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层嘛,我料陈兴邦还不敢胡言乱语,孰轻孰重他还是分得清楚的。”
“是,大人的话在理,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呢”黄宗汉说道,“不如请大人修书一封,卑职命人送往皖省。不但是他,就是已经改任他省的如椿子密,灵桂等,都还请大人各自手书,随同办理吧?”
桂良偶尔精明了一次,开声问道,“你说,椿寿会不会如上一年自呈罪衍那般,将胸中所知,向皇上和盘托出?”
“大人放心,卑职以为不会的。”
“哦?为什么?”
“大人请想,上一年的事情,终究是为了公事,即便银子花出去了,也是为皇上南幸之事;皇上固然有爱民之意,但下面的臣僚有这样一番孝敬之意,又如何会恼怒?而这一次,情状另有不同——银子难道他椿子密就没有拿吗?不但拿了,而且拿的还很是不少。”黄宗汉是稳如泰山的姿态,令桂良的心也放宽了下来,只听他继续说道,“其实,不论椿寿、灵桂,细细论起来,任是谁的尾巴也干净不了只是一个起身炮,两个人就落袋了不下三万两银子。这样的事情发作出来,皇上能饶得了他们?”
黄宗汉一面说,桂良一面频频点头,神情间一片深以为然,“此言大是。我想椿寿、灵桂灵桂也未必敢做此自贻伊戚之行的。”
停了一下,他又说道,“不过,寿臣老弟,此番阎丹初南来,所图者非小,还请老弟多多派人盯紧了他,可不要出了什么纰漏啊。”
“是,大人请放心,此事关乎两江无数人的身家性命,便是大人不说,卑职也断然不敢轻忽以待的。”
“那就好,那就好。”桂良说着话,端起了茶杯,门下侍立的戈什哈高声唱喏,“送客”
三月二十日,阎敬铭一行抵达江宁,他此来名义上是办理陈兴邦的差事,但任谁人都知道,他一定携有皇上的上谕,到省之后,即刻就要掀起一场大案,所以等到官船到江宁码头的时候,桂良等早已经准备下了香案,在码头迎迓,炮响之后,阎敬铭一身官服,外罩黄马褂,昂然而出,在身材高大的御前护卫并两部随员的一群人中,不满五尺的身高显得非常滑稽,但在桂良几个人看来,却丝毫没有滑稽之感:阎敬铭清峻严厉,朝野尽知,这一次又是奉旨办差,勘问大工之事,自己倒要多多小心了。
请过圣安,众人纷纷起身,桂良向上挽了挽雪白的袖面,笑着走近一点,“丹初兄辛苦了。在京中的时候久闻丹初兄大名,只恨未曾识荆。想不到这一次在我这江宁城中,终于可以一偿心愿了。”
阎敬铭扯开脸颊,笑了一下,“山翁这话,敬铭不明白,如何叫老兄这‘江宁城’?莫不是老兄还以为,这金陵古城,是老兄自己所有的吗?”
桂良一开口就说错了话,但却没有想到阎敬铭会如此的不留情面,当着两江官场数百官员的面前,直斥其非?桂良心中大怒却万万不敢纠缠,毕竟是自己当众说错了话,这时候又有另外一桩大心事困扰,只好暗中生闷气,尴尬的拱拱手,“是,老兄教训的是,容等回衙之后,老夫自当上表请罪。恭候皇上处置。”
他以为阎敬铭只是当众显官威,有意当众给自己下不来台,却不明白,阎敬铭这样做,当众羞辱他只不过占了一成,另外九成,是要示人以权贵并无可惧的清流本色
在码头边闹了一场不痛快,令得众人也没有了应酬的心思,胡乱回城之后,各自归衙视事,暂时不提。阎敬铭的官轿一路抬着,进到总督衙门,究竟是一省封疆,即便自己身上带有皇上的手谕,官场上的仪态总还是要秉持的。阎敬铭和桂良分宾主落座,各自寒暄了几句,他站了起来,“桂大人,有上谕,着大人接旨。”
“署理两江总督,奴才桂良,恭聆圣谕。”
待他跪好,阎敬铭面南而立,取出明黄封皮的上谕,“……查,两江总督桂良府中下人,实授安徽安庆府副将衔陈兴邦,为人粗鄙,不理公务,每日常在醉乡,咸丰八年十一月二十日,更于酒后狂性大发,殴打妻子王氏致死一案,哄传四方,国人侧目。数月以降,毫无进展,朕听闻之下,不胜骇异。着简派军机大臣,监管户部差事之大臣阎敬铭,并随员赴省详加勘问,以求尽早结案,上慰朕望,下安民心。”
“……令,近日有传闻称,咸丰四年伊始动工之江宁铁路一事中,账目混乱,往来莫辩。朕思桂良身为宗室,历时两朝,受国恩深重,定然不敢有从中侵鱼、贪墨情事。为求清白,为解朝臣困惑,着阎敬铭带同户、工两部随员,赴两江同案办理、务求水落石出,还桂良等以清白,还天下人以公正。案情勘问期间,暂停桂良两江总督一切印信关防使用,带了结之后,另行赏发拨给。钦此”
桂良趴在地上,楞了一会儿,心中明知道是如此,仍自难掩胸中砰砰乱跳,连领旨谢恩的话都忘记说了。“桂大人,莫非大人要抗旨吗?”
