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怡王,”只听孙瑞珍在问载垣说话,“桂制军本旗,这两天可有人来递过牌子?”
桂制军是指桂良,本旗自然就是指正红旗。这一旗的旗主是御前大臣,礼亲王世铎。他是咸丰元年,乃兄全龄病故之后,由皇上在本支中亲自选定,袭承爵位的,后来补了御前大臣的职分,在皇上面前也是很能够说得上话的。
但桂良出了这样大的案子,世铎以本旗旗主,也连带着给皇帝好一番雷霆训斥,吓得他轻易不敢说话——认真想想,这也是皇帝为了预先堵住世铎进言求恳的便宜之策吧?自然,这只是众人心中所想,嘴上是半点也不能吐露的。
“他也很难。”文祥说道,“他们兄弟两个的身子骨都不是太好,只是听说,礼王还不知道阎丹初那边已经有了进展,桂燕山已经为之缧绁于途了。”
“这也不是能够瞒得过去的事,亲鞫之后,少不得还要派王公大臣会审,如果派到他,突如其来,这个打击反而来得更重。”
众人一时无言以对,桂良是钦封的一等伯,两江总督,超品大员,更是恭亲王的岳父,只为自己持身不正,落到一个锒铛的下场,连皇后进言求情,都差一点换来被废的局面,旁的人哪儿还敢说话?
“哎,礼王亦算得上是贤王,这件事得好好琢磨琢磨,看有什么可以让他不至于太烦恼的地方。”
载垣在一边忽然问道,“英和,涤生。若是桂燕山肯于捐资国用,并将所有贪墨所得,尽数上缴国库,你们看看,可有缓解?”
孙瑞珍和曾国藩几个相对无言,半晌,才摇摇头,“若说阎丹初到省之初,燕山便能够明晓事理,上折子请罪,当还有几分挽回的余地,如今……”
载垣叹息一声,不再说话了。他虽然是朝野尽知的庸人,但两江贪墨一案,传扬得天下轰动,只要不是聋子,哑巴,无不观望。这件事的动静如此之大,朝廷查到最后,断然不会虎头蛇尾,徒留天下笑柄——故而,桂良是死定了
从咸丰四年的秋天,铁路大工正式开始动作起来开始,任职两江总督的桂良便知道,这是一次千载难逢的好机会铁路是全新物什,朝中上至皇帝,下到吏员,从没有一个人知道当如何行事,旁的不必提,只是这从江宁到上海的铁路沿线,所有涉及到的民田,庄土,祖宅、坟茔就不下两千余户,占地约有一万三千亩
皇上为铁路推行,所颁布的诏旨中写得清楚,‘……两江地方,天朝第一铁路实行之省,所属吏员,当将朕爱民为国至意晓谕百姓,操行之间,不可有半点疲伤民情、民力处,田土征用,当以市值并百姓需求增益之数,逐一拨给,不可有贪墨、侵鱼之事……’
因为这样的旨意,给了桂良、灵桂、黄宗汉、椿寿等可乘之机,田土、坟茔、庄户等物百姓有契约在手,照朝廷户部所定的地价逐一核实发给银两,若是有人不肯答应,或者言语冲突,意图更多索要,桂良也有的是办法,省内士绅名录上所载的,不妨花上几文打赏;贫苦百姓,安善小民的,自有三班衙役,至于另有一些由朝廷拨下,用来慰藉民情汹涌时可能会花用的银两,既然百姓并不索要,朝廷也并不追问,自然就为任上的诸人笑纳了。
这种情事到了咸丰五年的三月,铁路大工正式开始动作起来的正日子之后,达到了顶峰。
侵占的手段分为两重,首先是在数量为二三万之多的民夫身上搜刮。清例,朝廷举凡有这种诸如建路、修堤、挑河、疏浚之类的大工时,一般都会选择在每一年的秋收之后,这是为了不至于因为大量抽调民力,而使田土荒芜,伤农害时。
而各省也会以省内藩司和朝廷的两级财政为支撑,发给民夫工钱,以为鼓励之法。按照定例,每一个民夫每一天的工钱,大约是在三钱五六分银子上下。但桂良认为,数万民夫,每月支出的工钱银子就有三四十万两之多,还要总管民夫的食水供应,太过不划算,便把每日的银钱,计算到各自的用度之中,到了月底的时候集中发放——这样的做法,其中可供操作的空间就太大太大了。
曹德政和椿寿任职募民司中,笼统的计算了一番,普通民夫,每月能够到手的银子,不过五六两,倒有大半,为庶务司以粮米用度,克扣了下来。而这一笔款项,却是全凭陈兴邦几个人口中汇总,并无账目可查的。
到了咸丰五年年底的时候,曹德政找上椿寿,对他说,“……民夫苦于每月辛劳所获,尚不足一家人饱腹之用,卑职向庶务司的陈大人询问,他只是说,如今省内百业为大工用度之事,纷纷抬高市价,故而民夫粮米所需,比之往常靡费更多,所以也只有从民夫的工钱中盘剥了……大人,您听听,这叫什么话?”
