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他进来。”皇帝头也不回,继续对崇实说道,“……便如同在四川一般,该处置的,不要顾及是任何人的门生弟子,也不要考虑循循私情。”
“是,奴才记下了,这一年多来,奴才在龙茂道任上也算小有所成,总之就是以当初行之铁面之法,在上海推行而下就是了。至于旁的人,爱怎么想,奴才不会理会。”
“还有一节,便是上海地处要冲。往来之间多有各国洋人,英国、法国、美国都有驻上海是领事馆,朕知道你不通洋务,若真的有和洋人有绕不开的地方,只管具折而奏——倭仁,徐桐,你们两个人可是为朕捡拔容闳入值上书房之事而来的?”
崇实没有想到皇帝会突然转向,闻言一愣,向旁边跪了一点,给两个人腾出位置来,“是。”倭仁伏地奏答,“老奴才智愚钝,自问与新近同僚难以融会贯通,故而特来君前请旨,请皇上免了老奴上书房师傅之职。”
皇帝立刻觉得怒火上冲,瞪眼瞅着倭仁,“倭师傅,朕在上谕中写得清楚明白,请人传授西洋知识,在当年,圣祖临朝之初,也是有过先例的,又何尝有损明君威仪于万一?容闳是我天朝第一负笈归来的学子,论及典章教化,传世之学,不但比不上你,就是你身边的徐桐,上书房中的瑞常,他也只能瞠乎其后的。朕让他到上书房,只是为了将一些西洋语言、文字、科技之学循序渐进的传授给朕的子嗣,和上书房中于西洋之学从心底喜好的孩子们——你又何必以求去相争呢?”
跪在倭仁身边的徐桐想了想,贸贸然趋前奏答,“皇上?”
只说了两个字,就给侍立在一边的端华打断了,“你住口这里也轮得到你来说话吗?”徐桐为他撞得脸红脖子粗,委屈的低下头去,一言不发。
倭仁碰头答说,“老奴不敢”他说,“老奴从未敢有荒怠圣学之心,只不过,老奴听闻,容大人行止之间,迥异常度,老奴担心,和他彼此不能融洽,为免除日后难以两全,还是请皇上免了老奴的职衔吧?”
“朕倒不知道,你居然还有这么一份未卜先知的本事?这也是你平生所学,并以之传导世人的?”
“这,子不语怪力乱神,子平之道,老奴不曾学过。”
“那你怎么就知道,你和容闳一定会有不能融洽之处?”皇帝大声向外招呼:“六福?你现在即刻出园子,到总署衙门,传容闳来见”说完又回头对倭仁说,“朕倒要看看,他是怎样个‘行止之间,迥异常度’的?倭仁,朕可告诉你,若是有也还罢了,若是没有,朕先问你一个诬蔑大臣、构陷同僚的罪名现在你出去,殿外候着”
倭仁恭恭敬敬的碰了个响头,仍自由徐桐搀扶着,师弟两个到了慎德堂殿外,跪在金阶下,等待着。
皇帝从窗户向外长身看了看,口中骂了一声,“食古不化不必理他,朕方才说到哪里了?”
“皇上,倭艮峰两朝老臣,又是先皇和皇上期许的重臣,还是为其留几分体面吧。”崇实说道,“况且说,此事是为容闳入值上书房而起,要是弄得皇上心中不喜的话,奴才只怕,日后容大人入值的时候,亦多有忧惧之心呢?”
