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证无误,这是我亲耳听阎丹初、曾涤生两个人说的。”端华说道,“子鹤,你以为如何?”
“若是参详上一年六王爷连续两端隐匿奏折,壅于上闻之事,皇上的奇怪处置,也可见端倪于一斑了。”为端华称作‘子鹤’的老人,正是道光三十年,因为贿言买参一事,给皇帝发出京城,永不录用的前任军机大臣陈孚恩。
陈孚恩是江西新城人,和翁同龢一样的拔贡出身,论及学识、文字、博问之才,并世无双,算得上是道光一朝最最顶尖儿的人才之一,只不过,陈孚恩没有翁同龢这样的自励之行,相反的,依附在穆彰阿门下,供其驱走,特别是王鼎尸谏一事,令天下英雄扼腕(这一段故事详见前文,不缀)
咸丰初政,陈孚恩自贻伊戚,为皇帝赶出庙堂,回到了江西老家,和周祖培一样,像他这样的朝臣领袖,身在江湖,也是省内士绅中头一流的人物。
咸丰七年,皇帝南幸江南,陈孚恩忽然动了游兴,从江西老家带着几个随从家人,一路到了江宁,他的宦囊颇丰,银钱一物,从来不是萦留在心的问题,在江宁城中寻得一个客栈住下——他并没有以此机会复起的打算,不过是想游山玩水,领略一番江南秀色而已。
等御驾到了城中,很偶然的一个机会,他遇到了一个人,便是新任上海道的王有龄。陈孚恩在道光二十四年至二十六年的时候任职浙江学政,而王有龄就是他在浙江学政任上所考中的,从这样论起来,两个人有一番师弟情谊。
他乡遇故,王有龄很高兴,把陈孚恩的行礼、车马、下人一概接到自己在江宁城中所居住的驿馆中,师弟两个日夜盘桓,也向老师说起了在秦淮河边于上的经历,当然,隐去了皇帝荒嬉玩闹的细节。
八载的林下悠游生涯,让陈孚恩入仕之心早已经淡泊,朝中旧有故事,怕是到现在仍自有人记挂在心,不提皇上上谕中有过:‘将陈孚恩发回原籍,着省内地方,严加看管’的话,只是从自己本心来说,也实在是不大愿意再淌入这一汪浑水中了。
故此,每当王有龄问起老师日后行止的时候,陈孚恩总是说,“徜徉林下,做一介富家翁足矣。宦海沉浮,非老夫这般年过半百之人可以承受得了的了”
不过到了后来,这件事发生了一点变化,中英衅起,兵凶战危,这时候,皇帝移驾上海,于广东奏报根本不予理会,每天悠闲度日,竟似全然没有这档事一样,令陈孚恩越来越觉得奇怪。
他虽然不在庙堂,难得与闻这种朝中大政,但王有龄是皇上几乎每天都要见的人,君臣商谈的也都是一些上海日后的经贸发展,特别是一些针对洋人的往来贸易的事端做征询,后来听王有龄说,皇帝和他提及了两件事,第一是在上海成立一家名为交易所的地方;第二,就是要在上海或者在江南旁的地方,成立一所大学。
虽然并不是什么成议文字,但在陈孚恩听来,也觉得分外好奇,什么叫交易所?什么叫大学?都是他闻所未闻的,听王有龄解释了几句,不过他也是瞎子摸象一样的不着边际,反倒弄得陈孚恩更加如坠五里雾中了。
后来经由胡雪岩、王有龄几个多番解释,陈孚恩方才明白了其中大约的含义,大学不提,所谓的交易所,就是将天朝所有,种种资源,全数聚集到一处进行交易,国家颁布政令,设立一个机构,并从交易额中提出一部分来,作为经费之用。
这样一来的话,首先是免除了商民流动各省,劳心费力的苦楚,二来,也可以为天朝百姓,提供了一处无比明确的目的地——仅以上海为例,皇帝的意思是在上海成立纱织交易所,所有的江南所产生丝、熟丝、蚕茧都可以拿到这里来进行交易——对象,自然是以洋人为主。
听胡雪岩几个分解多日,陈孚恩终于有所了解了,不过,他也知道,这是皇帝初步的构思,距离正式实施开来,还有很长的时日和很远的路途要走。但以他多年所见,皇上似乎于这种新奇事物,有着非同一般的兴致,不论是铁路、兵事、甚或与洋夷沟通商贸往来之事,都是在先皇年间,甚至是在高皇帝年间,想都不要想的事情。
这让他大感有趣,也经常向王有龄问起皇上召见他时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了。
王有龄看出老师有些意动,但凭他的官位和能力,若说能够帮助老师重回庙堂,无异痴人说梦,认真的盘算了半天,给他 想到一个好办法:“老师,学生近日在府中宴请宾客,想请老师也见一见。”
“哦?宴请的是谁啊?”