椿寿不是傻瓜,他知道陈兴邦的话不是一点道理都没有,诚然,省内百业俱皆提高市价,但所用的,绝对也用不到这么多,更多的还是入了陈兴邦、桂良、黄宗汉、灵桂、乃至自己的腰包。就是连曹德政,也未尝不曾从中得利。不过话不能这样说,只好安抚他,“此事,容等我回头向总宪大人请教过之后,再来拿出办法,总不能让百姓出了劳力,却连日子也过不下去嘛”
把桂良敷衍走,椿寿即刻命人备轿,先到了府城的巡抚大堂,求见黄宗汉。把曹德政的话转述一遍,最后说道,“大人,司里以为,曹德政身为漕帮旧人,于帮中兄弟总还有几分香火情分,如今更是深得大工所雇的民夫仰重,您看?”
“快到年下了吧?这时候大工已然尽数停止,还提什么工钱银子?等到来年吧,来年之后,本府和总宪大人商议一番,到时再说。”椿寿明知道黄宗汉砌词敷衍自己,也没有办法,诚然,大工进行到此,已经快到了京、外封衙过年之期,便是桂良答应,也提不出银子来,发给众人,还是等到来年吧。于是只得回衙,好言劝慰曹德政,请他下去之后,将巡抚大人的话转告雇请来的民夫,并且说,等到来年重新动工之后,再行酌情为众人挣讨。
但还不等到了开年重启工程事项,桂良就上了一份奏折,陈言铁路工程开工之后,百姓感念圣德,更以厕身其间为幸事,故而从咸丰四年八月起,河南、湖北、湖南等省的百姓纷至沓来,只求为皇上一尽心力。
在折子中他提出一个建议,认为朝廷不应该坚峻来自民间百姓对皇帝的孝心,故而想将现有的所有民夫的绝大多数清退掉,换上新来的百姓,如是者一年,若是到这一年的年底,大工仍自不能竣事的话,在下一年的时候,再度上演这等全数更换民夫的好戏,美其名曰,让百姓都能够为皇上尽一番孝心。
第130节西苑亲鞫(1)
第130节西苑亲鞫(1)
四月二十二日,桂良到京,一路上心神不宁、魂梦难安,又盼着奕在皇上面前说上话,免了自己的死罪,能够有贬谪的恩旨到来,另外一方面又怕天使赍来的是赐死的上谕。那种度日如年的滋味,着实是难过到了极点,从江宁到京中短短数日之内,苍老了足有二十岁。返京的路上听说,皇上要在圆明园西苑亲鞫自己,这让桂良看到了一线生机:或者皇上有意借此机会,让自己一呈忠悃呢?这是不是天意转暖的征兆?