“啊不”桂良吓了一跳,赶忙碰头,“奴才领旨,谢恩。”起身之后,桂良好不容易稳了稳心神,开口问道,“丹初兄,不知道老兄以为,官署设立在何处较为妥当?”
阎敬铭心中暗笑,京中人言,桂良胸中所蕴尽数草芥,不过是椒戚贵族,方始得蒙其位,原来还不大肯相信,如今只看他慌了手脚的一番模样,连同这样的话都问出来了,就可见一斑。“阎某以为,就暂时设立在这总督衙门中吧。不知道老大人以为呢?”
“啊?”桂良一惊,知道自己又说错了话。本来已经和黄宗汉等人商议好了的,将他的钦差官署设在王锡爵的旧用府邸,然后再想对策,不料一句话出口 ,给阎敬铭大大的将了一军。话已出口,不好收回,更加以自己的一切关防都给皇上停用,便是占着这总督府,也没有什么味道了。只得点点头,“那,请容桂谋几日,再请大人过府署事吧。”
阎敬铭也不逼迫,和桂良拱拱手,说道,“那,就请山翁谅过阎某僭越了。请大人行文皖省并安庆知府,着将陈兴邦派员递解到江宁城中。本官要在江宁城中,勘问其事。”
“是,老夫明白了。”
第125节忠厚皇后
第125节忠厚皇后
江宁发生的一切,每一天都有电传司的电报报上御案,紧随其后的,是每天从江宁出发的折差,把更为详细的内容逐一奏来,使皇帝可以随时了解发生在当地的一切。
连续三天的时间,阎敬铭的差事没有半点进展,旁的不提,两江总督之下的各级官员,在面对阎敬铭的问诘之时,都一口咬定,从无贪墨情事。而户部、工部的司员的查勘往来卷宗及工程款项使用的过程中,也仅仅是得出了‘浮收’的结论——用一句现在的话来说,就是工程中的所用价格,高于市价——但这种浮收,也并不是不能接受的范围之内。
阎敬铭的折子中说,“……泛指一例,民夫所用食水一项,江宁城中粮米市价为二两三分银子一石,工程款项拨出使用则为二两四分五一石,超出一分五钱银子,虽有其名,但臣详加纠劾之下得知,大工构建期间,江宁城百业杂务,确有浮冒……”
皇帝掩卷长思,阎敬铭的话不是不对:这样大的工程,这样多的人会聚一处,每日所用,何止千万、商人借势提价,也是合乎情理的。不但是这些,就连铁路工程中要使用到的各种砖石、木料,从旁的省份中运载到江宁,也会比往常有所提价——这都是在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难道说江宁铁路的种种花费,都是用到正途上了吗?绝对不可能这其中一定有问题,只不过阎敬铭还没有找到突破口 是了。
想到这里,他提起笔,在折子上批阅,“览。江宁铁路,举国观瞻,朕所图者,万世得利。桂良等所图者,一朝受惠。故其间必有隐匿情事,你在省内查案,当上体朕心,但有所见,皆不可轻易放过。”
“……汝在省内查案,遭人所嫉,当时刻小心为奸人所谋料。”写到这里,皇帝想了想,阎敬铭身边虽然有钦派的御前侍卫护持,怕终究还是不保险,等更加加强防范才好。当下继续写到,“江宁绿营,有前光武营新军三营统带,以总兵衔办理军务之程学启者,可以钦差关防,供汝趋使。或者,有绿营偏将罗炳坤者,心念君父,尚称可造,亦可调用身边,以为护持。”
写完看看,自觉差不多了,错非桂良真敢谋反,否则,有程学启和罗炳坤两员大将在身边,大约能够保证他一己之身,不会受到什么戕害。笔锋一转,又写道,“省内官员,上下其手,彼此沆瀣,种种贪墨情事,为必有之事。抵死不认,不外两数:其一曰心存侥幸,只盼汝多日查无所获之下,婉然北返,则该等人额手相庆也;二曰身担重罪,不敢吐实。”
“彼二等犯员,当分别对待,前者当晓谕朕心,望其能有改悔之意;后者,可行以雷霆手段,不必拘泥于庙堂法度。总之一切以将江宁大案,梳理清晰明白,是为至盼。”
皇帝一面写,一面心中思考,阎敬铭可称是朝廷上下首屈一指的清廉之臣,论能力不在肃顺之下,论品行,更加不是肃顺之流可以比拟的,若说有什么缺憾的话,就是脾气太过耿介,不能与同僚和睦相处。但时至今日,这种上下和衷共气的风气,早已经不再是朝廷所需要的,正好相反,倒是他这种肯于、又敢于破除情面的大臣,方是自己所需要的呢
他心中想着,又很觉得自得:这样的大臣,也只有自己能够用得吧?只是不知道,这一次江宁办差,能不能给朝廷带来一些新的气象?