“就是皇上面前的第一红人,御前大臣肃顺肃大人。”
陈孚恩宦海多年,王有龄的这番做作如何能够瞒得过他?肃顺他也是认识的,不过当年一个身在枢庭,一个不过是闲散宗室,想不到数年之下,他倒成了皇上面前的‘第一红人’了?“我与肃雨亭也是多年不见了,想不到今天借你的光,和他他乡会晤?”听他的说话,王有龄知道,老师已经答应和肃顺相见了,即刻下去准备,不提。
等到宾客盈门,旧雨新知登府之后,王有龄找了个由头,把肃顺请到了后堂,“大人,这一次在府中饮宴,除了为大人践行之外,另有一事相请。”
“是什么事?”
“是为家师之事。他老人家久闻大人礼贤之名,又有爱护人才之心,故而请见大人一面,当面有请教益。”
“你的老师?”肃顺一呆,他吃了几杯酒,思路很是混乱,本来王有龄和他说过的事情也忘记了,开玩笑似的说道,“不知道是哪位大贤,能有雪琴兄这样的高足呢?”
“不敢,雪琴何德何能,未能学得我家老师十成中的一成。”停顿了片刻,看肃顺犹自想不起来,只好说道,“我的老师,便是当年的陈子鹤,官讳是上孚下恩的。”
“陈孚恩?”肃顺想起来了,这件事王有龄确实和自己说过,当时自己还觉得很惊讶来的,“哦。不知道紫藿兄现在何在?”
“正在卑职的书房中,等待拜会大人。”
“说什么大人?”肃顺笑着说道,“我与陈公多年未见,他又是学林前辈,焉有让前辈拜见晚生之理?领我去,我要向紫藿公行弟子之礼。”
王有龄赶忙劝阻说道,“若是这样的话,卑职不敢引路。家师说过,若是大人执意拘礼的话,就不敢有劳大架了。”
“那好吧,我和陈公之论年齿,不叙官位,如何?”
这样的方式也是王有龄心中所冀求的,笑了一下,他说,“就依大人,大人,这边请。”
在书房中和陈孚恩见了面,一个称鹤公,一个称大人,彼此相谈甚欢,不过,当肃顺以为,陈孚恩此番举措,是有意依附自己,在府中做一名请客,以庙堂多年所学,参赞幕僚,并以此为由,试探招揽的时候,陈孚恩出人意料的拒绝了他的邀约,“大人好意提携,孚恩岂有不知,只不过,乡居多年,早已经忘却种种忌讳,与其日后到了大人府上,多有得罪处,不如请容老夫数日,在这江南之地,一则可以学学朝中新政推行之道,为日后所学所用;二来,可以和雪琴多方教益,等到日后,大人有传召处,一纸文字,老夫定当北上,供雨亭兄趋走,您以为如何?”
肃顺心中叫妙:陈孚恩不愧是在京中供职多年,又是经穆彰阿调教出来的人才,这番为人为己的谋略之功,果然非比寻常要知道,他毕竟是皇上当政之后,第一个为树立新君权威而赶出庙堂的弃员,虽然没有‘永不叙用’的话,但自己身为天子近人,要是仗着皇上的宠幸,贸贸然就把陈孚恩引入府中,皇上会怎么想?
而有了这样一番折冲,又有了今天的这一面之缘,肃顺大可以在皇上面前提及自己,一介儒生,又是前朝旧臣,无官无位,料想皇帝不会说什么。到时候,再北上入京,即顾忌到了皇上的颜面,又能够得偿心愿,岂不就是十面光的做法?因此,双方一拍即合,宾主尽欢而散。
回京之后,肃顺几次要找机会和皇上禀明此事,奈何政务繁仍,始终没有合适的机会,再到后来,连他自己也给皇上半真半假的一怒之下贬到外省为官,这件事,更加蹉跎了下来。
但谁也没有想到的是,咸丰八年八月间,肃顺在山西任上第一次回京述职的时候,陈孚恩居然也到了北京——烈火烹油,锦上添花的事情人人会做,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只有雪中送炭,才会为人感戴,甚至铭记五内——陈孚恩如是想着。
果然,肃顺大见其情,陈孚恩年过半百,他不愿意让其受雨雪载途之苦,便将他留在北京的府中,和龙汝霖、黄锡两个闲谈消磨,清酒度日,左右也养着两个清客,不差他这一个人,一直到了咸丰九年的三月,肃顺二次回京,载垣和他说起了在军机处所见所闻之事,诸如翁心存被罢职出朝的事情也就罢了,阎敬铭和曾国藩两个在御前及私底下的一番奏答,让肃顺猛然意识到,皇上当年和自己说的事情,怕是要付诸实施了。当下赶忙将几个心腹近人招揽至书房问计。
陈孚恩望着烟雾荡漾的茶盏,继续着自己刚才的话题说道,“你们想想,不管怎么说,王爷上年冬天所行之事,都是人臣之耻,更不用提数年来,皇上对这个血亲的兄弟,放手使用,迭次提拔,以不到而立之年,领袖军机处,其中固然有皇上临机决断,增长其经验之处,但君臣同心,这些年来,推行新政,亦可谓是倚重甚深。”
“便是这样的一个人,居然做出这等事来,皇上心里该是如何的恼怒,愤恚?而结果呢?只是将其软禁在府中,并不做任何处置,思之岂不怪哉?”
