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职也以为是如此。”朱学勤是很惭愧的神色,“卑职以为,陈兴邦心中但有君父之年,也当如净瓶倒水一般,将心中所知,逐一交代清楚。”他叹了口气,说道,“真不知道桂良是如何做 的,让府中一介奴才,能够如此的守口如瓶?”
“那,杨春锃怎么说?”
“卑职冷眼旁观,杨春锃似乎也有心冷落我等,故而只是在一边落座,不肯发一言相助。”
“这样下去可不行。”阎敬铭心中思忖,陈兴邦是案中第一重要的证人,若是能够打开他的嘴巴,或者还能有一线生机,否则,迁延日久,朝廷那边怕就要有人说话了。这还不算,陈兴邦不说,皇上在自己的折子中所批示的,案中牵扯其中的那两种人就会更加有恃无恐,在旁人身上打开缺口的难度就更大了,“那,修伯,你说要是用刑,当如何?”
“卑职看陈兴邦刚愎成性,若是有用自然是极好,若是无用,他茹刑不招,反而落下无数把柄于人。”朱学勤说,“再说,将他提回江宁,本是为殴妻致死一案,此事他早已经供认成卷,又如何有用刑的借口呢?”
阎敬铭点点头,“嗯,还是老弟见识得深刻。”他又是欣慰,又是羞愧的说道,“哦,我想起来了,当年肃雨亭在山东办差的时候,也如同我等今日处境一般,后来还是皇上教以办法,令犯官不眠不休,三日之后,福济,景廉等便逐一招供了。你以为,借用前例如何?”
“这倒并无不可,只是,这样的法子,耗时良久,怕缓不济急啊。”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说当如何做?”
朱学勤听他言下有怨怼自己无能之意,苦笑点头,“大人说的是,是卑职未能料理清楚,请大人降罪。”
“不,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只是,这件案子哄传天下,若是长久不能审清问明,不但你我身担其职者难逃清议,就是皇上,……也不知道该有多么失望呢!”
“大人,不如问一问崇白水,看看他有什么办法没有?”朱学勤说,“皇上的旨意中着他到省帮办审案,到今天半月有余,却每天只是闲游散逛,公事上从不曾有半分措手……”
阎敬铭苦笑摇头,“这也怪不得他。”他说,“日后案子了了,我等转身北上,他还是要在此地任职的。若真的是得罪了太多人,让他如何为官?到时候,人人怨怼他在案中所处之位,公事上休想再有半点进境啦”
“不管怎么说,崇白水这样畏于任事,岂不是辜负了皇上识人之明?他就不怕皇上知道了,会降旨责怪他?”
阎敬铭想了想,也觉得朱学勤的话未尝无理,即便为日后考虑,这时候故意示人以闲豫之态,但案子若是就这样拖下去的话,于他日后也没有什么好处,“那……也好,今天晚上,我设宴款待崇白水,修伯,你也作陪。听听他有什么办法没有。”
第127节再掀大案(9完)
第127节再掀大案(9完)
崇实倒不是故意躲懒,正如阎敬铭所说,从陈兴邦身上打开缺口,未必不是他事先早已经想过的,但难度很大,更主要的是,阎敬铭等人行事过于方正,以为只凭几句话就可以让陈兴邦宛首低头,认罪伏法,世界上的事情,哪有这么容易的?