便在此时,听外面有杨三儿几个跪倒行礼的声音,“给皇后娘娘请安,给云主子请安。”听声音是皇后和云贵人到了。
皇帝把笔放下,转身看过去,果然,皇后钮钴禄氏和云贵人一前一后进到暖阁中,“呦臣妾姐妹来得可是不巧,皇上在批折子呢”
“进来吧,……”皇帝站了起来,摆摆手,示意六福把奏折捧走收好,上前几步,看着她们,“臣妾(奴才)叩见皇上。”二女盈盈下拜,给他虚扶了一下,“今儿个怎么得空过来了?可用过午饭了吗?”
“是,臣妾多谢皇上垂问,已经用过了。”皇后说道,“今儿个和云妹妹闲聊,皇上多日以来政事繁辸,姐妹们心中记挂,正好听人说今天的叫起散得早,臣妾斗胆,就过来了。”
皇后根本不会撒谎,看她小脸通红,举止扭捏,皇帝就知道,一定是有什么不好张口的话,要和自己说。转念一想,已经知道了大概,“你啊,有什么事就直接和朕说,朕和你份属夫妻,还用得着挖空心思的砌词分辨的吗?”皇帝笑眯眯的问道,“朕听说,六弟妹前几天进园子来了,是不是?”
皇后吓了一跳,赶忙屈膝拜倒,口中说道,“臣妾这一点小见识,原也不敢想能够瞒得过主子,臣妾是女人家,朝政大事,有祖制……今儿个和云妹妹一起来。”
皇帝无奈摇头,伸出手去,把皇后拉了起来,“行啦。”他说,“听听你说的都是什么啊?语无伦次的,这样的事情,还是让她来说吧。云贵人?”
云贵人也是心下惊惶。皇帝极少这样称呼她的品秩,大都是以‘云儿’或者‘紫云’相谓,这一次听他叫自己‘云贵人’,女子的心中一惊,忙不迭的跪了下去,“回皇上话,今儿个早上,恭亲王福晋和醇贝勒福晋到了园子中,以为皇后娘娘请安之言进陈,……实在是为恭王福晋的阿玛之事而来……”
“哦?叶赫那拉氏也来了?”皇帝轻笑着问道,“真是兄弟情深啊她们说什么了吗?”
皇后在一边坐着,心里很不是味道:早上的时候,云贵人到自己的房中来请安,姐妹两个说了一会儿话,下人来回奏,说是恭王福晋与醇贝勒的福晋联袂驾到——钮钴禄氏秉性淳厚,更深知朝廷礼法,国政大事,皇帝不主动说起,皇后从来都不会动问,故而两江上下闹得一塌糊涂,皇后居然一无所知,只当这妯娌两个真的是来为自己请安的。
命人延请进来,行礼以毕,说不到几句话,瓜尔佳氏突然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弟妹……”皇后大惊,以民间的称呼叫着她,“怎么了?是不是受了什么委屈?和我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别只是哭啊?”
“皇后,奴才知道,您是最最心善不过的,如今奴才府上,阖家遭难就在眼前,请皇后娘娘慈悲为怀,救救奴才的阿玛吧”
皇后给她的一番苦闹弄得手足无措起来,连声问道,“你阿玛?你阿玛怎么了?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娘娘,您就别问了,您只要肯出言向皇上求恳,满天云彩就散了……”醇贝勒福晋叶赫那拉氏也在一边说道,“皇上最听您的话 了,大家都知道的。”
一边坐着的云贵人知道这二人所求者甚大,不要说皇后求恳未必得蒙恩准,就是皇帝碍于情面准了,也一定会大大的不满,更不用提这样干预朝政,一旦惹怒了皇帝,岂不成了从井救人?因此在一边给皇后使眼色,奈何后者无暇他顾,只觉得这两个弟妹哭得梨花带雨的样子分外可怜,不假思索的答应下来,“你们放心,我一定帮,我一定帮只要你们不哭,让我帮什么忙我都帮”
等恭王和醇贝勒福晋跪安而退,紫云连生气的力气都没有了,“皇后娘娘,您……哎怎么也不看看奴才的手势呢?”
“怎么了?”皇后是厚道人,学不来这种察言观色的功夫,但知道云贵人品秩虽低,却是言之有物的,“我……是不是说错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