“皇上即便生气,总也要顾全天家的脸面吧?这样的事情为外人所知,不但王爷要大倒其霉,怕是皇上的面子上,也不好看吧?”
陈孚恩知道肃顺非常精明,但终究是没有读过多少书,有时候看事情会参详不透,笑笑说道,“若是能够掩盖得下去的,自然不必提,这件事已经哄传得举国尽知,这样屈己保全,内中深意,就大勘玩味了。”
“子鹤兄以为呢?”
“皇上圣意如天,我又岂敢妄加悬揣?”
众人一再请教,陈孚恩点头一笑,“若是依我看来,皇上如此行事,缘由无非有二,恭亲王是皇上的血亲兄弟,先皇龙归大海之先,皇上于榻前赌咒发誓,善待各家弟兄,这是其一;再有一个嘛,就是为日后铺路。列位请想一想,桂燕山是恭亲王的岳丈,日后追查起来,无事便罢,若是有事,皇上临以重课,恭王在一旁,是说还是不说?”
“那,子鹤兄以为,恭王会不会说呢?”
“身为半子,眼见岳家有这样塌天的大祸,又如何能够不发一言?”陈孚恩说,“不过嘛,桂燕山在两江任上,也着实的闹得太不像话了。”看众人的目光再一次聚拢到自己身上,他说道,“这一年来,我在江南到处走了一遍,说起来,只是皇上南幸一次,两江花用的银子,便如泥沙俱下,也不知道其中有多少,都流入了自己的腰包。还不用提铁路大工,耗时多年,两江所属,上下其手这样的事情不发作则以,一旦发作,——老夫身在江湖,却也知道,咸丰五年、六年连着两年皇上万寿节庆,都以如今用度吃紧,草草罢事——可是有的?”
“有的。我等都以为,皇上如此屈己从人,实在是古来圣君本色。”
“便是了。连皇上都为铁路大工顺利完成而有这样一番……”陈孚恩话到嘴边,把‘做作’二字咽了回去,转而说道,“……反倒是下面的官员,上下其手,从中侵鱼贪墨,你们想想,皇上心中该有多失望?多生气?”
书房中沉默了片刻,听着外间隐隐传来的笙管笛箫之声,一时间都有点找不到话题,“那,子鹤兄以为,皇上下一步棋,会怎么下呢?”
陈孚恩摇头叹息,“此事不发则已,发则震动天下,不知道要有多少人一朝落马,总要慎重其事,方才妥当啊。”他说,“故而,不论皇上如何决断,事先三番四想,总是该当的。”
说到这里,无言可以继续,场面又冷了下来,肃顺左右看看,长身而起,“今天不谈公事,只说风月。席间列位正在候着,不好耽误了大家的时辰,子鹤兄,各位,和我一起入席吧。”
到了外面,正在热闹的时候,台上已经换了一出戏,是《翠屏山》,梅巧玲演潘巧云,他正在妍丽如花的年岁,台容极好。杨月楼扮的杨雄,俞菊仙扮的石秀,更加是工力悉敌。末后杨月楼一路单刀,身眼手步,一丝不乱,舞到妙处,就如一片电光,满身飞舞。台下又是一片轰然喝彩之声。
肃王华丰最爱看这等唱念做打俱全的戏目,比场中哪一个叫得都欢畅,响彻场中的锣鼓点儿都不能把他的嗓门压下去,一直到肃顺几个到了他身前,拍一拍他的肩膀,方始收声起身,“六叔,四叔,怡王?快点入座,和我一起看?”一边说,一边拿起茶盏边上的案目,递给肃顺,“六叔,你也是个中识家,你也点一出吧?”
其实,肃顺的年纪比华丰要小很多,不过论起来,和华丰的阿玛是一辈人,故而他要这样称呼他,肃顺摆摆手,示意不必,眼睛紧盯着台上的梅巧玲发呆。一年不见,梅巧玲比之当初在嫂子的生辰庆典的台上所见,似乎更加娟秀俊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