再一则,便是为日后着想,阎敬铭几个可以转身北上,自己却还要任职上海道呢他知道,这一次江宁办差,最后水落石出之时,就是两江官场上掀起绝大*澜之日到时候,不知道会有多少在任官员翻身落马——到那时,所有参与此案办理的官员,都会大大的遭了官场的忌讳。想到这里,他有些后悔,当初皇上让自己随同办差,应该想办法推拒才是的。
再有一点,便是阿玛在山东那边的消息。当初离开山东之前,父子两个说好了的,一等时机成熟,就会派人去给阿玛送信,由阿玛先向皇上自称罪行,求得原谅,并将胸中所知,逐一坦白;这一边,案子有了进展,则双管齐下,既能够全了君臣之德,又可以保全阿玛无恙——算起来,实在是一石二鸟的好办法。
也正是为此,他到省之后,特别是在阎敬铭以钦差大臣之荣尊到省之后,崇实只是递过手本请了个安,就轻易不到总督府去了。案子未了,他暂时不能履任上海道,便趁着这个机会,在江宁城中优哉游哉的闲游起来。
崇实自幼随阿玛在江南生长,于江南的风情无比稔熟,自从道光三十年之后,久已不回故地,此番重游,心中高兴得了不得。他最爱听书,特别是三国文,当年随父落户江苏的时候,就经常到府城去听人说书。这一次公务闲暇,更加不肯放过了。
江南说书人,和北地另有不同,分作两派,一派姓李,创始人原本是是落地秀才,在运司衙门当书办,原是个极肥的差事,但李某人熟读三国,善恶之念格外分明,自觉书办的差事,出息虽好,终究做的是一些伤天害理之事,难免为人唾骂,因而改行说书,由于他肚子中很有点墨水,所以武书文说,出言谈吐,文雅隽秀,干净利落,贩夫走卒嫌他太‘瘟’,但穿长衫的听众,却迷他迷得很厉害。
另外一派是蓝派,这一派本来是淮阳四站说‘武三国’的名家,名叫孙玉良的弟子。所谓‘武三国’是以描写沙场为主,讲究连说带做,火爆炽烈,不登大雅之堂,但到了这一带的领班名叫蓝玉春的,去其粗鲁,留其热闹,台风崭新,十分有劲。特别是讲到虎牢关、长坂坡等热闹的段落的时候,真正是能够让台下的听众血脉为之贲张,呼吸为之停顿,场面中连一根针落到地上,都能够听得到
不过,蓝玉春年纪大了,不在讲书,场中的事物,交由他的关门弟子叫夏玉台的来说:身为老师的入室弟子,夏玉台的功力青出于蓝,他的三国名为‘推动书’,说得非常快,一气呵成,而又不乱不断,有净瓶倾水,一泄直下之妙。公认是天赋学力,缺一不可,无人能及的绝技。
一场说罢,掏出几枚散碎银子以为打赏,崇实心满意足的起身离座而去。回到管驿,府上的听差,名叫金禄的赶忙迎上来,把少爷身上的长衫接过挂好,嘴里说道,“少爷,刚才有客到了。看少爷您不在,留下一张请柬,就回去了。”
“是谁啊?从哪儿来的?”
“从总督府来的,是钦差大人的听差。”金禄说,“说是请少爷今天晚上到总督府赴宴呢”
“哦。”崇实点点头,做到心中有数,又问了一句,“晋禄,今儿个几号啊?”官派人家,于府中下人起名字的时候,总会想办法寻一些好意头,金禄、晋禄声音相近,故而崇实会有这样的称谓。
“少爷怎么忘了?今儿个已经是四月初六了呢”
崇实口中嘀咕了几声,“已经整整十六天了。”他心里想,拖延半月之久,仍自没有半点头绪,料想阎敬铭怕是很有点着急了。这种着急又要分为两部分,公事上没有什么进展,皇上虽然并未有所催促,但这种无声的观望,在阎敬铭几个人而言也正是一种督促,而两江总督的印信、关防一概停用,皇帝也承担着极大的责任,事情最后能够查出来也就罢了,若是查不出来,于皇上的令名有损,是不能不让人为他觉得困扰的。
思及这一层,崇实心中大感愧疚,于他而言,并非一定想不出突破之道,只不过为了自己的阿玛,也只能愧对君父多年来的一片圣恩了
再有一层关系,便是两江官面上,大案爆发以来,人人自危,但正和自己所挂念的一样,若是有人轻易出首自白,不提朝廷日后如何处置,只是说在这官场上,就再也没有半点容身之地了
十六天的时间,崇实心中思忖,算算也差不多了。要真的容等阎敬铭打开任何一个人的嘴巴,只怕自己父子相互勾结,意图假借办案之名,行以脱身之计的事实给皇上知道了的话,不但老父救不成,连同自己,也要全数倒霉这样说来的话,今天晚上的宴席上,倒应该审时度势,打起精神来了。
他在管驿中休息了片刻,看看时间差不多到了,命人备轿,一路抬着到了总督府,门下人早就候着了,见面利落的请下安去,动作很边式,“给崇大人请安。”
“起来吧。”崇实说道,“阎大人可在衙内?”