皇帝摇摇头,“崇实,有些事情,你是不懂的,以后和肃顺在一起,多多学学吧。”
崇实不明所以,唯唯的应承了下来。
第121节食古不化(2)
第121节食古不化(2)
临到午时,容闳才急急忙忙从总署衙门赶到园子中,这里他不是第一次来,但皇帝下旨,宣召他一个人到御前回话,还是平生仅有,其中原因,尽人皆知,倒更让他觉得紧张,阳春三月的天气里,路上奔忙,心中急躁惶恐,竟是连朝服带外面套着的雪雁补服都给汗水阴湿了。
过了奉献无私殿,只见慎德堂前不远到处都是围得三五一群的官员,对着殿门口艳阳下的三个人指指点点,口中在说些什么,容闳不知道怎么回事,也顾不得多问,一路跟在六福的身后,进到殿中,轻打马蹄袖,跪倒见礼,“署理总署衙门,四品赞襄政事臣容闳,恭请皇上圣安。”
“容闳,这一次找你来,是为了二阿哥典学一事。”皇帝说道,“如今天朝和各方列国交往日渐增加,想来这样的方式,日后还会更有增益。朝中虽然有从同文馆修成结业的八旗生员和汉人生员,不过,这些人多为半路出家,不能通晓其中,更不用提行驶师道尊严,教化朕的子嗣了。所以,朕想,就由你来做朕的二皇子的西学老师,公务上的事情嘛,你若是精力有所不济的话,日后给朕上折子,朕免了你这方面的兼差就是了。”
容闳赶紧免冠碰头,诚惶诚恐地奏答:“臣敢不竭驽骀,上答天恩”停顿了一下,他一如既往的语调慢吞吞的说,“臣只恐学业未成,不能为人师表,有负君父重托。”
“这件事,不用你来操心,朕让你做的,左右也不是那些圣人教化,文章千古之事,只是要你把在美国所见所闻,心中所知所想,尽数教授,举凡物理、术数、历史、地理之类的学问,都传授给他,能够领悟多少,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这样一说,容闳才算放下心来,不过有一点是一定要事先和皇帝奏闻的,“皇上,臣秉性愚钝,术数之学,为臣所未谙,还请皇上另择贤明,教授二阿哥吧?”
“也好,术数之学,同文馆中,朕记得有外国的洋教习的……”他的话忽然止住了,只是让容闳入值上书房,就引起了倭仁等清流的猛烈反弹,要是真的选派一个外国人来,这些人不知道会闹出多大的乱子来呢?“算了吧。朕记得同文馆中有中华的术数方家,叫李善兰的,可是?”
“是。李善兰是海内首屈一指的算学、天文历法大家,更且秉性方正,大勘为人师表。”
皇帝笑了。容闳究竟是从小在洋人的学校中成长起来的,语气中虽然很恭敬,但奏答之间很是不得体,这也算无可奈何,对于他来说,或者和各国的使领场馆中的僚员谈天说话,仍自要幸于在自己面前奏答吧?“那好,这件事暂时不必提,等日后,载滢若是真的喜欢西洋之学,并有意进取的话,朕再下旨宣召。”
他想了想,对容闳说道,“朕看过你的履历折,你年幼的时候,就远赴异乡,回国之后,所行的,也都是一些多与洋夷往来的事体,朝中的很多人情往来,未必如西洋各国那般的简单,日后于上书房当值的时候,要是有一些心中委屈、焦躁之感的话,只管递牌子进来,朕酌情为你做主。”
他的本意是提点容闳几句,却不料,对方根本听不懂容闳自幼生长南国,受的又都是一些西式教育,严厉则严厉,但彼此师弟,同窗之间的关系却也很是融洽,之后出国求学,再到归来入朝,所交往的如宝鋆、李鸿章、徐继畲、荣禄等人,或者和他往来并不频密,或者年少,性情淳朴,另有一份师生情谊,故而,官场上的这种倾轧,于容闳来说,竟似乎是如同未经世事的孩童一般故而对皇上特别说的这几句话,没有半点领会,唯唯应着,碰头而出。
皇帝叹了口气,摆手示意六福,“让外面几个奴才进来。”
六福转身出去,只见倭仁、徐桐两个跪在一边,崇实跪在另外一边,这里本来和他无关的,只是为倭仁求恳的时候,说了一句很糟糕的话,他说,倭仁行事之间,是‘爱民有心,救民无术’。这句话是圣祖时期的名臣,理学宗师汤斌所言,联系到当年的旧事,大约的意思是说,一件本身并不能为众人认可的事,若是能够任用得人,也未必就一定会有大家意料中的极坏的结果;同样的,皆以为是好事的,若是所得非人,也未必就是好事。
以这样的话为倭仁辩白,皇帝自然恼火:什么叫救民无术?难道说朕选拔容闳进上书房,是以教化典仪之事,交托非人吗?皇帝一怒之下,将他也打发出去,让他与倭仁两个同跪反省。
把几个人传到殿中,看倭仁步履踉跄,几乎站都站不稳了,皇帝心中未必没有怜惜,但此刻却不是时候,等徐桐和崇实搀扶着他再度跪倒之后,他问道,“倭仁,这两个时辰中,你在外面可想明白了吗?”
