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曾国藩掰着手指头为他一一点算,“载垣不过以旗人领班,即便是闹出再大的风波,也是碍不到他的头上的;文祥掌理总署衙门,阎丹初奉旨管着户部,这两个人都是新晋之资,料想也不会受到什么冲击;余下的,就是老师您、学生、还有孙英和了。”
“学生想,此事一出,不等旁人,孙英和便会第一个上表奏劾,与其等他第一个,不如交由学生,左右皇上有意借此生事,……”
翁心存忽然打断了他的话,带着疑惑的口吻问道,“若是说,常熟翁氏占尽一县士绅大半,这话还算有点道理,皇上疑我,也是应有之义。只是,讷亲所指者为何人呢?”
“这,学生也暂时摸不到头脑。”曾国藩说,“皇上登基以来,满汉并用,然究竟是我汉族官员在朝中更有地位,若说朝中有讷亲、鄂尔泰之流的宗室亲贵,能掣肘朝局,学生却怎么想也想不出来有这样一个人。”
“哦,你接着说,接着说。”
“如今之势,只有行以退为进之法,皇上看在老师年纪老迈,更是多年来于朝政有大功勋的份上,将奏折留中不发,是为最美;同时请老师修书与叔平、崇白水等人,上章求恳,一来为朝局稳妥计,二来为旧情萦心,皇上也不会断然处置的。”
翁心存低头默然良久,方始抬头,“既然如此,一客不烦二主,就劳涤生拟个稿子吧。”说罢对外呼喝,“来人,把大少爷请过来。”
父子师弟几个在书房中商谈良久,拟了两份奏稿,一份是曾国藩个人所上,参劾翁心存‘治家不严,纵奴为害乡里’的;还有一份也是曾国藩代笔,但是却是翁心存所上,请求以年过花甲为由,请旨告老还乡的奏稿。其中引《汉书·薛光德传》说,‘七十悬车,古之同义’——七十岁退休,户悬车,不预政事,又引老子‘知足不辱,知止不殆’,认为自己年近七旬,不应恋栈。
把文字认真的参详了一番,确定没有什么违碍之处了,当下交人呈上。
一夜无话,到了第二天,军机处照常入值,昨天皇帝出院子踏青,与民同乐,却闹出了这样大的一场风波,翁府的几个奴才给押到刑部,详加勘问,一早上起来,曾国藩先奏陈其事,“刑部奏陈,翁府家奴翁德海,翁得善几人,本是为本府老大人安危计,按常例,行以警戒之法,并无仗势欺人,残害百姓之情。”
“然彼等人惊驾于前,咆哮君父于后,刑部所拟,为斩立决之罪。”
皇帝高坐在御案之后,面无表情的听着,一直到曾国藩说完,他沉默了片刻,心中有些无奈:翁德海几个人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何来惊驾之罪?不过他惩办这几个人,并不是要就事论事,而是要借此打击朝中这种越来越颓废的风气故而明知道这几个人罪不至死,也顾不得那么许多了。
考虑良久,方始说道,“准了,就照刑部所拟的罪责行刑吧。”
“是。”
皇帝伸出手去,拿起了翁心存所上的请求归老的奏折,目光向下,“翁心存?”
“臣在。”
“你是受先皇和朕两朝恩遇的老臣子,更且是士林楷模,怎么……这么受不得委屈吗?朕训斥你几句,你就心怀怨怼,要离朕而去了?”
翁心存赶忙碰头,“臣惶恐。臣多年以来,受先皇,皇上荣宠恩重,更得蒙皇上多次天语教诲,寸心之间,小有骄矜,自以为论及臣心,并无半点恃功而骄之意,于府中下人,更加是料理有方。却不料昨日方知,家中刁奴,有此大不义之行思及皇上昨日之言:‘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臣自感愧对君父,以致惶悚无地,不敢以此无能庸碌之才,侍奉君父,更加不敢以颜面扫地之资,立身朝堂。”
“君子知耻而后勇。你能够见识及此,今后详加料理改过,也算是逆事顺办。至于你折子中说的,虽然老子有‘知足不辱,知止不殆’的话,但那是指一般的臣子,如你这般的白头宰相,正可谓彰显我天朝气度,对不对?再说,你说七十悬车,为必然之事,那八十仗庙呢?又怎么说?”