“我家大人正在堂上和来客说话,命小的在这等着大人来呢”
“哦?是谁来了?”
“据说是叫什么曹德政的,从苏州赶过来的。”
崇实心中暗道糟糕曹德政到总督府来做什么?他深知,曹德政在这一次的案子中,也算是个中证人,不过因为案情未明,尚不及发公文调他到江宁回话,如今他突然到来,莫不是……?崇实摇摇头,清理了一番脑中胡乱的思绪,笑着摆摆手,“正好,和曹老兄多年不见,也正好有点想他了。容我到堂上与曹老兄说话。”
“是,大人请,小人给您带路。”
崇实脚下加快,绕行总督府宽敞幽深的庭院,直奔正堂,还不等到达,就听见里面有说话的声音,“……曹某虽出身草莽,但数年来多蒙皇上恩宠,长存报恩之心。故而此番北上,只是想向钦差大人一呈胸臆的”
“曹兄这话太客气了。于今之时,两江官场,尽皆是希冀脱身自保之辈,老兄这番作为,正是君子立朝,不惜一己的英雄本色,以阎某想来,这番颜色日后皇上听闻了,亦当赞赏有加……。”
正说到这里,崇实到了堂下,门下的戈什哈呼喝一声,“新任上海道,帮办公务大臣崇实崇大人到”
堂上几个人的说话给阻止了,阎敬铭、朱学勤和曹德政纷纷起身,向外迎了出来,“新任上海道,帮办公务职下崇实,见过钦差阎大人。”
“白水兄少礼,少礼。”阎敬铭还了一礼,起身之后,拉着崇实的手,向内而行,“白水兄,给你引荐一番,这位是刚刚从苏州府赶来,为案情大有教益的曹德政曹兄。曹兄,这位就是道光三十年,以旗人之身而大魁天下的崇白水崇老兄。”
“在京中的时候就听闻过老兄的大名了。皇上天语慰切,以仗义每多屠狗辈相谓的,就是老兄了,是不是的?”
曹德政憨然一笑,露出一口白皙却并不整齐的牙齿,“那是皇上夸奖,其实,曹某人从来不敢自居其大的。”
崇实笑着问道,“这一次老兄北来,真正可以称得上是大旱云霓,若是日后江宁大案得以竞其全功,老兄当记首功”
“崇大人谬奖了。其实,曹某不才,出身草莽,蒙皇上爱重,方有今日名登士榜乡录的一天,多年来皇上的大恩,不敢有片刻或忘,这一次阎大人到省办差……哎”他重重的叹了口气,声音放得和缓了很多,慢悠悠的说道,“曹某人没有读过多少书,但人情世故总还懂一些,不瞒列位,这一次到江宁来,我也是几经盘算,连府中的太太,也不曾告诉过”
这是阎敬铭也未及细问的,闻言一愣,“这话怎么说?”
“前数日的时候,沙船帮的郑帮主和罗九爷联袂到了卑职的府上。”曹德政说,“除了奉上各色礼物,并慰切银两之外,郑帮主问我,可知道阎大人奉旨到江宁来,办理铁路大工之中,往来账目混乱一事?我说知道。他问我,可有什么打算?我说,皇上待曹某一家有大恩,若是有用得上我的地方,曹某人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绝没有二话讲。”
阎敬铭几个频频点头,“嗯,嗯。”他说,“曹兄这番情意,我等早有所知的。”
“听郑帮主对我说,皇上此番命阎大人到江宁来,名为清查大工中种种混乱账目款项的花用,实际上,是……”他摇摇头,很是不以为然的苦笑几声,“那等大不敬的言论,曹某就不必效鹦鹉学舌了。总之是极为难听……”
这样的话一出口,不但阎敬铭几个,就连崇实也变了脸色,纵然这番话是经由曹德政删改,但也可以想见,为了使曹德政不至于做出什么‘蠢事’,郑若增和罗九两个,一定没有说什么好话他们怎么有这样大的胆子?明知道曹德政受皇恩深重,久思报效而无门,却当着他的面说出这样的话来,由此可见, 曹德政心中所知,着实是这些人深所畏惧更加可以证明,郑若增等流,也是慌了手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