“老奴……昏悖,难以明晰圣意。只是,皇上,容闳不过靠一些奇技yin巧之法,上邀帝眷,这样的人,如何能够启沃皇子的学业啊?更且说,二阿哥秉性仁厚,若是学得那些西洋不敬祖宗……”
皇帝用力一拍御案,大声说道,“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你只知道西洋人不敬祖宗,单单以奇技yin巧之学蒙蔽世人?你就不知道,西洋人所有的科技、文明、智慧,并不在我天朝之下?再说,载滢在上书房学习多年,早已经上书房的几位师傅教以典仪文字学识,你以为,朕的子嗣就是这样的不堪一用?只是和容闳学习一番,就会忘记祖宗、礼制,改而像那些你担心的西洋学子一般,变成不忠不敬之徒?”
倭仁迟疑的眨眨眼,还没有从皇帝所说的这一大套满是断章取义的话中明白过来,只听他继续说道,“便是和容闳学习,也只是为日后能够为国出力,为朕分忧的举措,总署衙门那边,日后终究是要交给下面的人来打理的,朕本来想,由老六分劳,奈何他不争气,做出下作事来,也只有弃用;现在虽然有文祥管部,他的年纪大了,又能操劳到几时?”
这一次倭仁几个听懂了,原来,皇帝让二阿哥学习西洋知识,只是为日后以皇子之尊,管部所用啊?“是,老奴明白了。”倭仁说,“一切都是老奴糊涂,今后当竭尽所能,……”
“倭师傅,朕刚才就说过,载滢和容闳学习,只是为日后打算,更有一说,西洋文字、知识,与我天朝天差地别,朕还得看看载滢是不是这样的一份材料呢若是是的话,自然无妨,若不是,则不待你等赘言,朕也会另有权宜之策。”他说,“至于你和徐桐,在上书房中,总还要秉持君子待人之道,朕不会担心你以年资为侍,欺凌同僚,但更要以身作则,不可有这等事体出现,你可能与朕保证?”
只不过是要给自己的子嗣选择一位师傅,居然也要如此的大费周章,皇帝心中大感无奈,怎么就有这么多食古不化的老顽固?满脑子想着的都是华夷之辨,天知道,连倭仁、徐桐,甚至一国的天子的自己,都只能算是‘夷’吧?还辩?辩个屁啊?
心中胡乱的想着,脑筋转到昨天所见的二阿哥载澧的试文之学上,小小的年纪,八股文章居然做得比自己这个当阿玛的还好?他忽然转过一个奇妙的念头:要是朕也随同下场的话,不知道最后的结果会怎么样?