心中胡乱想着,进到城中,先押到刑部牢中,等候旨意,再行宣召。他在京城有三处府邸,早已经给宗人府、户部、刑部、九城兵马司各衙门共同派员封门查抄,家中的老幼、仆从也尽数关到宗人府高墙内,等待案子彻底了结之后,再奏请御裁,决定下一步的行止。
刑部这一边,曾国藩入值的时候,见到了已经朱批之后的奏片,简派镶黄旗领侍卫内大臣,固山贝子绵盛办理亲鞫预备事宜。因为他在西苑宿卫,就近办理,一切方便。
绵盛虽然是皇帝的叔父辈,但年纪很轻,从未办过这样的差事,所以老早就派人过来了,说是‘军机处曾大人来了,请梢个信,盛贝子要来拜访。’曾国藩当然知道他要谈什么,军机处不是晤谈之地,便派苏拉去回,叫起之后,约请到朝房说话。
在镜殿见过皇帝之后,曾国藩直接到了朝房,绵盛已经等了一会儿了,两个人虽然同殿为臣,但彼此很不熟悉,彼此寒暄了几句,他才知道,绵盛是圆明园护军营统领。
他年纪甚轻,当年在上书房的时候,和今上有一番同窗情谊,不过他为人不好读书,练有一身的好功夫,在营中深孚众望,皇帝也是知道的,后来捡拔他做了护军营的领班大臣,更点了他领侍卫内大臣的职衔。
“接到通知,我也问了好多人,都说从来没有办过这样的差事,只有请教大人了。”绵盛是不尚虚言的性子,寒暄过后,谈入正题,他说,“您是前辈,更是老大人,尽管吩咐下来,要我怎么办,我就怎么办。”
“言重,言重。”曾国藩说,“不过,贝子爷,如今头一件事,就是请旨。定在哪一天,什么时候亲审。”
“是,回去我就当面去请旨。”
“能够面奏自然是好。还有一件很要紧的是,应该派哪些人侍班,也需要面奏明白。”
“是的,老大人说得极是。”绵盛问道,“皇上如果问我,改派哪些人,我该怎么说呢?”
“刑部自然是要到的,工部也不能不到。此外,我看内务府的人也得站班伺候。”
“桂大人本旗的王爷和都统呢?”
这就是谈到世铎了,“正红旗的都统,似乎应该到,不过也只是汉军都统,礼王嘛,正在病中,我看,贝子爷就不必提了。”
“好。”绵盛无可无不可的点点头,他问,“档案是由老大人那里预备?”
“当然。”
“听说还要用刑?刑具是不是也要归刑部预备?”
“不这些刑具怎么能拿到宫里?”
“那如果要用刑怎么办?”
“棍子不就是刑具了吗?”
“啊,啊我明白了。”
镜殿之中,皇帝正在听阎敬铭伏地奏陈这一次江宁办差的详细经过,当他把从曹德政处听来的,并且在桂良口中得到印证的,关于四年之内,三度更换大工中所雇请的民夫事宜,只是为了侵占民夫工钱的事情说过一遍,皇帝说道,“朕明白了。每年更换一批新人,自然的,也就无虞旧人再为挣讨工钱银子的事情再有出现了。是不是这样?”
“是。臣问过桂良,他说,此等做法,只是 为担心民夫承建大工,伤农费时,与其荒芜一省一地的田土民情,倒不如分省雇请,这样一来的话,则损耗,也可以减至最低。”
“真难为他了,”皇帝说,“可惜了的这份脑子,要是用到正途上多好?你接着说,他还说什么了?”
“是。臣问他,江宁铁路之事,自咸丰四年至七年,前后四年有余,而百姓民夫日中所得,不过五六分银钱的例钱,但上复朝廷报销的,却是以每人每日三分三钱左右,中间差额有二分七八钱之多,即便有食水用度,也是决计花用不到这么多的。他说,若是只有食水,诚然用不到这许多,但四年之中,民夫偶有疾患,诊疗款项,也是要从工钱银子中扣下来的……”
“行了。你不必说了。”皇帝突然站了起来,负着双手在殿中来回踱着步子,心中恼怒到了极致民夫病患所花的银钱,也是在朝廷拨给到省内的款项之中的,如今桂良居然另外立了这样一个名目,欺君罔上已经到了如此骇人听闻的地步,实在是让人难以忍受
阎敬铭和朱学勤跪在地上,头也不敢抬起半点,感受着咫尺天威,心中惊惧,生恐出了一点声音,招至重谴,“黄宗汉、灵桂、椿寿等人,在其中,又各自是什么样人?”
“臣以为,灵桂、椿寿等人,心中终究还有几分天良,看他二人一个挂冠而去,一个自呈罪衍,臣以为,总要给他们留一分体面的。”
“体面?他们心中要是还懂得什么叫体面的话,也就不会在四年之内,上下其手的大贪特贪,视朕有如无物,……”皇帝猛的转过身来,看着他们,“阎敬铭,这数年之内,你任职户部,旁的人不知道,你一定清楚,从咸丰四年起,天下臣工每每奏请为朕祝祷万寿节庆,有哪一次朕不是因为朝廷用度吃紧,要将银子花到正用的地方,而婉拒所请的?你……你们都是两榜进士,正途出身,典章熟稔,你说说,天下的皇帝,有做到朕这个份儿上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