曾国藩的脑子中灵光一闪,忽然明白了过来。奕这样说,并不是要拯桂良于泥沼,而是为自己另寻自保之道。
说来也不足为奇,桂良在两江任上这数年来,朝中并不是没有人上章参劾他,却并不是为了贪墨之事,而是在任上多方需索,残民以待,最主要的一节,就是在咸丰六年,铁路大工到了收尾阶段,桂良在任上颁布钧令:铁路大工竣事之时,便是皇上圣驾南幸之日。自高宗四十九年第六次南幸之后,至今已有近七十年的时间,御驾未曾到过江南繁华之地。如今有阖省士绅、百姓再三吁请,皇上俯准所请,实为两江百姓之福。为表臣民于圣天子一片纯孝之心,在省内奉行乐捐云云。
这件事给吏部给事中的玉麟知道之后,以风闻言事上了一道奏折,认为桂良行事之间,以既成之事要挟朝廷,更违背圣祖皇帝‘永不加赋’的上谕,在省内派行勒捐,有不法之心,应该予以罢斥。
奏报上到御前,在军机处叫起的时候,皇帝把玉麟的奏折拿了出来,“你们以为,玉麟的话,有几分可信啊?”
当时任职军机处首辅的正是奕,在言语之中多为桂良开脱,认为此事只是玉麟道听途说之言,未必当得真,而且,即便是真的,桂良所勒捐的银两,从无一文是入了私己的腰包,而是全数用到了向皇上略表寸心的江宁行宫的修建和整葺等公事上。
再有一点,铁路大工即将竣事,桂良在两江多年,正司其职,若是这时候为公务细故突然撤换,不但工程进度难保,更会伤了皇上的一番爱民、识人之德。
皇帝听完之后,认为奕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这件事他心中早有打算,本来就是准备趁着铁路大工完成之机,要到江南去走一走,看一看的。不能为桂良在省内需索,而打消了计划,不过,桂良所行终究与自己初衷不符,才有了咸丰七年,派肃顺出京,沿途各省巡视探查一遍,命令各省皆不可以有逢迎君父,需索民间的谕旨。但到这时候,江宁所有的行宫,却早已经整修一新了。
如今桂良事发,忆及前情,一定不会放过此事,对于奕当年的奏陈,皇帝心中到底是打着什么盘算,无人知晓,也就难怪奕惴惴矜矜,要连夜请自己过府叙谈了。
一念通而百理融,想透彻了这一层意思,接下来的话,就很容易出口了。“王爷何必为此忧急?您是您,桂良是桂良,不要说是翁婿之谊,就是父子血亲,又当如何?刑部的刀快,也斩不得无罪之人呢”
“哦?曾大人这话怎么说?”
“王爷想一想就明白了。诚然,桂燕山在任上多有非是之行,但他身处两江,与朝中往来,多以奏折呈报,彼此间关路远,就是有一些晦暗不明……皇上圣明如天,又岂能不知?”
奕长思片刻,附和的点点头,“涤生兄所言极是,还请再做阐论,以教益本王。”
“教益二字是谈不到了,前数日桂燕山到京之日,刑部去人看过,他说,这一次断然不敢诿过于人,我想,王爷知道他有此表示,应该会很欣慰。”
奕脸一红,没有说话,他身边的那个叫顺福的长史干咳了一声说道,“请教大人,桂大人可还说了些什么吗?”
“我也没有听说。”曾国藩紧接着说道,“其实,王爷也该派个人去看看他。”
人是派了去的,不过不够分量。这是顺福的主张,认为对桂良,这时候不妨敬而远之为宜,奕原不以为然,这会儿听曾国藩的说话,当即作出了决定,“你明天就去一趟,多带点儿吃的,用的,安慰安慰他。”
“是。”顺福没有办法,答应下来。他知道,王爷是意图让桂良觉得,彼此不止是翁婿、同僚那么简单,更要让他有共患难的感情,才能由衷的护卫王爷,因而连连点头,“我是怕刑部因为老大人的案情太重,不准接见,既然曾大人如此吩咐,我明天一早就去。”
“对了,去得越早越好。”曾国藩又说,“你不妨和他谈一谈利害得失,他越是有担当,于他越有利。”
“是,是多谢大人指教。”
“涤生兄,我还要请教一件事。”奕说道,“能不能请老兄到皇上面前请旨,容我和内人到狱中探视一番?”
曾国藩沉吟了片刻,这一层很有关系,倘若皇帝追究,何以入夜便服去见恭亲王?显然有不可告人之事,那便有口莫辩了。
念头一转,想到了一个闪避的办法,“便衣不恭,入夜不宜多谈,明天我再来参谒王爷。好在事情已经明白了,有旁的事情,明天再和王爷深谈吧。”
奕一转念间,就知道自己的话有点唐突了,当下也不挽留,起身送客。
第131节西苑亲鞫(2)
第131节西苑亲鞫(2)
四月二十五日,皇帝御正大光明殿,军机内阁、六部九卿,王公大臣侍班伺候,君臣众人议过一番政事,载垣忽然越班而出,在丹陛下跪倒,愣头愣脑的就先把这件事提了出来,“皇上,奴才想,桂良到京之后,已有多日,是不是请皇上降旨,准许其家人到刑部探视一二?也好彰显皇上圣恩如海?”
曾国藩吓了一跳,若不是昨天和奕见过面,他还当奕另外托请载垣在皇上面前进言呢偷偷抬眼看看皇帝的脸色,倒是平静如常,并无什么怒意,“哦?这话怎么说?”
“是,奴才想,桂良终究是旗下耆宿,德望俱高。门生故吏更是很多……”载垣说话不着四六,吞吞吐吐的说道,“如今缧绁龙道,押回京中,不提有无过错,……”
载垣很少在御前奏答,旁的人听他这一句话犯了大大的忌讳,都暗自为他提起了心什么叫‘不提有无过错?’难道桂良在两江任上全无过错,只是因为皇上一时心血来潮,才下旨将他从两江任上逮捕回京的吗?若是给皇帝抓住这一句之差,载垣就要倒大霉
但令人意外的是,皇帝脸上的笑容却显得比刚才更加和煦了,听他继续说道,“人情短长,本也是皇上圣心所念。故而奴才想,请皇上的旨意,允准桂良的家人,到狱中探视。”
“好吧。亲情难舍,本是人心所想,便准了载垣所请,准许桂良府上的家人、仆从到狱中探视。”皇帝好整以暇的端起御案上的**,啜了一口,放在一边,“有些事,本来朕是打算在处置过桂良之后,再晓谕天下臣工的,现在看来,怕是刻不容缓了。”
众人不知道他这番话是什么意思,呆呆的听着,“方才载垣奏陈的时候,语出不敬之言,朕却丝毫不加处置,大约尔等都在奇怪,这是为什么?朕现在告诉你们。”他说,“不但是载垣这样的昏悖奴才,只怕天朝所有的那些京、外督抚、州道府县各级吏员,都会以为例如桂良这样,在任上肯于认真办差,却只有贪墨败行的官员,朝廷是不应该行以重课的。故而,载垣才有方才那样,慌忙之中,口出不敬的话,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