这个念头一出现,皇帝明知道这只是痴人说梦,却犹如野火一般燃烧起来,现在下场自然不可能,等到今年秋天吧:咸丰十年,是自己的三十整寿,礼部已经奏请,加开恩科,今年己未,明年庚申,正恩相连,或者可以圆了自己这个荒唐的美梦?他一边想,一边觉得好笑,此事可不能给外间的那些人知道,否则的话,只是劝谏的声音,就让人愁也愁死了
忽地,脑子中闪过一个念头:不对啊,应试的举子,都是 有各省报上来的名册的,如何把自己的名字加进去呢?这个问题一出现,立刻让他如斗败的公鸡一般,再无刚才的兴致盎然。
惊羽站在殿阁的一角,目不转睛的看着皇帝,见他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咧嘴,既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不敢动问,却又觉得,只要能够看着面前的这个男子,心头便是一片平安喜乐,再无他求了。
消磨了片刻,皇帝拿起一本奏折,在手中展开来,是两江总督桂良所上,奏事的由头是,“为密陈家人陈兴邦事状,伏乞圣鉴事。”皇帝冷笑一声,认真读了下去。
陈兴邦是桂良府中的家人,当年江宁铁路动工,桂良找灵桂说请,为之在备材司中任了一个职位,专门负责运送到大工现场中用来发给民夫的食水等物——三年的工程下来,发了大大的一笔横财。眼见铁路完工,皇上南幸之后,中英两国战事休止之后,各省演练新军,这又给陈兴邦找到一条发财之道:他在江宁城守营中又寻到了一个同样的职位,专管军营中一切庶务。
但这一次他打错了盘算,各省新军操练演武,为了担心上下贪墨,重现八旗‘绿营军士疲滑不振的歪风,朝廷下旨,各省军士饷银等几乎所有能够有银钱勾当的差事,都要按月逐一上报兵、户两部,等于是断了陈兴邦的生财之道。这让他又是恼火,又是后悔:早知道这样的话,何必到军营中来?在总督府中,岂不更加安闲?
到了咸丰八年八月,陈兴邦从江宁城守营困守数月,又去找桂良哭求,把他调到了安徽,实缺的候补副将衔,驻节在安庆。以他一介家奴,一年之间,荣升得如此快捷,已经大大的出了格,但桂良身为两江总督,宠信陈兴邦,旁人不敢招惹,也就只好由得他折腾。
等到了八年的十一月底,出了两件事,第一便是京中的恭亲王奕,为隐匿奏折之事震动朝野,落得个赋闲府中的结果;另外一件事,是陈兴邦在自己家中毒打续弦的妻子李氏致死一事。
陈兴邦为人残暴,万民痛恨,不过两江有桂良撑腰,京中又有奕这样强有力的奥援,即便有清正可风官员,也轻易不敢招惹,如今恭亲王一朝去朝,很多人开始借势而行,参奏陈兴邦的奏折,如同雪片一般的飞到京中皇帝的案头。其中尤其以安徽安庆知府沈葆桢的弹章,最是犀利狠辣。
沈葆桢是福建人,他的舅舅就是当年的抗英名臣林则徐,而沈葆桢和林则徐除了舅甥之外,还是翁婿,这样两层亲密的关系,使林则徐对自己这个女婿非常的看重。一直教养在自己府中,课婿读书。沈葆桢科名早达,道光二十七年中士,散馆之后,考中柏台,后外放广信知府,在任上多有建树,咸丰五年的时候,调任安庆知府。
沈葆桢文笔老练,律法纯熟,在参劾陈兴邦的奏折中,是这样说的,“……查定例,夫殴妻子致死者,罪应拟绞,仍就情节轻重,分别实缓办理,陈兴邦无故殴妻致命,据潜山县知县勘验,尸身遍体鳞伤,情极残忍。就案顶罪,已在情实之列。该副将平日横行不法,罪迹多端,至省城数百人公禀请除此害,其凶狠尤可概见。”
在详细叙述过案情由来之后,沈葆桢写到:“……臣以为,陈兴邦身为朝中员吏,事发之后,寄望总督,全无引咎之词,廉耻丧尽,恬不为怪。应请旨将陈兴邦革职拿问,敕下刑、兵二部议罪处置,以肃军纪而昭炯戒。臣职分所在,例应纠参,不敢因陈兴邦之门户鼎盛而瞻顾迁就,是否有当,伏祈皇上圣鉴训示。”
这份折子是上一年的封衙之前数日送抵御前的,皇帝心中苦笑,只是看其中‘……不敢……’一语,就可知沈葆桢着实已经得参劾文字的‘辣’字诀了
折子送抵御前,已经临近新年,皇帝认真看过,将其搁置了起来,一直到过年开衙,都没有就势采取行动,而是很奇怪的,将折子转发两江总督,命桂良明白回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