翁心存心中暗喜,皇帝这样说话,可见于自己并未有什么成见,能够落得这样的结果,可称是最好。“皇上,老臣虚度七十一春,去日无多,近年来,每每梦回故乡,请皇上俯准所请,容臣回归林下,泉石徜徉吧?”
“这话不对。”皇帝辩才无碍,反驳道,“若是都像你这般,以泉石徜徉、高蹈才能适意的话,那诸葛武侯的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又该怎么说?”
接下来皇帝又动之以情,说日日朝堂相处,一旦远离,就是朋友也有所不忍,不说先皇和自己相待之厚,即便提及这近十年来中的种种眷顾,也不应言去。他如果真心要走,亦当为皇帝想一想,舍不得和他分离的这番情谊呢
翁心存泪水哽咽,勉强擦擦泪水,心中觉得差不多了,若是再三恳请的话,一个弄不好,真的惹恼了皇帝,事情就不好收拾了。不过昨天在书房中,他和曾国藩商议过,若是能够达到这样的地步,接下来就是自请削权了“皇上圣心慰婉,臣又怎么能弃君父而去?只是,臣多年来蒙皇上不次捡拔,委派重任,臣深感精力难及,还请皇上酌次免除,另选贤能充任其间吧。”
“这件事啊,容朕想一想。”皇帝思考着说道,“不过,旁的差事也就罢了,只有一个上书房总师傅的事情,还是要你多多担待吧。孩子们也熟悉你了,换了旁的人,怕他们不听话。”
“是,臣一定尽心竭力,启沃圣学。”
“嗯,还有,你终究是年纪老迈,精力不济,朕想,也不必天天入值,宋朝文彦博十日一上朝,有前例不妨援引。就照此办理吧。”
翁心存心中一凉,终于觉察出,是自己刚才说得太多了这会儿不容他说旁的,恭恭敬敬的碰头谢恩。
军机处退下去拟旨,皇帝冷笑几声,忽然一指御案,“六福?”
“奴才在。”
“把朕这碗茶,拿去给翁心存吃,不必谢恩。”
说是茶,实际上是参汤,六福答应着,双手捧着康熙窑的五彩蓝碗,小心翼翼的向殿外走去。
过了片刻,六福转了回来,皇帝又吩咐,“传旨,派御前侍卫一名,护送大学士翁心存回赐邸。”
六福少不得又再跑一趟,到了二宫门外的军机处直庐,翁心存正在啜饮御赐的参汤,脸色比之在慎德堂中要好看一些,等六福传过旨,望着慎德堂碰头谢恩。接下来,找西凌阿,让他派人护送翁心存出园子而去。
这一边,军机章京王文韶拟好了上谕,递到御前,等发下来的时候,才发现,已经给皇帝大为删改了一番,只好另行誊录,再行递上。
除了上谕之外,另外还有两份东西,一份是曾国藩所上的,奏劾翁心存的奏稿,另外一份则是一页素笺,白纸红字,一看就知道是皇帝的御笔。
曾国藩的奏折是昨天临近圆明园下钥的时候,同翁心存的奏折一起递进去的,内容大约是说:‘大学士翁心存历事两朝,遭逢极盛,然晚节当备,责备恒多……’在把咸丰九年三月十三日之事赘述一遍之后,曾国藩写道,‘窃闻舆论动云:翁氏一族,占常熟半数士绅。翁氏登士版者,有翁同书、翁同爵、翁同龢等十九人,汤氏与翁氏世婚,仕宦者有汤修、汤金钊、汤蒙槐者十二人。’
‘二族本为江苏巨族,其得官或自科目荐举,或起袭荫议叙,日增月益,今未能遽议裁汰,唯稍抑其迁除之路,使之戒满引嫌,即所以保全而造就之也。请自尽三年内,非特旨擢用,概停升转。’
这份折子看得皇帝无比好笑:人言曾国藩忠厚有余,灵动不足,看这篇折子上所言及的,根本不是那么回事践祚十年,臣下的举动、文字、言辞,认真想想,莫不通晓。便以这份奏折而言,也一定是这师弟两个苦思良久之后的手笔。还三年之内?这岂不是摆明了,为日后翁同龢的调转打下一步基础吗?
不过身为一国的天子,有时候就是明知道臣下在和自己耍心眼儿,也要装作不知道登基十年,皇帝却觉得心境已经苍老了很多了。
第113节借势生威(5)
第113节借势生威(5)
心中苦笑着,皇帝提笔写到,“朕思翁心存、汤金钊等,若果擅作威福,曾国藩必不敢为此奏,今既有此奏,则该二臣并无声势能钳制竂采可知,此国家之祥也。大臣任大责重,原不能免人指摘,闻过则喜,古人所尚。”
“……若有几微芥蒂于胸臆间,则非大臣之度也。大学士翁心存,亲族甚众,因而登士籍者亦多,今一经察议,人知谨饬,转于心存有益,今见此奏,益当自勉,至于职掌太多,如有可减,侯朕裁定。”
写完看看,皇帝心中暗自无奈,这样的朱批文字,不过是自己、曾国藩、翁心存几个人彼此心照而已。
同时,皇帝还极为罕见的,赐诗一首,这在咸丰朝以来,还是第一次诗文是这样写的:职曰天职位天位,君臣同是任劳人,休哉元老勤宣久,允矣予心体恤频;潞国十朝事勘例,汾阳廿四考非伦,勖兹百尔应知劝,莫羡东门祖道轮。
在诗文的下面,还有一句话,同样是朱批文字,“御制诗一章,以劝有位。”
上谕文字是交内阁明发的,多有溢美之词,一开头说翁心存,‘两朝老臣,襄赞宣猷,敬慎素着,朕屡加曲体,降旨令其不必向早入朝,而大学士日值内廷,寒暑罔间,今年几古稀,于承旨时,朕见其容貌稍觉清减,深为不忍。’
这段话体恤老臣,情见乎词,但下面的话,似乎就有点轻薄了,‘夫以尊彝重器,先代所传,尚乎珍惜爱护’,等若是将翁心存当做老古董来看待。
在皇上删改过的上谕中,特别标明,这段话不可漏掉,曾国藩心中明知道这十几个字未必是什么好话,也不敢违旨,让王文韶照实而录,接下来便是转笔,‘况,大学士自皇考时倚任纶扉,历有年所,朕御极以来,弼亮寅工,久远一致,实乃勤劳宣力之大臣,福履所绥,允为国家祥瑞。’
“…………”
王文韶写旨以毕,呈进军机处直庐,载垣不提,文祥终究是后进,翁心存不在,孙瑞珍就是首辅,他却皮笑肉不笑的摆摆手,示意他直接交给曾国藩。
曾国藩也不推搪,取过来看看,心中酸楚难言:‘允为国家祥瑞’一句,是说他福禄寿考,为国家的瑞征,再配以勤劳宣力四字,无异明白暗示,翁心存不过是福气好,恩泽厚而已,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相业。
认真想想,皇帝的话倒也并非是虚妄之词,只是,老师多年宦海,最后落得君父有这样的评价,怎么说都是一件让人觉得遗憾而难过的事情。
曾国藩叹了口气,接着再看。他在军机处入值有年,皇帝的脾性很清楚,京外奏折不提,京中的一些明发诏谕,已经很少有御笔亲书,而且是这样的长篇大论的文字了,上谕中对于翁心存请旨离京而去的要求,皇上似乎认为他没有回归乡里的必要,先说,‘大学士绍休世绪,常在京邸,今子孙绕膝,良足娱情,原不必以林泉为乐。’